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木耽的得意门生。
木耽总说他聪慧,一点便通,这样的日子维持了五年,直到木耽病入膏肓,再无力教书补贴家用,木家也跟着急转直下。
木漪的母亲身无长处,平日吃穿用度又不肯俭省分毫,为了治丈夫难疾,先是解卖奴婢,后又典当家产,木耽死前,木家在战乱后剩下的那些家底已经完全耗尽,甚至吃不起一帖药,买不起一点补品。
谢春深眼看木家从云水县里数一数二的康宁人家,在五年内一年不如一年,最终沦落成一户家徒四壁的贫民。
最直接的变化便是木漪。
她先是没了亲近的女婢,又没了身上像样的首饰,在她开始知道穷富贫贱、云泥之别的年纪,那些记忆中曾拥有过的舒适生活,却早已远去。
谢春深在木耽死之后,再也没有去过木家。
别的学生都祭祀木耽,给些祭钱,只有谢春深,连面都没有露过。
之前在木耽家塾的所学,已经让他基本能识得全字,读书不成问题,他开始私下自学,等泥瓦匠睡着,便借着河水反出的月光,或是野草里的一把萤火虫,捧一把书,经常一学便是天边露白。
那日,水光被朝霞染红。
谢春深从书中抬起头,眯起眼睛看见水上划过来的渔船。
他遇人时,都会下意识将脊背挺得笔直,似乎这样,便可以与身处的杂乱环境做出切割,显得他出淤泥而不染,不是这里长大的人一样。
渔船越靠越近。
他有些疲倦的目光,望见船上站着铺开渔网的人,一个小丫头,又矮又瘦,渔网尴尬地缠在她身上,她想要解开却不得其法,可见渔技还并不熟练。
谢春深往草丛后背过身去,试图躲开。
她听见动静,反而看向了他那里。
但也只是顿了一下,便继续忙碌,对他视而不见。
谢春深又开始暗地里打听她。
木耽死后,木漪的舅侄来此处投奔妹姑采英,日子本来就已经很不好过,可采英一直维护他们,收留下来还不止,更要让侄子读书出仕,再扬北方采氏曾经辉煌。
就是听来如此荒谬的想法,却让采英坚定不疑,她自己身无一技,肩不能扛,手不能挑,舅侄二人又好吃懒做,整日赖在家中,为此养家的重担一下便落在十二岁的木漪身上。
那是她第一次出门,跟渔民借了渔船,生涩又无措地打渔,可距离木耽离世,不过才半年。
木漪完全成了一个粗鲁野蛮的丫头,曾经用来插瓶的芙蓉和和遮阳的荷叶都成了她卖钱的成本,下河洗衣,田里放牛,水里捞虾,蚌里撬珠,什么来钱快便学什么,然后去做,去挣钱。
被别人欺负了,她就破口大骂,别人少给了钱,她就撒泼打闹。
云水县这般小,她终于也开始抢谢春深的饭碗。盖房子的时候,她能挑碎石,搬砖头,搅泥糊墙,两个人在上工当天便碰了面。
木漪连多余的眼神也没有给他,撸起袖子就是干,动作娴熟。
谢春深少见地觉得心下憋闷。
他从始至终不认为自己忘恩负义,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天地不仁,弱肉强食,适者生存。
他当初若祭钱还师,只会遭泥瓦匠的一顿暴打,更何况,他需要借着这些藏下的钱和积攒蛰伏出的本事和学识,离开这个若梦魇一般的破落地方。
但望着木漪瘦弱的背影。
他站在不知哪里方向吹来的风中,脑海中猛然浮现出当日在家塾中的那一句话:春深寒常,涟漪不鸣。
灿烂的春光已经随冬季泯灭,只剩下辛劳与麻木忍耐,熬过冬季的干冷气息。
譬如他,亦譬如她。
木漪跟他就像木耽这句话里的前后对应一样,他与她先后成为了一样困苦、卑微又不甘的人。
要蛰伏下去了。
有一个人,与他一样,被迫悄悄等待春季。
思及此,谢春深有一丝暗喜,他心下庆幸着木漪的堕落和沉沦。
于是上去主动跟她说话,甚至都不计较她今天来与自己分一杯羹:“木漪?”
“......”
见她不语,他转手帮她搬来一箩筐沙土。
木漪见状,只是弯腰拖走箩筐,却仍旧不打算理睬他。
谢春深微愠,在她弯腰转身时拉住她的袖子,看向她涨红了的脸:“说话!”
谢春深记得很清楚。
木漪看向他时,眼中浓浓的讥讽。
她终于说话了,可还不如不说:“滚开,白眼狼。”
周围的人都看向他们。
谢春深黑下脸来。
木漪使劲挥开他的手,继续背过身去墙边干自己的活。
他也不再自讨无趣,只在暗地里观察她干活时喘不上气的窘迫,聊以自慰。
干了半个月,冬渐深,下大雨时,木桩会被水腐蚀,要给木头上磺漆,正缺人的时候,木漪突然没有再来。
谢春深在傍晚时,鬼使神差地踌躇在她家附近。
五六年前所盖的房子已经年久失修,本该翻新的防水土基此时被水渗破,墙角长满青苔绿藓,阴湿斑驳,满目萧条。
谢春深敲门,来开门的是穿着青衣,布履只着半只的年轻男子。
他被谢春深露在衣外的样貌,惊了几瞬,口吃道:“你,你找谁?”
谢春深伪装出一番礼貌,抬手作揖:“木漪今日没有来上工,陈家赶工期,托我来问,她还去不去了。”
“去去去,你是哪家的小公子?”这人嘿笑,“她生病了,我也让姑姑催过几趟了,可她实在是起不来啊,缓两天,缓两天她肯定就能去!”
谢春深一派从容:“那我进去看看,也好给陈家回话。”
屋里连点灯都不曾,私塾已经被用来堆积渔具和捞上来作菜的草鱼,连正堂也弥漫着放鱼后残留的腥臭味。
她的卧寝已被霸占,与采英住在一间。
小塌上没有床帷,是什么情况一眼便看尽。
采英在她额上覆了块冷水麻巾,也在试图照顾,口中嘀咕:“她烧起来了,怎么喊都不应,不是故意缺工。”
因为谢春深的样貌过于出众,采英说完抬了头,一下便认出他。
当下脸色大变,立刻抬手指着他鼻尖斥责:
“你怎么才出现?!当初你夫子病逝,你受他多少教养,拿走多少文墨书本,灯火纸笔,又吃了我家多少鱼肉米粮?可竟然连来我木家祭拜都不曾。小舟说的没错,你就是这天底下最刁的那只白眼狼!”
采英骂完,就要求他带木漪去治病。
谢春深平静笑:“凭什么。”
“前几日家人过寿辰,买了肉酒,我家已没有余钱,她不上工,这几日的工钱也还没能拿回来!”采英理所当然,“你还问凭什么?凭你欠我们家的五年恩情!”
一场战乱,加上一段不长不短的光阴,将这个恃宠而骄、锦衣玉食的妇人变得尖酸刻薄,她没了丈夫依仗,便全靠对未来的伶仃幻梦,来支撑这弹尽粮绝的生活。
谢春深看透这一切。
他站在那里垂手,并没搭她这个腔,反而莫名其妙地问起:“小舟是谁?”
采英皱起眉,指向旧榻:“是她,是她的乳名!你们也算青梅同窗,你竟不曾知?”
谢春深笑笑。
“青梅我不敢攀,虽是同窗却也不熟,何况男女有别,所以我不知。再说木先生告诉过我,她的小字是千龄。”
“你倒是撇的干净!既然不想救人,那就滚出去,”采英怒喝,“别再碍我的眼!”
“让我看看。”
谢春深走近,面对着几乎是另一个曾经的自己,他抬手便摸上她的脖子,烫得吓人。
采英有些惊诧,立即上来将他的手甩开。
昏暗的四壁里,空气木冷,她一脸发了霉般的晦气:“你觉得你长得好看,就可以对我的女儿为所欲为了?我告诉你,我看不上你!也看不上这里的任何一个人!这是个小地方,世风日下,我虽然因老小生计平日苦她,但她的清白旁人还别想玷污!”
“夫人想太多。”谢春深背过手,捻了捻他指尖那种掐脖的温度,像摸了一把新火,他笃定:“还不看医,她就会死。”
“.......”
“不死,也会烧傻。”
“我背她去就医,你扛她起来。”
谢春深将她背在身上,软而烫灼的一团,他疾步去县内唯一一家医馆。
长这么大,谢春深第一次有心情救人,但仍旧不是出于报恩或者怜悯一类的情绪,而是源自一种见不得光的,不好被直接剖拿出来,让外人知晓的私心。
他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活得比他还惨的人。
要是这个人就这么死了,他还怎么暗自庆幸,暗自欣慰下去?
至于后来他突然离开,成了谢家子,她又为什么成了木芝,这就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