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风波(1 / 1)

茶宴风波厚重的雕花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走廊的幽静。顾诺冰步入门内,扑面而来的是温热菜品混合香氛的油腻气息,以及瞬间席卷而至的、无数道目光凝聚成的高压探照灯!

宴会厅内灯火通明。巨大的水晶吊灯反射着餐具的冷光。觥筹交错的声浪在短短一刹被无形的真空管抽吸干净。

唰——!绝对的死寂。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树脂。

顾诺冰清晰无比地感知到:所有在场老同学的眼神,无论远近距离,都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精准而贪婪地吸附在他身上……和他身后半步距离内那个存在感极强的身影上。

沈月。她像一只受惊过度后又被强行拉回人群的小鹿。换了身干净的米色连衣裙,努力保持着表面的镇定,微微低着头,双手紧握着一个深色的丝绒手包,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斜后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那个位置微妙至极——不是并肩平起,更像是在刻意寻求一道屏障、一处庇护。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她发顶落下一圈光晕,却衬得她小巧白皙的脸颊上,那抹刚褪下不久、此刻又因这巨大的注目压力而悄然攀爬上来的、挥之不去的胭脂色红晕,格外醒目、也格外“此地无银三百两”。她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死死盯着光洁如镜的深色大理石地面,每一步都像踩在薄冰上,紧张得身体线条微微绷紧,呼吸也刻意放得又轻又浅。这副“欲盖弥彰”的姿态,简直是无声的投降书,瞬间锁定了所有八卦探测雷达的焦点!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细密的针,刺得她耳根灼热,几乎要滴出血来。

主桌上的老沈,端着半杯红葡萄酒,正伸着脖子听旁边人说话,此刻脸上的表情像被按了暂停键,瞬间凝固,随即嘴角以一种极其缓慢、又极其暧昧的弧度向上翘起,眼神里闪烁着一种“果然如此!”“我说什么来着!”的得意光芒。朱彪那只夹着一块红烧肉的筷子悬在半空,浓眉下的眼睛里全是大写的“懵”和“卧槽好大瓜”,嘴巴微张,能塞进那整块红烧肉。斜对角,袁恬恬的视线如同冰锥,从垂落的额发缝隙中刺出,紧紧钉在沈月那副含羞带怯、缩在顾诺冰身后的样子上,握着高脚杯的手指因太过用力而指节青白,杯中艳红的酒液在阳光折射下,像凝固的血液。其他人的表情更是精彩纷呈,有错愕捂嘴的,有强忍笑意肩膀抖动的,有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和别人目光碰触交换信息的,一时间,整个厅堂成了一个无声的巨大表情包展览场。

无形的重压,如同千钧巨石,沉沉地压在门口两人身上。时间一秒秒流逝,这静默的注视持续得令人窒息。

顾诺冰站在静默风暴的中心。他清晰地感受到了身后那道微弱、努力隐藏却无法抑制的颤抖呼吸。也感受到了身前几十道目光汇聚成的、几乎要将他钉穿的重量。烦躁?憋屈?无奈?这些情绪汹涌如地下奔流的岩浆,却被一层坚冰死死压制在意识深层。

不能失态。绝不能。

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动作细微,胸腔的起伏几乎无法察觉。然后。他抬起了头。脸上没有任何被逼到角落的窘迫,没有一丝怒意或烦躁。那在浴室水汽和冷汗下被迫暴露出的狼狈脆弱,此刻如同沉入深潭,不见踪迹。取而代之的,是一层仿佛被清晨冷露浸润过的、质地坚硬的疏离感。脸色依旧是略带疲惫的苍白,唇色浅淡,眼底因为宿醉残留些微血丝,却沉淀成了更深邃的墨色,像古井寒潭。

他那平静得近乎冷漠的目光,如同平稳旋转的机械镜头,极其自然(自然得如同每日清晨扫视客厅)地扫过满桌错愕、震惊、调侃、看戏的老同学们。目光没有在任何一张停留,没有回避任何一个充满戏谑的眼睛。只是平静地掠过。掠过老沈嘴角那来不及收起的暧昧笑意。掠过朱彪筷子上的那块要掉不掉的肉。掠过袁恬恬苍白死寂如同面具的脸。掠过所有人定格在“吃瓜现场”的生动表情。

仿佛刚才那数秒的真空凝视从未发生。仿佛这满屋子人只是背景板。仿佛他刚刚步入的不是一个八卦漩涡中心,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有点迟到的午餐现场。

然后。他的视线最终落回这片寂静风暴的中心区域。薄唇微启,声音不高,带着一点刚起床的微哑,语调平稳得如同在确认一个既定事项,清晰地传遍整个落针可闻的厅堂:

“来得不算太晚。”语气平淡,像是在陈述天气,“没耽误大家用餐就好。”

话音落下的瞬间。咔!叮当!噗……极其细微的声响,却是打破了死寂的第一个信号弹!

老沈手里的红酒杯在嘴边微抖了一下(他本来打算抿一口掩饰),杯底碰到盘子边缘,发出一声脆响!朱彪夹着的红烧肉终于因为主人的注意力短暂转移,不受控制地掉回了盘子里!汤汁四溅!几个邻座的女同学没憋住,猛地低头发出短促的、被强行压制的喷嚏式咳嗽!

凝固的空气瞬间被刺破!如同按下了重启键!

“……啊!是是!刚好!汤都刚上来!”“顾老板体恤我们等得太饿了是不是?哈哈!”“来来来!吃菜吃菜!这个松鼠鳜鱼刚上的!热着呢!”“服务员!再几瓶酒!放……放这边!”

各种恍然大悟般的、带着强烈欲盖弥彰性质的应和声、招呼声、掩饰性的笑闹声、搬动椅子的吱嘎声、重新拿起碗筷的碰撞声……如同开了闸的洪水瞬间涌入,将刚才那令人窒息的无声八卦潮彻底冲散!声音比事发前更响更嘈杂,似乎所有人都急于用更大的动静覆盖掉刚才那几秒钟的“事故”。

顾诺冰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那平静无波的目光,甚至没有在身后的沈月身上做丝毫停留。他只是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理所当然该坐哪里就坐哪里的沉稳姿态,迈开从容不迫的步伐,径直朝着离门最近那张刚好还剩两个空位的圆桌走去。阳光流淌在他深色的衬衫肩头,留下几道笔直的光痕。沈月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如同终于找到港湾的孤帆,小心翼翼地、也紧紧跟随。脸颊上的红晕尚未褪尽,但紧张颤抖的呼吸似乎找到了一丝安定的节奏。

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菜肴的热烈香气和重新点燃的人声喧哗。那只昨夜残留茶渍的盖碗,如同一个被遗忘的注脚,静静躺在遥远的房间角落里,无人问津。茶能澄心。而人间的喧嚣,自有其无法被茶烟缭绕的现实温度。顾诺冰用一句平淡无奇的问候,为自己筑起了一道无形的壁障。壁障之外,是重新热闹起来的人间烟火;壁障之内,那杯翻涌过惊涛骇浪的心湖茶汤,终于被强制冰封,不起波澜。宴会厅的气氛在顾诺冰那句平淡如水的“没耽误大家用餐就好”之后,如同被强行按下重启键,重新灌满了喧嚣。热菜香气混合着酒意,盘盏叮当碰撞,只是每个人的谈笑眼神底下,都潜流着尚未褪尽的八卦探针。

“老顾!这边!”朱彪粗犷的嗓门压过了喧哗,庞大的身躯努力从主桌探出,隔着小半个餐厅朝刚落座的顾诺冰大力招手,“来来来!敬你一杯!昨晚睡(重音)得可还好啊?”那张肥圆的脸上堆满了促狭的坏笑,挤眉弄眼,明晃晃地在“睡”字上拖长了调子,目光还意有所指地往缩在顾诺冰身后、正小口喝着柠檬水的沈月那边瞟。

顾诺冰眼皮都没抬,只是沉默地端起自己面前倒满橙汁的玻璃杯。旁边的沈月端着水杯的手猛地一抖,几滴柠檬水溅出,晕在米色连衣裙的裙摆上,留下浅淡的暗痕。她赶紧低头擦拭,耳根的红晕又悄然攀上。

“朱彪!收起你那点腌臜心思!”周欣清脆的声音如同一柄快刀斩断了朱彪的起哄。她拉着北辰风风火火地坐到了顾诺冰他们这一桌的空位上,她今天换了一身清爽的休闲装,脸上是那种“我什么都懂但我就是不说破”的促狭笑意,故意挨着顾诺冰坐下,侧过身,压低了声音,却足以让周围几人听得清楚:“顾老师——”尾音拖得又长又软,带着洞悉一切的小得意,手肘还不轻不重地撞了一下顾诺冰僵硬的胳膊,“昨晚那‘茶’醒得够透彻吧?啧,保温效果那么好?抱着个大活‘暖水袋’,没烫着手吧?”她说着,目光越过顾诺冰的肩膀,朝沈月那边溜了一眼。

沈月刚喝进去的水差点呛出来,剧烈地咳嗽起来,整张脸瞬间涨红成了煮熟的大虾。

“别瞎搞!”顾诺冰忍无可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眼神是冷的,但在周欣那了然的、笑盈盈的注视下,强撑的镇定如同薄纸被戳破一角,眼底深处闪过一丝狼狈的裂痕。他端起水杯猛灌了一口,试图压下那点被看穿的心虚。

北辰则揽着周欣的肩膀,笑得一脸幸灾乐祸,对着顾诺冰隔空举了举杯,眼神揶揄:“行啊老顾,深藏不露。以前是茶碗里泡禅意,现在是真人版‘温茶暖玉’了?境界飙升啊!”

顾诺冰只觉得太阳穴又在突突狂跳,懒得理他们,埋头对付面前盘子里的清蒸鱼。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而刺耳的手机铃声,如同尖刀划破了渐入佳境的宴会氛围,响彻在喧嚣的餐厅中。

是老沈的手机。

他正唾沫横飞地跟旁边人吹嘘他刚做成的一笔大生意,手腕上那块崭新的劳力士金表在灯光下晃眼。此刻铃声大作,他眉头微皱,脸上带着被打扰谈话的不耐烦,掏出了一只最新款的铂金手机壳手机。

然而,当他低头看清屏幕上来电显示的那瞬间——

表情管理瞬间失控!

那张原本带着几分精明和商人市侩的脸上,骤然绽放出一种极其浓烈、几乎无法言说的巨大惊喜和虔诚!像是等待已久的信徒终于接到了神谕!不耐烦烟消云散,小眼睛里爆发出惊人的、近乎梦幻的光芒!

他手忙脚乱、甚至微微颤抖地接通了电话,用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小心翼翼、掐得出水般温柔的嗓音对着电话那头说道:“喂?亲爱……密幂?你到了?……好好好!就在大门口?!别动!千万别动!我马上来接你!风大!你穿那裙子……唉别管别人!等我!我马上到!”

那声音里的温柔和珍视,肉麻到让离他最近正啃猪蹄的朱彪动作都僵住了,猪蹄悬在嘴边,油光闪亮的肥脸上一副见了鬼的表情。

老沈顾不上众人惊愕的眼神,腾地一下站起,动作太猛带倒了身后的高背椅,椅子腿在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脸上那层刻意经营的“沈总”面具彻底剥落,只剩下一种近乎痴傻的亢奋和狂喜。

“你们吃!我下去接下人!”丢下这句,他几乎是小跑着冲出餐厅,身影仓促消失在旋转门后,留下身后一地眼珠子。

满桌寂静。面面相觑。

“……靠!谁啊?能把老沈这老狐狸精迷成这样?”有人怪叫一声。

朱彪终于把嘴边的猪蹄啃了下去,一脸茫然加嫌弃地嘟囔:“‘密幂’?……是……是那个密幂?高三就跟外面痞子鬼混……弄大了肚子最后闹得全校皆知那个……密幂?!”他声音不大,但话里的巨大惊愕和不屑清晰地传递开来。

“嘶——!”瞬间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众人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有错愕、有鄙夷、有难以置信、有纯粹看好戏的。这个名字像投入水潭的炸弹,掀起了比刚才顾沈二人入场时更剧烈的无声波澜。因为这名字背后代表的,是彻底的、不加掩饰的混乱和不体面。

“她怎么来了?”“还跟老沈搞上了?”“老沈疯了吧?这种捞女都敢沾手?没看她之前混过的那些男人什么下场?”议论声瞬间如同冷水泼进油锅,噼里啪啦炸了开来。

主桌上的袁恬恬一直冷着脸,此时嘴角勾起一个极其冰冷的弧度,充满鄙夷地低语了一声:“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砸在几个离得近的人耳膜上。

“怎么这么说话……”有人小声反驳,底气却不是很足。“怎么不对?她那点破事儿当年谁不知道?就是凭着那张脸和身段钓有钱人呗!”一个当年知道些内幕的女同学嗤笑,眼神里全是不屑,“我记得老沈好像还是跟她同年同月同日生?”“唉,这么多年也不见得来和我们联系,不知道又在干什么了,这个密幂!”

顾诺冰依旧沉默着,吃着鱼。周围的议论如同蚊蚋嗡嗡。周欣凑到他耳边,压着笑意小声继续拱火:“啧,顾老师,这下好了。大家的火力焦点转移了。怎么样?昨晚那‘盖碗暖茶’,看你精气神都不错,喝完直接变热茶了?”她意有所指地扫了一眼沈月。沈月把头埋得更低,恨不得钻进桌子底下。

顾诺冰的筷子顿了顿,夹起一块鱼肉,面无表情地送入口中,细嚼慢咽。

朱彪心直口快,听着周围的议论,也忍不住加入了战团,他灌了一大口白酒,对着旁边人感慨:“老沈平时猴精猴精的,这次……唉!我看是真栽了!这女的……啧……”

话音未落。

宴会厅入口处的喧哗声浪陡然提高了一个调门!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被吸引过去!

只见老沈几乎是半搂半抱着,将一个人引入厅内。

正是密幂。

她显然做了极其精心的准备。一身极其贴身的丝绒吊带小黑裙,勾勒出前凸后翘的傲人曲线。深V领口开到胸口上方,露出大片雪白的皮肤和若有若无的沟壑。脖子上一条设计繁复夸张的金链子上缀满了水钻,两只手,至少带了五个戒指,左手无名指上那颗硕大的鸽子蛋钻石在吊灯下折射出刺眼的、炫耀般的光芒,压得她细长的手指头都有些不堪重负。脸上妆容极其浓艳,上挑的黑色眼线带着一股凌厉的妖冶,红唇如火。脚下踩着至少有十厘米的细带高跟鞋,步子摇曳生姿,带着一种刻意训练过的熟女风情。一头浓密的黑色大波浪卷发披散在裸背上,随着走动轻颤。

她的五官无疑是美艳的,甚至带点攻击性。但那份美里掺杂了太多刻意的雕琢、贪婪的展示,透着一股浓重的风尘气和精明算计。尤其是那双眼睛,顾盼之间流光溢彩,眼波快速扫过场中众人,不是带着初见的局促羞涩,而是一种赤裸裸的评估和审视——评估着这里每一个人的“价值”。那目光像是在扫视一片待价而沽的田地。

老沈在她身边,像个情窦初开的毛头小子。一张脸笑得像朵盛开的菊花,原本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因为刚才的奔跑略显凌乱。他小心翼翼地护着密幂,动作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痴迷、紧张和一种“此乃稀世珍宝”的炫耀感,生怕她有半点闪失。

“……不用我再给各位老同学介绍了吧!”老沈声音都提高了八度,带着一种夸张的喜悦和得意,响亮地盖过了餐厅里陡然降下去的议论声,“这是我女朋友!密幂!我们俩——下个月就要订婚啦!”他说这话时,看向密幂的眼神像是能拉出丝来,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几乎令人肉麻的崇拜和爱意,“怎么样?惊不惊喜?意不意外?哈!今天我们俩可要好好敬各位一杯!不醉不归!”

他话音落下。餐厅里一片死寂。没有掌声,没有附和。只有一道道更加复杂、震惊、鄙夷、难以置信的目光聚焦在这对极其不协调的组合身上。老沈那身名牌西装和精心修饰的“体面人”气质,在密幂那浑身毫不掩饰的、带着强烈物欲符号的装扮和他那如同被灌了烈性迷魂汤的眼神对比下,显得如此……滑稽。如同一个精心打扮的商人,捧着一尊粗制滥造却镶满假钻的廉价神像,当众朝拜。

朱彪手里的勺子掉进了汤碗里,发出一声不大不小的脆响,乳白色的汤溅了几滴出来,落在了他穿着昂贵白西裤的腿上,留下几点污渍,他却浑然不觉。

只有顾诺冰。他放下了筷子,拿起旁边的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在一片难以形容的死寂和诡异中,他抬起眼帘,目光极其平静、极其深邃地从那对如同奇珍异兽般站着的男女身上扫过。然后端起面前的柠檬水。浅浅地啜了一口。冰冷的柠檬酸味在舌尖弥漫开来。他那平静的目光深处,一丝几不可察的、极其淡漠的微光掠过。像是早已洞悉尘世的荒谬剧本。

暖阳斜射,宴席喧嚣如同沸腾的表面。冰水入喉,一丝讥诮的寒意在顾诺冰眼底凝成无人可见的霜。他目光移开,无波无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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