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给他送武器。”
许念是在图书馆的自习区找到沈哲的。
他正戴着金丝眼镜,一丝不苟地在笔记本上做着思维导图,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学术气场。
许念直接在他对面坐下。
沈哲抬起头,看到是她,眉头立刻皱了起来,眼神里的厌恶毫不掩饰。
“怎么,小白鼠主动来找饲养员的另一个实验品了?”
他合上笔记本,语气冰冷又刻薄。
“江学长又给你发布了什么自相残杀的新指令?”
“他让我们组队。”
许念开门见山。
沈哲像是听到了本世纪最好笑的笑话,嗤笑一声:
“让我跟你?一个用故事煽情,一个用逻辑构建,我们俩是去表演精神分裂吗?”
“我来,是想和你讨论战术。”
许念无视他的嘲讽,把自己的报告从包里拿出来,推到他面前。
沈哲看了一眼封面上“眼泪的逻辑”几个字,脸上的鄙夷更深了。
“战术?用你这些湿漉漉的卫生纸当盔甲吗?许念,收起你那套自欺欺人的玄学吧。”
“我不会让我的论证,沾上任何情绪的脏东西。”
“你不是不想沾,你是害怕。”
许念忽然说。
沈哲的动作停住了,他抬眼,目光变得尖锐。
许念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像在投掷石块:
“你的逻辑之所以那么干净,那么完美,那么‘无菌’,就是因为你不敢碰任何脏东西。”
“你建了一座恒温的、无尘的、绝对理性的冰宫,然后站在里面,告诉自己,”
“外面那个充满泥泞、汗水和体温的世界,是低级的,是错误的。”
“你住口!”
沈哲的脸色涨红,这番话比任何脏话都让他难堪。
“你不是骄傲,沈哲,你是恐惧。”
许念的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很低,却充满了攻击性。
“你恐惧混乱,恐惧失控,恐惧所有无法被你的公式和模型精确计算的东西。”
“你所谓的逻辑,不是你探索世界的工具,是你用来逃避世界的龟壳。”
“强词夺理!”
沈哲的嘴唇都在发抖。
“是吗?”
许念笑了,那笑容冰冷而锋利。
“那你告诉我,你上次为什么那么愤怒?因为我‘犯规’了?”
“还是因为我用一个最原始的故事,就让你那座引以为傲的冰宫,出现了一丝裂缝?”
“你害怕的,是那道缝里透进来的、属于‘人’的气息。”
她把自己那份报告,又向前推了一寸。
“我这份报告,不是在讨论眼泪。是在讨论地基。你脚下空空如也,却嘲笑一个想挖地基的人。”
“你不觉得可笑吗?”
沈哲死死地盯着她,胸口剧烈地起伏。
他第一次发现,眼前的许念,像一把出鞘的刀。
那把刀不华丽,甚至还带着斑驳的锈迹,却直冲着他最柔软的地方捅过来。
许念看着他震惊又愤怒的眼睛,说出了她刚刚才想明白的话。
“真正的武器,从来不是用钢铁铸成的。是用你最想丢掉的恐惧,和最不愿承认的软弱,淬火烧成的。”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沈哲看着那份报告,又看看许念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沉默了很久很久。
终于,他伸出手,一把将那份报告抓了过去。
“把你这狗屁不通的‘战术手册’给我。”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被逼到墙角的屈辱。
“我只看一遍。如果里面有一个字是废话,我会当着你的面,把它烧了。”
说完,他抓起自己的东西,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开,背影里带着一丝仓皇的狼狈。
许念看着他消失的方向,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她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一种把自己也烧得遍体鳞伤的疲惫。
她不知道,沈哲会不会用。
但至少,她亲手把自己的拐杖,磨成了刀的形状。
并且,递了出去。
沈哲回到宿舍,几乎是把手里的东西砸在了桌上。
室友探出头:“哲哥,谁惹你了?”
他没有回答,胸口那股被羞辱的怒火还在燃烧。
他坐下,盯着那份被他抓得起了皱的报告,封面上的“眼泪的逻辑”五个字,像是一种嘲弄。
他本想直接扔进垃圾桶,但许念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
和那句“你不是骄傲,你是恐惧”,像鬼魂一样缠着他。
鬼使神差地,他翻开了第一页。
“逻辑不是神祇的权杖,而是人类求生的拐杖。”
故弄玄虚。
沈哲冷笑,继续往下看。
他看得很快,带着挑剔和审判的目光,试图找出里面的每一个逻辑漏洞,每一处情感泛滥的败笔。可越看,他的眉头皱得越紧。
这和他想象中那种哭哭啼啼的抒情散文完全不同。
许念确实在分析情感,但用的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解剖的冰冷。
她没有赞美眼泪,也没有同情那个男人。她在拆解。
她把“后悔”这种情绪,比作一个原始的、不讲道理的“警报器”。
然后,她将所有理性的应对——比如“向前看”、“吸取教训”——
定义为听到警报后,人类为了求生而采取的“规避动作”。
“所以,辩论中攻击‘后悔’的价值,就像攻击一个火灾警报器太吵。这毫无意义。”
“正确的攻击方式,是向所有人证明,你有一套更高级、更安静、在起火前就能预测到一切的消防系统。”
“你不能只说警报器是错的,你要用你的‘正确’,让它变得多余。”
沈哲的呼吸停了一瞬。
这……是一种战术。
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从地底深处发起的战术。
它不攻击你的论点,它直接攻击你论点存在的基础。
他翻到最后一页,上面是许念手写的一句话,力透纸背。
“辩论的说服,不是用你的逻辑,去替换掉对方的逻辑。而是用你的逻辑,去解释对方的情感。”
“当你的理论能完美容纳他的痛苦时,他就会跪下来,称你为神。”
沈哲猛地合上报告,心脏擂鼓般狂跳。
这不是拐杖。
这是一份……如何利用人性的弱点,制造思想武器的、恶毒的说明书。
第二天下午,图书馆三楼的角落,气氛冷得像冰窖。
许念和沈哲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桌子,像楚河汉界。
“你的‘卫生纸’,我看完了。”
沈哲先开了口,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写得不错。如果我们的辩题是‘论祥林嫂的悲剧成因’,或许能拿个高分。”
许念知道他在嘴硬,也不点破。
“那你有什么高见?”
“很简单。无论什么辩题,拆解,定义,建立框架,然后用逻辑链条把对方的观点绞杀。”
沈哲恢复了他一贯的精英姿态,仿佛昨天那个失态的人不是他。
就在这时,许念的手机震了一下。
是江澈发来的短信,群发的。
内容只有一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