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菲菲凑过来看清纸条上的字,气得差点当场表演一个原地爆炸。
“我靠!这是人话吗?这是绑架!这是赤裸裸的精神虐待!他以为他是谁?米开朗基罗吗?还雕琢,我呸!”
许念把那张薄薄的纸条攥在手心,滚烫的温度仿佛要灼伤她的皮肤。
她出奇地没有生气,心脏反而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又酸又胀,还带着一丝诡异的战栗。
“菲菲,”
她轻声说,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亮。
“你不觉得……他这话的意思是,他觉得我,值得他动手吗?”
林菲菲被她这个清奇的脑回路噎住了,半晌才憋出一句:
“你是被虐出感情来了吧?斯德哥尔摩综合征啊姐妹!”
许念没理会好友的痛心疾首,她回到宿舍,第一时间打开了电脑,输入了那串复杂的密码。
一个陈旧的内部资料库界面弹了出来,标题是——
“亚洲大专辩论赛-A大历届影像资料”。
她点开了第一个标记着“江澈-四辩-决赛”的视频。
画面里,是一个比现在还要年轻几分的江澈。
他穿着最简单的白色队服,坐在辩论席上,身姿挺拔如松。
那时候的他,眉眼间的锋利还未完全沉淀,像一把刚刚开刃的宝剑,寒光四射,却也光芒万丈。
许念戴上耳机,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她以为会看到一个冰冷的逻辑机器,但她错了。
视频里的江澈,逻辑是他的剑,但情感是他挥剑时的风。
他会在阐述一个冰冷的法理概念后,用一个最朴素、最能戳中人心的例子,将那个概念变得有血有肉,有温度。
他的声音会随着论证的深入而起伏,时而如春风化雨,时而如惊雷乍响,但每一个音节的起落,都精准地踩在逻辑的鼓点上。
他不是没有情绪,他是情绪的主人。
许念看得入了迷,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之前所谓的“煽动力”,和江澈这种建立在绝对理性之上的感染力相比,简直如同儿戏。
她开始做笔记,一开始还试图用“逻辑框架”“语言策略”这些词去分析。
但写着写着,就变成了大段大段的抄录和感悟。
她忘了时间,忘了吃饭,宿舍的灯熄了,她就抱着电脑去24小时自习室。
整整三天,她把江澈所有的结辩视频翻来覆去看了十几遍,笔记记了厚厚一本,人也瘦了一圈。
但报告,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她可以模仿他的句式,可以复述他的观点,但她写不出那份分析报告。
因为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站在一个“评判者”的角度去分析他。
他像一座高山,她只能仰望,却找不到攀登的路径。
“写不出来……就永远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在她脑子里盘旋。
挫败感和恐慌感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把她淹没。
周四深夜,自习室里只剩下她一个人。
许念盯着空白的文档,眼睛又干又涩,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打开微信,点开那个她从学生会名单里翻出来、却一次都没敢联系过的头像。
头像是一片纯粹的黑。
她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指,敲下了一行字,点击了发送。
——“江学长,打扰了。
请问,在‘安乐死是否应该合法化’那场辩论中,您最后结辩引用的那个神话故事,和您的核心逻辑有什么关系?
我……看不懂。”
发完,她就像虚脱了一样,把脸埋进了臂弯里。
太丢脸了。
这等于是在告诉他,她不仅写不出来,还蠢得连他的逻辑都看不懂。
一分钟。
五分钟。
十分钟。
手机没有任何动静。
许念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他大概是不会回了,或者,他已经把她拉黑了。
她输了,输得一败涂地。
就在她准备关掉手机,接受这个残忍的现实时,“叮”的一声轻响,屏幕亮了。
是江澈的回复。
没有长篇大论的解释,只有一句简短的话。
——“你认为,神话的根基是什么?”
许念愣住了。
神话的根基?
她怎么会知道神话的根基是什么?
这和辩论有什么关系?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复:
“是想象?”
对方几乎是秒回:
“错。是恐惧。”
恐惧?
许念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有一道闪电劈开了混沌。
是恐惧。
对死亡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无法掌控的命运的恐惧。
所以才有了神话,有了来生,有了天堂和地狱。
江澈在那场辩论里,通篇都在用最严谨的法理和逻辑,论证“安乐死”在现实层面不可控的风险。
而最后那个神话故事,不是为了煽情,而是用人类最古老的集体潜意识,去呼应他那个冰冷逻辑的内核——
我们之所以反对,是因为我们对“死亡”这件事,从根本上就充满了无法被理性完全化解的恐惧!
逻辑是骨,而那个故事,是刺进骨髓里的神经!
“我明白了……”
许念喃喃自语,随即,她像是疯了一样,双手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思路一旦打通,那些之前在她脑海里盘旋、碰撞的观点,就像找到了河道的洪水,倾泻而出。
她不再试图去“分析”江澈,而是去“复现”他的思考路径。
她写他的逻辑如何层层递进,写他的语言如何为逻辑服务,更写他如何用逻辑,去撬动听众内心最深处的情感共鸣。
她从未写得如此酣畅淋漓。
周日晚上十点,距离一周之期,只剩下最后两个小时。
许念抱着她打印出来的,足足二十页的报告,像一个奔赴战场的士兵,来到了法学院的研究生楼下。
她给他发了条信息:
“江学长,我写完了。在你楼下。”
很快,江澈从楼里走了出来。
他似乎刚洗完澡,头发还带着湿气,穿着宽松的家居服,浑身上下那股凌厉的攻击性都收敛了起来,只剩下一种清冽的、干净的气息。
他走到她面前,目光落在她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和略显苍白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许念把那叠还带着打印机温度的报告递过去,声音因为激动和紧张而有些沙哑:
“给。”
江澈接了过来,没有立刻翻看,只是用手指掂了掂分量。
“回去睡觉。”
他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沉了些。
“那你……什么时候看?”
许念不甘心地追问。
“现在。”
江澈淡淡道,转身就要上楼。
“江澈!”
许念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脱口而出地喊住了他。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
宿舍楼下的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许念攥紧了拳头,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里很久的问题: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苛刻?为什么是我?”
她看到他眼神里那些冰冷的东西,在夜色里,似乎融化了一点点。
他看着她,看了很久。
久到许念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清晰得像一声叹息。
“因为这个世界上,庸才用安慰就够了,蠢材用放弃就行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倔强又明亮的眼睛上,一字一句地说:
“唯有璞玉,值得被最无情的刀,一刀一刀地雕琢。”
许念的心,在那一刻,被这句残忍又温柔的话,狠狠地击中了。
她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鼻尖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这个人,用最毒的嘴,说着最狠的话,却也给了她,这世上最顶级的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