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对。”
当许念清脆又略带一丝沙哑的声音穿透礼堂的沉闷空气时,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她看到对面三辩的男生眼神里闪过一丝慌乱,也看到了台下评委席正中央那个男人,微微抬起了眼。
这是A大最负盛名的“长庚杯”辩论赛决赛。
灯光滚烫,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纤毫毕现。
许念作为反方四辩,刚刚完成了一次绝地反击,将对方精心构建的逻辑壁垒撕开了一道摇摇欲坠的口子。
空气里弥漫着智力搏杀后特有的,混合着紧张与亢奋的气味。
“……综上所述,我方坚持认为,现代社会中,过程比结果更重要。因为过程塑造了我们,而结果,仅仅是定义了我们某一刻的成败。谢谢。”
许念鞠躬,坐下。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掌心全是汗。
她身边的队友悄悄对她比了个大拇指,她勉强回了一个笑,目光却不受控制地飘向评委席。
那个男人,江澈。
法学院研二的传奇,连续两届“长庚杯”的最佳辩手,如今以一种近乎漠然的姿态,坐在了评委席的主位上。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袖口一丝不苟地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戴着一块看不出牌子的钢带手表。
光线从他头顶打下来,给他深邃的轮廓镀上了一层冷冷的金边。
他从头到尾都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转一下笔,或者在纸上记下几个字。
那支笔在他骨节分明的手指间,像一个冷静的权杖。
当主持人宣布比赛结束,进入评委点评环节时,许念的神经绷得更紧了。
她不怕输,但她怕自己的努力被轻描淡写地抹去。
几个评委老师的点评都中规中矩,直到话筒递到了江澈面前。
整个礼堂忽然安静下来。
江澈扶了扶话筒,发出一点轻微的“滋啦”声。
他的声音像他的人一样,清冽,没什么温度。
“正方的逻辑框架很完整,但例子举得过于陈旧,缺乏现实冲击力。”
他一开口,就直指要害。
正方那边几个人脸色都白了。
然后,他的目光缓缓移到了许念这边。
“至于反方,”
他停顿了一下,那双漆黑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锁定了许念。
“尤其是四辩。”
许念的背瞬间挺直。
“立论清奇,反应很快,很有煽动力。”
他先是给了三颗糖,许念的心刚要飞起来,他话锋一转,淬了冰。
“但,全是技巧,毫无诚意。”
“嗡”的一声,许念感觉自己的脑袋被敲了一记闷棍。
什么叫……毫无诚意?
“你的每一次反驳,每一次拔高,都像精心计算过的表演。“
”你不是在捍卫你相信的观点,你只是在用语言的华彩,诱导观众和评委为你喝彩。”
江澈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砸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辩论的根基是逻辑和真理,而不是情绪的狂欢。“
”你最后那段陈词,听起来慷慨激昂,实际上漏洞百出,只是用排比和高音量掩盖了内核的空洞。”
他放下话筒,往椅背上一靠,淡淡地总结:
“华而不实。”
这四个字,像四根钉子,把许念死死地钉在了耻辱柱上。
她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上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礼堂里后续的掌声、颁奖声,她什么都听不见了。
她只看到江澈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和他眼神里那抹近乎怜悯的审视。
最终,他们系输了。
队友们都在安慰她。
“念念,别往心里去,那个江澈出了名的毒舌,谁他都怼。”
“对啊,我觉得你今天发挥得超神了!要不是你,我们早就崩了。”
“就是,他懂什么啊,站着说话不腰疼!”
许念扯着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没事,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嘛。”
她嘴上这么说,心里的那股火却越烧越旺。
毫无诚意?
为了这场辩论赛,她泡了半个月图书馆,查的资料堆起来比她人都高。
每一个论点,每一个例子,都是她和队友们熬了好几个通宵磨出来的。
她对“过程比结果重要”这个辩题,是真的相信,真的有感触。
这份滚烫的真心,到了江澈嘴里,就成了“华而不实”的表演?
她受不了这个委屈。
“你们先回去吧,我……我去趟洗手间。”
许念找了个借口,挣脱了队友,转身朝着评委离席的通道追了过去。
她要一个解释。
礼堂侧面的长廊,灯光昏暗。
夏末的晚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吹得走廊尽头的安全出口指示牌明明灭灭。
许念一眼就看到了江澈的背影。
他正和另一个男生并肩走着,似乎在低声交谈。
那个男生她也认识,是学生会主席陆鸣,以八面玲珑著称。
“江澈学长!”许念鼓足勇气,喊了一声。
前面的两个人停下脚步,转过身来。
陆鸣看到是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一个招牌式的温和笑容:
“是许念学妹啊,有事吗?”
许念的目光越过他,直直地看向江澈。
江澈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只是看着她,眼神像一潭深水,不起波澜,却让人看不透深浅。
“学长,”
许念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肉里,以此来压制自己声音里的颤抖。
“我想请问,你凭什么说我‘毫无诚意’?”
陆鸣的笑容僵在了脸上,他想打个圆场:
“哎呀,学妹,阿澈他说话就是这样,对事不对人,你别……”
“我只针对论点,不针对人。”
江澈开口了,声音不大,却直接打断了陆鸣。
他看着许念,重复了自己在台上的话,仿佛一种冷漠的宣判。
“可你否定的是我的态度!”
许念的火气“噌”地就上来了。
“你根本不了解我为这场比赛付出了什么,你凭什么用‘表演’和‘空洞’来定义我的所有努力?”
她眼睛有点红,不是想哭,是气的。
江澈似乎觉得她的质问有些可笑,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旋即又恢复了平直。
“那你告诉我,你在最后陈词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他忽然问。
许念一愣。
她想的是什么?她想的是,一定要赢,一定要把对方的气势压下去,一定要让所有人都听到她的声音……
她的迟疑,落在了江澈眼里。
“你看,”
他淡淡道。
“你想到的是输赢,是气势,是掌声。而不是你的论点本身。你问我凭什么,就凭这个。”
“强词夺理!”
许念被他堵得心口发闷。
“难道想赢有错吗?站在那个台上,谁不想赢?”
“想赢没错。”
江澈向前走了一步,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更有压迫感了。
“但你混淆了输赢和对错。辩论是为了越辩越明,是为了接近真理,而不是为了赢得一场口舌之争。“
”当你的胜负欲压过了求知欲,你的语言就只剩下漂亮的空壳。”
他的话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内心。
许念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真心难道就一文不值吗?”
她憋了半天,挤出这么一句,声音里带了自己都没发现的委屈。
江澈看着她倔强又泛红的眼睛,沉默了片刻。
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那双眼睛在灯光下,像盛着一汪揉碎了的星光。
他的语气,似乎微软化了一点点。
“真心很可贵,但用错了地方,就是自我感动。”
他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
“世界不是靠音量大来证明对错的,许念同学。”
许念同学。
他居然知道她的名字。
这个认知让她有片刻的失神。
江澈说完,不再看她,转身就走。
他的背影被走廊的灯光拉得颀长,决绝,没有一丝留恋。
陆鸣同情地看了许念一眼,拍了拍她的肩膀,又不像那么回事,只好尴尬地收回手,叹了口气,赶紧追了上去。
“哎,阿澈,你等等我!”
陆鸣小跑着追上江澈。
“你也太狠了,那小学妹都快被你说哭了。我看她挺有灵气的,是块好料子。”
江澈脚步未停,目视前方,声音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有些飘忽。
“璞玉,也需重琢。”
陆鸣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
“嚯,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江大学神动了惜才之心啊?那你刚才干嘛不直接指点她,非要用那种方式,多伤人自尊。”
江澈的脚步顿了顿,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不疼,她记不住。”
“……”
陆鸣彻底无语了,这人,真是凭实力单身。
而走廊的另一头,许念还站在原地。
晚风吹来,带着校园里樟树的清香,吹散了她脸上的热度,却吹不散心里的憋闷和……一丝莫名的震动。
“世界不是靠音量大来证明对错的……”
她反复咀嚼着这句话,像是吞下了一颗又苦又硬的药。
她输了比赛,还在他面前丢尽了脸。
可是,为什么,她心里除了不甘和愤怒,竟然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清明?
仿佛一直以来蒙在眼前的一层热热闹闹的迷雾,被他毫不留情地一掌挥开,露出了后面冷冰冰但却无比真实的路。
许念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江澈消失的方向。
夜色正浓,天边的月亮被云层遮住,只透出一点点微弱的光晕。
她忽然攥紧了拳头,那双被水汽氤氲过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不服输的火焰。
江澈是吧?
我记住你了。
总有一天,我会站在你面前,不是用音量,而是用你最看重的逻辑和真理,让你亲口承认——我,许念,不是华而不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