堂屋的空气仍沉甸甸地坠着,压抑的几乎让人窒息。
“爹!才几十块钱你就把妹子卖了?”
苏建军一脚踹翻板凳,指着里屋门,脸涨得通红。
“苏晚糊涂,你也跟着糊涂?孙大明那边可是三百六十六块彩礼加缝纫机!他陆景宸一个穷工人,拿什么比?”
王翠花跟着点头,“就是!这点钱够干啥?买袋白面就没了!再说我们都答应孙主任了,这要是不成,建军在厂里还咋抬头?”
她眼珠一转,凑近苏大强,声音带着蛊惑,“爹,孙家可说了,只要苏晚点头,立马给建军调个轻巧点的岗位,不用再干那累死人的装卸工了……”
“闭嘴!”苏大强旱烟杆重重磕在桌沿,火星四溅。
他盯着那几张单薄的票子,又看看紧闭的里屋门,最后闷声道,“苏晚说了,按老规矩,等他请媒人来了再说。”
“老规矩?”王翠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嘲讽出声。
“就凭他?三媒六聘?他拿得出‘三转一响’吗?缝纫机、自行车、手表、收音机,一样没有,空口白牙就想娶媳妇?做梦!”
她越说越气,起身用力拍打里屋门,“苏晚!你给我出来!我倒要问问你被那姓陆的灌了什么迷魂汤?几十块钱就把你打发了?你贱不贱啊!”
苏晚叹了口气,她本来是不想跟这群吸血鬼家人吵架的,但既然他们都撞上门来了,那她必须好好跟他们讲讲道理!
她推开门,冷冷注视着王翠花,“嫂子,我当然没你贱啊,起码我不上赶着给人当后妈!”
“而且嫂子你这么惦记孙家的彩礼和缝纫机,不如你去嫁?反正孙家要的是苏家闺女,可没指名道姓一定是我苏晚。”
“你!你个小蹄子!反了你了!”王翠花被戳中心思,气得浑身发抖,她手指着苏晚,嘴唇哆嗦了半天骂不出完整的话。
苏晚不再理会她,转向苏大强,“爹,话我就撂这儿了,这婚,我跟陆景宸结定了。您要是点头,咱们就等他请媒人来,该走的礼数一样不少地走,您要是不点头……”
她目光缓缓扫过破败的堂屋,一字一句地宣告,“那我就搬出去。分家单过。”
苏建军和王翠花瞬间僵住了,两人张着嘴,瞪着眼,脸上的表情从愤怒转为震惊,又从震惊变成难以置信的茫然。
分家?
一个没出嫁的闺女要分家?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苏大强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女儿。
这丫头……她怎么敢?!这哪是商量,分明是威胁啊!
“反了!反了天了!”
苏建军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脸红脖子粗地咆哮,“爹还没死呢!这个家轮得到你一个丫头片子说分就分?我看你是被那姓陆的洗脑了!我这就去找他,打断他的狗腿!看他还敢不敢勾引我妹子!”
他怒火攻心,抄起门后立着的扁担就要往外冲。
“站住!”苏大强马上厉声喝道,“还嫌不够丢人?滚回你屋去!”
他指着苏建军,又狠狠瞪了一眼还在发懵的王翠花,“你也回去!都给我消停点!”
王翠花不甘心地剜了苏晚一眼,最终还是拽着骂骂咧咧的苏建军,一步三回头地回了西屋。
堂屋里只剩下父女两人,苏晚走到桌边坐下,她抬眼看苏大强,声音低了下来。
“爹,您真觉得,把我卖给孙大明那样的二婚头,卖个好价钱,就是为我好?就是给老苏家挣脸了?”
苏大强闷头抽烟不语。
“陆景宸是穷,”苏晚放缓语气,“可他有担当!昨晚那种情况,换了别人,躲都来不及,生怕沾上一身腥!可他呢?他还送我回来,今天又顶着哥嫂的骂,顶着您的不痛快,把全部家当拍在这儿,说要娶我,担这个责!”
“我苏晚要嫁的,是个顶天立地能靠得住的男人,不是个镶了金边的钱袋子!”
苏大强喉咙干涩,半晌才挤出一句,“可几十块钱彩礼,太寒酸了,老苏家嫁闺女,没这个规矩……”
“寒酸?”苏晚看着父亲挣扎的脸,语气斩钉截铁,“爹,寒酸不寒酸,不是看现在!他年轻,是厂里的干事,有技术,有前途!今天他能拿出几十块钱,明天他就能凭自己的本事挣几千块!我不是瞎子,我看得清人!这婚,我结定了!分家,我也不是说着玩的!”
最后一句,她加重了语气,目光灼灼,没有丝毫退让。
苏大强看着闺女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女儿。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那等他请媒人来吧,按规矩办。”
三天后,一个穿着簇新蓝布褂子、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胖妇人张婶笑吟吟地走进了苏家院子。
张婶是公社有名的巧嘴,进门就堆起满脸笑,声音洪亮,“哎哟老苏啊,大喜啊!天大的喜事!陆技术员,那可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后生!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厂里领导都看重,重点培养的干事!前途无量啊!”
她拍着胸脯,“人家陆干事托我来,诚意那是足足的!彩礼的事儿,按老规矩办!‘三转一响’一时半会儿凑不齐,但绝不让咱晚丫头受半点委屈!人家说了,先紧着缝纫机置办!自行车票已经在想办法了,手表票也在托人弄,至于收音机……”
她摆摆手,一副不在话下的样子,“嗨,那玩意儿不当吃不当喝的,以后再说!关键是心意!人家陆干事可亲口保证了,往后工资全交,家里大事小事,晚丫头说了算!”
王翠花一直扒在堂屋门口竖着耳朵听,听到缝纫机时眼里的贪婪差点没溢出来。
可听到后面“以后再说,她又撇撇嘴,忍不住插嘴道,“空口白牙谁不会说?东西呢?缝纫机呢?没见着东西,谁知道是不是糊弄人?”
张婶笑容不变,转向王翠花,语气依旧热情,“哎哟建军家的,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好事多磨嘛!陆干事为了这事儿,专门打了报告,厂里领导特批了缝纫机票,就这两天,一准儿去百货大楼提货!还是上海产的!”
她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盖着鲜红公章的纸,递到苏大强面前,“你看,这诚意够足吧?白纸黑字,红章大印!人家还特意开了介绍信,说今天就把结婚申请递上去,绝不拖沓!”
苏大强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手指有些颤抖。
他看着上面并排的名字,又看看一直沉默坐在角落小板凳上的苏晚。
闺女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紧抿的嘴角似乎微微上扬了些。
他知道,这事,拦是彻底拦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