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宿舍时,已经是深夜。
另外两个室友都睡了,只有同为辩论队队友的林菲菲还亮着一盏台灯,见她推门进来,立刻像只小炮仗一样从椅子上弹了起来。
“念念,你跑哪儿去了?手机也不看,担心死我了!”
林菲菲拉着她在自己床上坐下,脸上写满了义愤填膺。
“你别听那个江澈胡说八道!他就是个没有感情的辩论机器,看谁都像是逻辑漏洞!我看他就是嫉妒你,嫉妒你比他有人情味儿!”
许念任由她拉着,一路上积攒的火气和委屈,在宿舍温暖的灯光下,竟诡异地平复了大半。
她脑子里一遍遍回放着江澈在走廊里说的话。
“世界不是靠音量大来证明对错的。”
“当你的胜负欲压过了求知欲,你的语言就只剩下漂亮的空壳。”
这些话像一把冰冷但锋利的手术刀,她当时疼得跳脚。
可现在冷静下来,却发现刀子割开的地方,正是她一直隐隐作痛却不愿正视的病灶。
“菲菲,”
许念的声音有些干涩。
“可他说得……好像也没错。”
林菲菲愣住了,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她:
“你疯了?被他PUA了?他把你骂成那样,你还帮他说话?”
“我不是帮他说话。”
许念摇了摇头,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我只是在想,我最后陈词的时候,脑子里想的确实不是辩题本身,而是怎么用气势压倒对方,怎么让观众给我鼓掌……“
”我太想赢了,甚至超过了对‘真理’的在乎。”
这是她第一次,对自己引以为傲的辩论技巧产生了怀疑。
林菲菲看着她失魂落魄的样子,气得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只能恨恨地捶了一下床:
“反正我不管!江澈就是个混蛋!以后绕着他走!”
许念没再争辩,只是扯出一个无力的笑。
绕着他走?
不。
她偏要迎着他走上去。
接下来的一周,许念像变了个人。
她推掉了所有社团活动和聚会,一头扎进了学校的中心图书馆。
但她没去自己熟悉的文史哲阅览室,而是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三楼那个她从未踏足过的区域——法律与逻辑学书库。
这里的空气都和楼下不一样,弥漫着一种严谨到近乎刻板的味道。
书架上全是《法理学原理》、《逻辑学导论》、《批判性思维》这类光看名字就让人头皮发麻的大部头。
许念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巨人国的小矮人,渺小又可笑。
她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摊开一本从书架上随便抽下来的《形式逻辑》。
书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但组合在一起,却像天书一样。
公理、悖论、三段论……
这些冰冷的符号和规则,构建了一个她完全陌生的世界。
一个江澈的世界。
她咬着笔杆,在笔记本上胡乱地画着逻辑图,越画越烦躁,最后泄气地把笔一扔,将脸埋进了双臂里。
太难了。
这比背一万句名人名言,找一百个煽情案例难多了。
就在她自暴自弃的时候,一道阴影笼罩了她的书桌。
许念没抬头,以为是图书管理员,闷闷地说:
“我马上就走。”
头顶却传来一个清冽、熟悉到让她汗毛倒竖的声音。
“你在盖房子,却在研究怎么装饰天花板。”
许念猛地抬头,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是江澈。
他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桌前,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德文原著。
他还是穿着简单的T恤,神情淡漠,目光落在她那本摊开的《形式逻辑》和鬼画符一样的笔记本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什么……意思?”
许念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把笔记本合上,却被他用眼神制止了。
“你连地基都没打,就在研究吊顶的雕花。”
江澈的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图书馆里,清晰得像冰块落入玻璃杯。
“这是你第二次犯同样的错误了。”
羞耻和不甘再一次涌上心头。
这家伙的嘴,是淬了毒的吗?
“我……”
她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连反驳的底气都没有。
因为她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她确实看不懂。
她的嘴唇翕动了半天,最终,那股不服输的倔强压倒了所有情绪。
她抬起头,直视着他,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
“那请问江学长,地基,应该怎么打?”
问出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这无异于承认了他的权威,承认了自己的“华而不实”。
江澈似乎有些意外她会这么问。
他看了她几秒钟,那双漆黑的眼睛里,情绪依然淡得像水。
他没有回答,而是转身走向旁边的书架。
许念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打鼓,以为他要就这么走了。
没想到,几秒后,他又走了回来。
“啪。”
一本不算太厚,甚至有些陈旧的蓝色封皮书,被他放在了她的面前。
书名很简单——《逻辑学十五讲》。
“先学会走路,再想着去跑。”
他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想说服别人,得先能说服自己。“
”靠情绪煽动得来的认同,是沙滩上的城堡,潮水一过,什么都留不下。”
说完,他没再看许念一眼,拿着他那本德文书,转身走向了借书台。
许念怔怔地坐在原地,看着桌上那本蓝色的《逻辑学十五讲》,又看了看他决绝离去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这个人,明明每次都把她贬损得一文不值,却又总在她最狼狈的时候,扔给她一根冷冰冰的救命稻草。
她拿起那本书,翻开泛黄的书页,扉页上有一行清隽有力的钢笔字迹——
“真理之路,每一步都需逻辑为基石”。
不是他的签名。
但许念却莫名地觉得,这句话,就是为她写的。
她深吸一口气,将那本天书一样的《形式逻辑》推到一边,郑重地将这本《逻辑学十五讲》摆在面前。
窗外的阳光透过书架的缝隙,洒下一道道细碎的光斑。
许念握紧了手里的笔,那双被江澈评价为“只有煽动力”的眼睛里,第一次透出了沉静而坚定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