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有一日,二人在寺中庭院相逢,不同往日离远望他,就得迈起四方步的挑衅之姿,当下宋少予竟一袖遮面,佯装未见想溜边。
“宋寺正!”沈砚故意扬声,一步上前,堵了他去路。
然而在拉近距离后,却不禁一怔。
几日不见,宋少予面色苍白,眼下蒙了层熏青。
“宋寺正怎么这般憔悴?可是前几日审案太过疲累?”
宋少予含糊应着,眼珠乱转,目光四下游移。
忽然凑前一步,一把揪住了沈砚的衣襟。
“沈砚,你可知道,你那相好——”
却在这时,有侍卫从拱门走入,被他二人姿态吓住,慌忙行礼,低头小步跑开。
宋少予也似被惊,猛一哆嗦,松开了手。
“宋寺正?”
“你那相好,她、她变了鬼。”宋少予扯出一个古怪万分的表情,像是笑,也像是哭。
天端乌云密布,暗影也淤积在他脸上。
“那日我好端端躺在官廨休憩,忽然一睁眼,你那相好正俯瞰着我,头发垂了我满脸,她的脖子将断未断的,摇摇欲坠,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我。”
沈砚眉心紧蹙,“你……”
“就是这儿。”宋少予竟抬手,比量在自己的脖颈处,“她对我说,她冤屈,叫我务必处死那犯罪之人,不然绝不会放过我。”
他忽然眼神一厉,“沈砚!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这案子怎么会落在我的手里!那女鬼又怎么会缠在我的身上!”
他的喊叫凄厉而尖锐,一时引来不少侍卫,却都踟蹰原地不敢上前。
却在这时,他仿佛将自己喉中空气挤尽,眼白上翻,一头扎在了地上。
变故突生,连沈砚都惊在原地,又即刻回神,“快去请郎中!”
然而周遭人还未从惊吓中缓过,只余一阵风啸,吹得人衣衫猎猎。
沈砚一步上前,亲自将他扶住,其他人才三三俩俩动作。
不多时,附近医馆的郎中背着挎包匆匆而来,诊断一番,只道宋少予是劳累过度,发了臆症,开些安神定气的药。
他一直未醒,躺在床上,口中胡乱叨念,双手抚在脖颈。
沈砚差人去宋家通传,不多时,宋宅的管事带人赶到,将自家少爷接回。
听闻宋少予之父,刑部侍郎宋景山连夜求了相熟的太医问诊,也断不出缘由,次日便给寺中递了告假帖。
又一日,有人看见,天见寺高僧被请进了宋府,说是宅中有人冲撞了什么,要诵经驱邪。
一时本就嘈切不断的大理寺,更是惶惶不宁。
连夏临都问:“大人,可是等季应奇问了斩便能安歇?”
沈砚站在窗边。
这已是不知第几日的阴霾。
山雨欲来,黑云布天。
他静静道:“未必。”
随即又轻叹:“我倒希望亡故之人能化作鬼魂。”
夏临没有听清,“您说什么?”
他笑着摇了摇头。
季应奇问斩那天,沈砚没有到闹市街头观摩,而是换了一身杂役的粗衣,顺幽僻小径,到了刑部的后门。
那里正站着一道颀长身影,清目远眉,气质疏朗,若不是一身官袍,倒像个文人书生。
然而微垂的眼眸间,却含着一线流光,像一柄刚刚起鞘的剑,猜不透是钝是利。
待沈砚走近,那人面露不耐,“沈大人怎么不再慢一点,那样就能和我们刑部前去监斩的队伍撞个迎面,正好磊落说你因为担心我刑部有私,特来探查那具刚斩的鲜尸真伪,也省得下官连杀头的热闹都看不成,还得在这恭候大人。”
沈砚对他的讥诮似若未闻,“沈某感念季大人照拂。”
那人赫然便是季应奇的弟弟,刑部郎中,季有然。
季有然冷哼一声,侧了身位,让沈砚刚好能通过的空隙。
状似不经意地四下盘视一圈,随手关门。
二人一前一后,一路无言。
沈砚缩肩端脖,一副怯懦姿态。
虽也偶遇旁人,但见了季有然,都是竭力扭头转脸,有避无可避者只能点头应礼,又匆匆而去。
季有然刚来刑部时,只任了个九品的司狱。
可见虽是户部尚书之子,但毕竟庶出,又有他常遭兄长责难的流言,狱中同僚笃定他无人托衬,加之他模样清疏无害,便毫无顾忌地苛待。
可相与久了,才逐步发现,他掩藏在这层皮相下的獠牙与毒刺。
锱铢必较的坚执,鱼死网破的狠烈。
几年下来,步步为营,官至五品的郎中。
他还是不曾有所托衬,却已是部中难得共识不能招惹之人。
今日正逢他兄长斩首,虽常听闻二人不睦,但焉知生死面前,能有何种触动。
因此还是躲远为妙。
倒正好让沈砚免了被问询的可能。
待到刑部停尸房门前,季有然刚探头,里面本闲适休憩的仵作登时弹起,“大人可是要用此间,小的这就出去,不扰大人!”
“季大人威名震慑,沈某敬佩。”沈砚像模像样礼拜。
“躲我总比安慰强。”季有然翻了个白目,“宋侍郎今早假惺惺让我节哀,我差点吐出来。
节哀?节什么哀?季应奇这种渣滓能活到今日,都是苍天没眼。
若不是受沈大人所累,如今我就应在法场,跟着百姓一起丢鸡蛋菜帮才是,等他头掉下来,再踩两脚,给他眼珠踩爆,省得地狱判官老爷再劳神惩治。”
他说得眉目平静,沈砚也听得习以为常。
他与季有然相识近十载,听他咒了季应奇近十载。
而他与季应奇的仇恨深结,起先也是源于季有然。
“季尚书那边如何?”
“听说从宫里回来那日便病倒了。”
“听说?”
“最近部中诸事繁忙,难不成就因为家中死了个人渣便回去?”
他口中的人渣可是季府唯一的嫡出子,他的兄长。
而季尚书抱病看起来也实属人之常情,不算违和。
“可最后见了那人渣?”
“自然,此等好景我岂能错过,断头饭都是我端的,旁人真当我诚心话别,特意留了独处的机会,我让那人渣学狗叫我再给他鸡腿,他竟然不学,真没意思。不过起码,我能确认,截到那时还是他,绝无差池。”
“断头饭后,便要赴刑。”沈砚道:“若此前一切都是谬判,季应奇就当真被这么带着诸多疑虑的问了斩呢?”
“你的意思是万一冤了他?”季有然嗤笑一声,“沈大人,那个人渣八岁就敢杀我,十几岁已是罪孽深重,恶贯满盈,若不是老人渣竭力回护周旋,早该斩了千次百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