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城外三十里,柳烟渡。
晨雾像掺了墨的棉絮,黏在青石板路上。林砚踩着碎霜,踉跄拐进镇口,灰布衫上的补丁被晨露浸得发沉,额角布条渗着暗血——昨夜摔下陡坡时,后脑勺磕在凸起的树根上,至今还突突跳着疼。
他摸出怀中半块玉牌,指腹碾过那道斜斜的焦痕。玉牌边角蜷曲,像被烈火舔舐过,中间“朱”字残纹隐约泛着红,触手却一片沁凉,与他发烫的掌心格格不入。
“这位小哥,可是遭了难?”
卖粥的阿婆掀开木棚帘子,粗陶碗里的粟米粥腾起白气,混着咸菜的咸香钻进林砚鼻腔。他喉头滚动,却没立刻接碗——阿婆腰间别着柄锈迹斑斑的短刀,刀鞘缠着黑绳,绳头系着枚铜铃,风一吹就“叮当”响,像在预警。
“逃难来的。”林砚垂眸,声音沙哑,“阿婆,这粥……”
“快喝!”阿婆把碗塞他手里,眼角扫过他腰间旧剑——剑柄缠着褪色红布,布纹里嵌着焦黑,像被雷火燎过。粥刚入喉,镇口传来马蹄声,三匹黑马踏碎晨雾,骑手玄色劲装,腰间悬着串人耳做成的坠饰,耳孔里还凝着暗红血痂。
“东边黑风寨的!”阿婆猛地拽他躲进棚后,粟米粥泼在青石板上,烫出个焦斑。
为首骑手络腮胡如铁刷,鞭梢甩向木棚:“老东西,看见个背剑的后生没?”鞭梢擦过林砚鼻尖,他嗅到一股腐肉味,胃里一阵翻涌,玉牌突然发烫,掌心竟腾起缕赤焰——像片羽毛,转瞬又消散。
络腮胡眼尖,勒马逼近:“好个藏头露尾的!”伸手就抓林砚后颈,却见他肩头补丁突然崩裂,暗血溅在胡茬上。林砚本能偏头,后腰撞上棚柱,旧剑坠地,剑柄红布散开,露出道半寸长的焦痕——与玉牌上的焦痕,竟严丝合缝。
“哟,还带把破剑!”络腮胡拎起剑鞘,却觉掌心发烫,像攥着块烧红的炭,“嘶”了声甩出去。林砚趁机撞开他,却被反手一记窝心脚踹得飞出丈许,后背砸在结冰的河面上,冰裂声里,他听见自己喉间溢出的不是惨叫,而是声清亮的鸟鸣——
记忆碎片突然炸开:赤焰漫天,巨鸟振翅,爪下魔物哀嚎,黑雾如墨汁般渗进它的羽翼……
等林砚回神,三匹黑马已惊惶逃窜,络腮胡坠马时还在喊:“这小子身上有火!活见鬼!”阿婆颤抖着指向他衣襟:“公子……您、您胸口在发光!”
林砚低头,灰布衫前襟破了个洞,皮肤下隐约有条赤金纹路,像条蜷着的蛇,正缓缓游向心口。
林砚在阿婆的木棚里躲了半日,直到暮色漫过镇口的石狮子。
他不敢留——那赤金纹路和失控的火焰,让他想起昨夜摔下陡坡时,恍惚看见的画面:山涧里浮着团黑雾,里头有双血瞳在笑。
“往苍梧山走。”阿婆塞给他半块炊饼,“山里头邪性,可说不定……能解你身上的谜。”她指腹摩挲着林砚的旧剑柄:“这剑鞘焦痕,和二十年前苍梧山那场天火一模一样。”
苍梧山。
林砚攥着炊饼,沿着官道往东走。月上柳梢时,官道分岔,一条往南是驿站,一条往北隐入山雾——山雾里浮着暗红光,像阿婆说的“鬼火”。
他选了往北的路。
山径崎岖,枯枝在靴底“咯吱”响,每走百步,地上就会出现道焦黑的爪痕,深半寸,边缘翻卷如熔铁。林砚摸出玉牌,残纹红得发烫,仿佛在呼应爪痕里的余热。
转过道弯,血腥味混着腐草味扑面而来。三具村民尸首横在道中,衣衫被撕成条缕,最年轻的女子咽喉处有个血洞,还在往外渗黑血——血里浮着缕极细的黑雾,像条死不了的虫,正往林砚方向游来。
他后退半步,玉牌突然坠地,滚到尸首手边。那只手突然抽搐,指甲暴涨成黑爪,抓向林砚脚踝!
“孽障!”林砚本能踢开那只手,赤金纹路顺着小腿往上爬,竟凝成片赤焰护甲,将尸变的手烧成飞灰。黑雾惨叫着缩回尸首七窍,尸首瞬间干瘪如枯槁。
林砚喘息着蹲下,发现尸首腰间也挂着人耳坠饰——黑风寨的人。他想起阿婆说的“山贼闹得凶”,攥紧拳头:“这些畜生,究竟在山里干了什么?”
再往前,破庙残垣在月下泛着青灰。庙门半掩,里头传来女子压抑的哭号,间杂着男人的淫笑:“小娘子,你爹都被我们砍了,乖乖从了爷,还能留你条全尸……”
林砚摸向旧剑,却发现剑鞘还在阿婆木棚里——他赤手空拳冲进去,看见三个喽啰正围着个姑娘,为首者手持牛耳尖刀,刀尖抵在姑娘咽喉。
“放手!”林砚暴喝,左脚踢飞喽啰的刀,却被另一个喽啰用刀柄砸中后脑。剧痛里,赤金纹路疯狂游走,他眼前闪过更清晰的幻象:巨鸟浴火,黑雾从七窍钻进它的头颅,啄食神魂……
“去死!”林砚反手掐住喽啰手腕,赤焰顺着他的手臂往上爬,喽啰惨叫着松手,皮肤瞬间焦黑如炭。为首者惊惶拔刀,却见林砚指尖溢出的赤焰凝成锁链,将他捆在庙柱上。
姑娘瘫坐在地,发髻散乱,胸前衣襟被扯开半片,露出道浅红抓痕:“公子救命之恩……小女子阿绣,是山下猎户之女,他们杀了我爹,还要……”话未说完,哇地吐出血来,黑血里浮着的黑雾,与尸首旁的如出一辙。
林砚抱着阿绣往山下走时,山风里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是黑风寨的援军!”阿绣攥紧他的衣袖,“他们有二十号人,还有辆装火药的车!”林砚摸了摸她后背,发现那股黑雾正往她心口钻,赤金纹路自发游过去,将黑雾绞成齑粉——阿绣咳出的血,终于泛红。
山脚下,猎户家的篱笆墙歪歪斜斜。林砚踹开门,猎户大叔的尸首倒在灶前,咽喉处同样有个血洞。阿绣扑过去痛哭,林砚却注意到灶台上的铜壶——壶嘴正往外渗黑雾,像条蛇,游向阿绣的影子。
“小心!”林砚将阿绣扑倒,赤焰从他后背涌出,凝成面火墙。黑雾撞在火墙上,发出指甲刮玻璃般的锐响,竟分裂成数十缕,往门缝、窗缝里钻。
“他们要烧房子!”阿绣指着窗外,火光已映红夜空。林砚冲向柴房,抱出捆干草,却发现干草上的晨露竟被他掌心的赤焰烤成白雾——他突然明白,这火听他号令。
“阿绣,把水泼在墙上!”林砚将干草堆在门口,赤焰裹着水汽,竟在屋顶凝成个巨大的朱雀虚影,火羽扑簌簌往下掉,将靠近的山贼燎得惨叫。
“是朱雀现世!”山贼们惊逃,火药车被赤焰引爆,轰天巨响里,林砚眼前闪过完整的记忆片段:
苍梧之巅,他(朱雀)与蚀魂魇对峙,黑雾化作千万条毒舌,钻进它的羽翼。叛徒从背后射出暗箭,箭镞裹着更浓的黑雾,正中它的左眼……
林砚猛地喷出口血,赤焰虚影消散时,他看见自己的左手已变成赤金利爪,指甲里嵌着缕黑雾——像条蛆,正往他手腕钻。
“公子!”阿绣的哭喊声里,林砚栽倒在地,最后听见的,是黑雾在他血管里游动的“嘶嘶”声……
林砚在猎户家的地窖里醒来时,鼻尖萦绕着艾草与硫磺的气味。
阿绣跪在旁边,用竹筒给他喂水:“公子昏迷了三天,每次发热,身上就会钻出黑雾,又被赤焰绞杀……昨夜您爹——不,猎户大叔的朋友,张老丈从镇上请来个游方郎中,他说……”她抹了把泪,“他说您是被邪祟入体,可邪祟怕您身上的火,不敢近身。”
林砚摸向心口,玉牌不知何时滑进衣襟,贴着皮肤发烫。地窖石壁上,他的影子竟泛着层赤金,像披了件透明的羽衣。
“张老丈呢?”他哑着嗓子问。
“去镇上买雄黄了……黑风寨的人烧了房子,却没找到您,肯定还在附近搜。”阿绣掀开地窖板,外头传来犬吠,“是张老丈!”
林砚跟着她钻出地窖,却见张老丈身后还跟着个青衫剑客,背剑匣,剑鞘上刻着“青云阁”三字。剑客目光如电,扫过林砚的赤金影子,突然抱拳道:“在下楚遥,追踪苍梧山异象而来。阁下身上的火……可是朱雀神火?”
林砚攥紧玉牌,残纹里的“朱”字,竟在月光下慢慢舒展,变成完整的“朱雀”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