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水有涟漪(1 / 1)

时隔三年有余,再被旁人唤起这费了千辛万苦才弃掉的三个字,一种寒气从脚底下的莞席渗入他的足袜,若冷风拂过他衣内赤热的肌肤,引起一阵隐秘的颤栗感。

这反应,比军士子弟服用五石散之后更为剧烈。

宽大的红袖随手猛挥,疼痛地打在眼前的女人脸上。他再度掐住她的脖子,神情有些扭曲:“不许这么叫我!”

木漪冷笑伴着咳嗽,“你觉得羞耻,是吗?”

谢春深从喉管提起她单薄的身体,一步一步掐着她,朝方才所坐的矮榻上死死摁去,紧接着上半身完全压制上来,“闭嘴.....”

一用力,木芝再度说不上来话。

一张窒息沉默的脸上,摇曳着窗外枫叶灰黄的毛影,像沉了水破碎的画,在纸张的裂缝里偶露几缕荆州的春光。

谢春深心下这才有些动容,但并非是怜悯。

只是过去的记忆,他被迫记起。

谢春深与木漪都在荆州长大,荆州城内沿荆河建了许多县镇,谢春深与木漪第一次在云水县见面的时候,她的父亲还没病死。

一个有病又弱的家书先生,娶了一个年轻婆娘,夫妻二人看上去都细皮嫩肉,出身富贵,身边只带着这一个女儿。

云水县在荆河下游,已经快出荆州地界,连年河水泛滥,墙潮雨多,年轻人都不肯长留,望去只剩三两破烂土房和一帮挨日子等死的老弱妇孺,最穷、最荒。

前朝打仗的时候,军队甚至不肯多花力气将这块地盘占下来,这样穷的地方,是不会只生一个姑娘就了事的。

谢春深在暗处盯着她跟女婢玩水摘荷叶,盖在脑袋上遮太阳,总之一点也不怯生,便打听过她们家的来历。

不为别的,他生来警惕,不喜欢身边有他完全掌握不了的人跟事情,这会致使他行为被动。

那年他十二岁,木漪七岁。

后来他知道了,因为云水县特别穷,躲过了战火,许多流民在战乱时往这里逃命,她跟她父母也是其中之一,从北方逃难过来,才来不久。

谢春深很快判断出,木家那时候还是有点家底的,不然木漪不会配着一个女婢,这女婢还只负责陪她玩耍。他把这个消息带回去,告诉家中的泥瓦匠。

他自己就没那么好命了。

是个流浪孤儿,爹娘不知,出生地不知,走路都不利索的年纪,被个泥瓦匠捡了回去,用吃剩发馊的糙木糊有一口没一口喂大。

从小就要干活,刷碗洗衣那都最为寻常,再大一些,泥瓦匠开始要他跟着出工去帮别人建房子,削木头递砖,他年纪上来了,说想要读书,泥瓦匠一个砖头径直砸过来,在他的脑袋上砸了一个窟窿。

自此,他再也不说这种话,提任何要求。

泥瓦匠不仅打人,还酗酒,当初能捡到他,也是因为喝酒喝到半夜,醉得不轻在草丛里睡了一晚,从草丛里将饿晕的他给扒了出来。

小孩子不抗揍,稍微用点力也就弄没了,所以谢春深小时候没挨过什么打,打病了就白养了,泥瓦匠没有妻儿,孤身一人,烂命一条,捡他回来,就是将来给他干活的。

眼见谢春深大了之后,那就不一样了,一来抗揍,二来他长得很漂亮,是真的漂亮,红唇齿白,比个丫头还美,身廓又挺拔修长,方圆十里的乡民瞧他模样这般可爱,总照顾一些生意。

修梁、盖瓦、搭建防潮的地基.......

泥瓦匠因他多挣了钱,就立马去喝酒,喝了酒烂醉如泥,见到他便又要打。

循环反复,谢春深常年遭受如此待遇,皮肤也常年隐在粗麻袖中,去掩盖那片皮上新旧和深浅不一的青肿和伤痕。

他告诉泥瓦匠,木家有钱,应该会需要盖一方更崭新更舒服的屋院。

木家的房子是他盖的。

木漪的父亲木耽因战乱染病,但他有学识,在房子建完之后,辟了一处朝东的主室当家塾,养病之余也招几个乡里的孩子,领着读书写字。

谢春深盖房子的手艺木耽看在眼中,文人的目光很委婉,他没有问谢春深为何不在该读书的年纪读书,反而跑出来各处做苦力,只问他是否可以每日来帮他整理和收纳文墨纸张,可以给他当书童的工钱,另外也给饭食。

能省一顿饭,又有钱挣,泥瓦匠没有不乐意之处,便让谢春深每日做完工,黄昏时去。

那时候起,木耽每日都会在饭后教他几个字,送他用不起的烛油和笔墨,让他夜里看书、练功课用,待熟悉了,木耽才在饭桌上,借由木漪童真之口,问起他的姓名。

木漪吃了口红烧肉:“大哥哥,你叫什么?”

“我没有名字,随便吧。”

木耽沉吟:“人行于世,与草木禽兽的区分便是能够自识,你若没有名,现在你已经识得字,可以自己取一个,算是你懂得了自己与他人的区分。”

那时是四月,一阵阵的冷南风在荆州城内呼啸,激起荆水冰面下活水的层层涟漪,卷着花瓣和叶片朝这里进攻而来,却在他一手盖起的墙面外戛然而止。

屋子里很温暖,很温暖。

寒冷侵袭不进这方天地。

他吞了一口米饭,让自己填饱肚子,才说:“先生对我有恩,请先生帮我取吧。”

是不是真的感恩,他其实不清楚。

人情世故让他功利性地去讨好这一家子,贪图能得到更多便宜跟好处。

木耽思索片刻,要木漪拿来纸和笔,“阿爹考考你,好不好?”

接着,他念出一句话:“春深寒常,涟漪不鸣。”又摸着木漪的绒发,督促木漪,“你把这八个字,写给我们看。”

木漪磕磕绊绊地写好了,稚嫩的字却很整洁,木耽仍旧帮他继续考虑,又捏着木漪的小手,在“春深”之前,加上一个“谢“字。

“旁人一直唤你‘小蟹’,干脆换作'谢’,王谢是南方与北方两大名族,南是琅琊王氏,北是陈留谢氏。”

木耽将纸挪至他眼前。

他彼时,正襟危坐,一脸受教。

那一刻,他有些难言之感,有些不平之气开始蒸腾起来,第一次,他第一次得到了自己的名字,这竟是头一回,他得到了一个完全属于他自己的东西。

——谢春深。

春深寒常,涟漪不鸣,说的便是春深初始寒冷至极,山河之内的大好春光仍未解冻,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只等时机一到这二者便会结束蛰伏,迎来属于它们的希望和光明。

“谢谢老师,”他以手抵触额头,行士人礼,“小生,喜爱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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