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厅的喧嚣如同煮沸的油锅,各色议论、哄笑、杯盘碰撞声在镶金雕花的天顶下回荡碰撞。朱彪粗壮的胳膊越过半张桌子,油光锃亮的脑门上冒着热汗,大着舌头还在跟人争论老沈是不是“着了道”。周欣则拿着手机,笑得花枝乱颤,对着角落里满脸通红、恨不得把脸埋进汤碗里的沈月,嘴里不依不饶地吐着裹了蜜糖的刀子:“月月宝贝,脸怎么这么红呀?顾老板那杯‘冷茶’效果这么好?热力从昨晚持续到现在没散吧?”
顾诺冰没有看沈月。他端坐在一片混乱的中心,像一块投入沸水的冰。面前瓷碟里清蒸鲈鱼的鱼肉洁白细嫩,他执箸,姿态平稳地剔下一小块,送入口中。鱼肉鲜美,味蕾却在分神。
斜对角主桌方向的光影晃动了一下。老沈带着炫耀的狂喜,正殷切地扶着他的“女神”密幂落座,小心翼翼得如同安放一件价值连城的琉璃瓶。密幂浓艳的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矜持笑容,微微侧身时,裙摆撩动,露出的纤细小腿线条流畅,足下那双恨天高的细带红底鞋,如同吸血的藤蔓缠绕着她精致白皙的脚踝。钻石、金饰、浓妆、昂贵的丝绒料子……所有物质符号堆砌出的明艳逼人,在老沈那满眼痴迷、带着卑微崇拜的光芒照耀下,却透出一种刺目且荒诞的廉价感。
顾诺冰咀嚼着鱼肉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住了半秒。目光掠过密幂精心勾勒的浓艳侧脸,掠过她搭在老沈胳膊上那只戴着三个硕大戒指的手(最显眼那只鸽子蛋,切割面折射着吊灯过分的光芒,几乎刺眼),最终,落回老沈那张已然变了形、笑得近乎夸张、连眼尾皱纹都堆积出谄媚弧度的脸上。
‘像变了个人……’
这个念头,如同沉在深海经年的古船锚链,猛地被汹涌的潮水冲撞,浮现在意识的浅滩。
眼前这张志得意满、甚至带着点小人得志的脸,与记忆里某个遥远、模糊却无比清晰的影子,在顾诺冰眼前狠狠地撞击、重合、又撕裂开来——
‘黑哥……’
顾诺冰咀嚼的动作凝滞在唇齿间半分。黑哥。那个遥远又尖利的绰号,带着铁锈和汗水的气味,猛地楔入他的脑海深处。
头顶破风扇呜呜搅动着粘稠的热风与油墨味。窗棂外蝉鸣撕扯着神经。试卷堆在课桌上,像沉默的坟丘。角落阴影里,两个少年。一个安静些的顾诺冰,另一个……黝黑的脸庞上汗水滑过脖颈,在洗得发黄的白背心领口留下深色水痕。他就是黑哥——沈兆辉。“操!”黑哥把刚发下来的物理卷子狠狠拍在桌上,59分的红叉像溃烂的伤口。他用带着薄茧的拳头砸着卷子,指节处的皮肤因粗糙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青筋虬起。声音压得低,却像是困兽磨牙:“顾诺冰!看见没?又差一分及格!你说这书咋就这么难念呢!”他猛地侧头,汗水挂在眉骨,那双属于年轻人的眼睛在汗湿的碎发下,闪着灼人的、不服输的亮光,如同煤核在黑暗里燃烧,“班主任那句‘你们就这样了’放他娘的屁!不就是个本科?老子偏不信!等下学期,老子一定要进预科班!让那帮眼高于顶的看看,老子黑哥是泥里爬的,但泥里爬的也能把天杵个窟窿!”
夜风卷着窗外尘土味道吹进来,吹动他汗湿的额发。那张年轻、黝黑、棱角分明的脸上,是滚烫的、混着泥土草莽气的倔强和孤狼般的野心——一种用拳头和血汗也要撕开裂缝的原始生命力。顾诺冰记得自己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把自己那份同样惨淡、勉强及格的卷子,沉沉压在了那张59分的上面。同样的泥潭,是他们的战壕。
后来他真的去了,在竞争残酷的名校里搏击。顾诺冰则远走异国。
【记忆闪回-毕业季视频通话】屏幕上是挤满杂物的狭窄出租屋背景,格子间像鸽笼。像素模糊的画面里,黑哥穿了件洗得发硬的廉价白衬衫,扣子随意敞着两颗,露出一点结实的、依旧是健康的小麦色胸膛。对着摄像头,他的笑容明亮坦荡,像正午的日头:“老顾!成了!老子签了宏远!搞研发!年薪这数!”他比划的手势在那个年代相当可观,眼睛里的光比背后的白炽灯还亮,“硬碰硬的玩意儿!就靠这双手这脑子!未来就在这儿了!”隔着太平洋和时差,顾诺冰在那边阴冷的公寓里对着屏幕笑了:“牛逼,黑哥!”
那光,熄灭得比想象更快。
【记忆闪回-深夜电话】背景是廉价啤酒瓶碰撞和模糊嘈杂的电子乐。黑哥的声音被酒精泡得发粘发沉,还裹着一层厚厚的、令人不适的颓丧:“老顾……呼……哥……”“黑哥?醉了?”“……哈!宏远?破地方!老子……老子不伺候了!”电话那头的声音突然拔高,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那叫什么破地方!小县城!土老帽!土鳖聚集地!研发?研发个屁!做的东西有屁用!老子累死累活,年薪是高,可有屁用?说出来谁认识?能当钱花?”“那地方配不上老子!老子要的是舞台!是牌面!懂不懂!是出去能让人高看一眼!”“老子……进了‘M&P’了!美国总部过来的!正经外资!五百强!名字说出来都他妈洋气!懂不懂!”顾诺冰试图提醒他:“宏远的平台和技术沉淀……”“沉淀?”沈兆辉在电话那头嗤笑着打断,声音里带着赤裸裸的鄙夷和一种被刺激后的极端亢奋,“沉淀值几个钱?能换成别墅宝马还是人脉?!在老美这儿,老子现在就是个‘Specialist’(专员)!起步是低点,但这名头!这牌子!这金光闪闪的履历!懂不懂?!顾诺冰!你离得远,你不懂国内这套!光有好技术,没个好皮囊,屁用没有!”那是顾诺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到他声音里那根名为“面子”的弦绷紧到极致后发出的变调回响。那份亮眼的倔强和野性,似乎被什么东西生生扭弯了方向,裹上了一层厚厚的、虚荣的金粉。“顾诺冰!你常年待在国外,不懂这边的道道!没光鲜的皮,骨头再硬也是堆烂泥!老子现在!是M&P的Specialist!起点是低了点,但这身皮!——金光闪闪的皮!老子披上了!”电话那头的喘息声粗重而急迫。顾诺冰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听清,那支撑了黑哥多年的原始生命力和孤狼傲气,是如何被一根名为“面子”的尖刺彻底洞穿,血液汩汩流出,变成一种对虚幻外皮的贪婪渴望和愤怒的自我证明。电话在一片嘈杂的碰撞声里被突兀挂断,盲音嘟嘟作响
……
而此刻。灯光聚焦处,老沈小心翼翼地拉开椅子,伺候着密幂落座。他西装笔挺,腕上那块昂贵的劳力士金表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脸上挂着一种近乎谄媚的笑容,低头跟密幂耳语着什么,密幂娇嗔地睨了他一眼,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在他肩头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他不但不恼,反而受宠若惊般地挺直了腰板,脸上笑容更深,仿佛那是无上荣光。
昔日那个叫嚣着要“捅窟窿”的黑哥。那个刚签下高薪研发工作、眼里燃烧着技术和未来光芒的同伴。如今,混迹于一个虚有其名的庞大美企。顾诺冰当然知道“M&P”在华机构的实质:壁垒森严,等级分明,充斥着各种空降的关系户。外籍高管掌握绝对话语权,本地员工再优秀,也不过是庞大机器上的螺丝钉,上升通道狭窄且固化,天花板清晰得令人窒息。
沈兆辉这些年,恐怕也不过是踩着这虚浮的光环,熬资历,钻营人际关系,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他那点“五百强名企专家”的名头。他口中金光闪闪的履历,在懂行人眼里,分量几何?恐怕连他自己夜深人静时,也会对镜自问吧?这么多年,也不过混了个小小团队的“Manager”(组长)虚衔。离他早年梦想的“舞台”和“风光”,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更可悲的是……
顾诺冰的目光,沉沉地落在被沈兆辉视为稀世珍宝般供奉起来的密幂身上。浓妆掩盖不了阅历,眼角细微的纹路诉说着过往的风尘。那双流转的、带着精明评估意味的眸子,像两把冰冷的秤,精准地衡量着在座每个人的“价值”。
这样一个女人……顾诺冰胸口深处,那属于心理学的冷静剖析,与那份沉甸甸的、为故友不值甚至惋惜的刺痛感,猛烈地撞击、缠绕。
他清晰地看到:她眼中的得意,并非源于爱情,而是在于精准捕获了猎物、且猎物分量似乎不轻的沾沾自喜。她享受被老沈珍视,不过是因为那意味着她还能凭资本榨取价值。她依附于老沈的“光环”,也不过是看中了这层“光鲜外皮”能够继续给她提供跻身特定圈子的入场券。他们之间,像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只是老沈,似乎彻底迷失在了对方精心构建的、金光闪闪的泡沫里,用自欺欺人的深情,维持着一种虚假的体面。
一个曾经想用技术砸开世界、眼里有光的少年。一个现在为了虚幻的面子和一个金玉其外的捞女,沉迷于精心粉饰的虚荣泥潭里的男人。
视线相触,顾诺冰看到沈兆辉带着满脸邀功般的喜气看了过来,眼神碰撞的瞬间,还颇为得意地朝密幂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顾诺冰的那份早已疏远的淡漠,终究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这不是疏远,这是目睹了某种珍贵东西无可挽回的坠落和腐坏带来的钝痛。是为故友沉沦的惋惜,是对青春被彻底背叛的巨大荒诞感,更是对人性如何在世俗洪流中轻易转向的、无声却沉重的悲哀。
他端起了手边那杯冰凉的柠檬水。杯子外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刺骨的寒意透过指腹直抵麻木的心脏。他仰头,饮了一大口。冰冷的酸意顺着喉咙瞬间滑下,激得他喉结重重一滚,胃里一片冰凉,身体几乎打了个寒噤。那酸冷迅速蔓延开去,覆盖了舌尖,淹没了刚才鱼肉的鲜嫩滋味,冲淡了宴席的热气。一丝极其隐晦的、混着痛惜与无奈甚至一丝反胃的苦涩,在胃中冰凉的水意里悄然洇开。
他放下杯子。修长的手指在冰凉的杯壁上无意识地轻轻擦过。抬眼时,目光却已越过喧嚣人群,沉沉地投向巨大的落地窗之外。阳光明媚地洒在庭院里精致的园艺上,光影斑驳,如同碎了一地的旧梦琉璃。窗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宴席的光影,喧嚣人声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维度。杯壁的水珠悄然滑落一道蜿蜒痕迹,像无人看见的泪。
朱彪热汤泼洒的惊呼在不远处炸响,滚烫的气浪扑来,又瞬间将冰封般的顾诺冰拖回了沸反盈天的现实漩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