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
金发男子跪在地上不住地咳嗽,感觉整个肺都要随着胸腔起伏一并被咳出来了。
黑暗中,从他身后缓缓走出来一个白发白衣亮的发光的身形,此人正是白水卺涟。
“皁苳,你让我很失望啊。”白水卺涟语气悠然,眼底却是无尽的冷漠。
“呵——”皁苳轻笑一声,满是愤恨地说道:“忘川之主想怎么惩罚我都可以,只是,只是我见到那个害我族人尽灭,让我生不如死的魔王之女,我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
皁苳一字一句说得咬牙切齿,眼中像是有火焰要喷射而出。
“皁苳,你可要搞清楚你的身份,你早已不是什么王子了,你是阶下囚呀……”
白水卺涟特意将“阶下囚”这三字拉长了音,满是戏谑地看着皁苳想发作又碍于身份无法发作暗自隐忍的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你在生气什么?”白水卺涟说着向皁苳靠近几步,用长长的指甲轻轻戳了戳皁苳的肩膀,皁苳一脸错愕地别过了头。
“看着我!”白水卺涟硬是掰正了皁苳的脑袋,接着说道:“你们可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你到底在气什么?”
“我没有她那样的堂妹。”皁苳恶狠狠地看着白水卺涟殷红的双眸正色道。
白水卺涟松开抓着他下巴的手,拍了拍,饶有兴致地问道:“据我所知,你俩并没有直接的血仇,她连你是谁都不知道,你又何必如此?”
“正因如此,我更生气。”皁苳说着握紧了双拳,接着说:“我不喜欢她,不喜欢她对自己从哪里来一无所知,对自己的母亲、母族更是一无所知,她费尽全力想摆脱的是我求而不得的……那些痛苦,她可以当不知道,我又如何能忘记。”
说着,皁苳痛苦地抱起了头,他的身体又逐渐变得透明了起来。
“我想,你的记忆,也一定很好吃。”白水卺涟神秘地一笑,轻轻地说道。
“给我药,给我药……”皁苳抱着头,痛苦地在地上扭动着,像一只濒死的蚂蚁。
白水卺涟从宽大的衣袖中翻找了一番,终于找到了一个玻璃小瓶,她看着脚下皁苳不住磕头嘶吼求药的模样,手上的动作越发缓慢了。
半晌,她才悠悠地将瓶中的药丸倒出一粒扔在了地上,玩味地看着痛苦得失去人样的皁苳像狗一样在地上舔舐。
“皁苳,你得感谢这药啊,没有它,你怎么能从红水手里逃脱呢?”白水卺涟一边说着一边又将玻璃药瓶收进了袖中。
皁苳服完药又恢复了常态,一擦嘴角的血迹,一如既往地吊着他那双三角眼阴森地回应道:“是啊,没有这药,忘川之主怎么能让小人随传随到呢。”
“知足吧,皁苳,你可是你们家族唯一活下来的人,是我把你从地狱中解放了。”白水卺涟一挥衣袖就要离开,她已经不想继续与这个被仇恨吞噬殆尽的男人继续纠缠了。
“我这也算活着吗?”皁苳自嘲地一笑,药力上来了,他被踢断的肋骨和身上多处渗血的伤口在慢慢恢复,他享受地闭上了眼。
“皁苳,去浮世,把温生藏起来的亡人找出来,看看他究竟要做什么。”
末了,白水卺涟轻飘飘地丢下这样一句话离开了。
可笑至极。
皁苳明白白水卺涟又是把去虚交代给她的任务给了自己,他是一把趁手的刀,一个用起来还不错的工具,一条随叫随到的狗。所有脏活累活,需要豁出命去做的事,白水卺涟第一个会想到的都是他。
身体渐渐恢复如常,心却在一天天的摧残中变得逐渐麻木。
“不知道去虚知道我这种存在会作何感想?他要是知道我伤害了他最宝贝的妹妹,不知道会有多愤怒!”
皁苳仅仅是这样想着,就兴奋得不能自已。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皁苳尖锐的狞笑撕裂了长夜。
如果恶魔有声音,想必就是他这样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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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狄震离开雪哉、红水一行人,独自背着包袱来到了尘世。
灵力暂时被封印的狄震在浮世走的每一步都艰难,迫于无奈,狄震打算重回长生门看看。
在“圣陨日”之前,长生门在宁静而祥和的尘世是一片神圣而幽静的净土。
彼时,人们追求长生之道,修行者也渴望通过修行成神跃境,因而长生门常年香火不绝,宾客如云。包括狄震的师傅——一个不知活了几百载的鹤发老者——云来仙师,更是修炼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说他比肩神明,可与天地同寿也不为过。
但是,一切美好都在“圣陨日”之时戛然而止了。
那一天来临之前,所有人都对此一无所知,即便是降临的那一刻,有些人依旧茫然无知。
狄震记得那一天天气还算晴朗,他和师兄弟们围坐在云来仙师身边听仙师传道。正当大家听得津津有味,为了一些观点争论不休时,天空突然平白地打起了雷,没待他们反应,阴云四起,众人都陷入了慌乱之中。
“徒弟们,不要惊慌。”云来仙师平稳的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只见他神态自若,慈爱地巡视了一圈陪伴在他身边的徒弟们,最后将目光定格在了尚未成年的狄震身上。
“震儿,你来。”云来仙师笑意盈盈地唤着狄震的名字,狄震还尚在惊慌中,与众师兄短暂地眼神交流了一下,急急跪在师傅面前。
“师傅,您唤徒儿所为何事?”狄震不解地问道。
“好孩子,我这拂尘旧了,以后就给你用了。”云来仙师说着,将他形影不离的贴身武器放在了狄震手中。
“师傅,这……”狄震望着手中的拂尘有些迷茫,待他看向师傅时,却惊奇地发现师傅的身体正在化作金粉,慢慢消散。
“师傅!”狄震惊呼一声。
师兄弟们这才回过神来,急忙都去抓云来仙师的衣袖。
“哈哈,神魔陨落,其心不死,这一天终究是来了。”
云来仙师抚着长髯,微笑着闭上了眼睛,他的身体也慢慢消散了……
“师傅——”
狄震想到这里不由得心口一痛,被榷旭箭矢贯穿的伤口还在渗血,疼痛远不及心痛来得猛烈。
榷旭——
那一天,是不是与你也有关。
这是埋在狄震心中一个想问又问不出口的问题,他想知道答案,又怕这答案伤透了两人所剩不多的情分……
“榷旭,我叫榷旭。”
狄震还记得榷旭初到长生门的那一天是个活泼开朗的小男孩,做自我介绍的时候还要调皮地耍个鬼脸。
同样是孤儿,榷旭和狄震不同,他还尚有天真,狄震却总是挂着忧郁,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两人的反差总是让师兄弟们忍不住拿来比较和逗乐。
“喂,你怎么总是这么不开心呢?”
小榷旭一脸天真无邪地向正在卖力挥剑满头大汗的小狄震问道。
那时的榷旭才七岁,总爱把大他三岁的狄震当小孩来逗。
“喂,你怎么总是这么开心呢?”小狄震擦了擦汗,一脸无奈地反问道。
小狄震那会儿总是书也背的不好,剑也学的不成,一有时间都在私下用功,这使得小小的他总是不自觉地皱着一张苦瓜脸。
小榷旭摇着手中从路边摘来的野花,快乐地晃着两条小肉腿,轻松地回答道:“因为没有烦恼呀。”
是啊,那时的小狄震就体悟到了天才和庸才之间的差距,小榷旭学什么都只需要一遍,一遍他就可以模仿得像模像样的,再一遍他就能发现招式中的漏洞、道法中的不足,进而能融会贯通,自成一派。
因而师傅们、师兄弟们也最喜欢的是榷旭,也对榷旭寄予了厚望。
“榷旭以后定能成为长生门首徒!”
“他说不定会成为云来仙师那样的传奇人物!”
“他前途一定不可限量!”
小狄震每每听到师兄弟们这样称赞榷旭,心里总不是滋味。
为什么,为什么同样是人,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就这么大呢?
小狄震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挥着剑,眼泪却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明明我年纪更大,为什么我就学不明白呢?”
小狄震情绪一激动,突然带着哭腔爆发了出来。
“师兄原来为了这个在苦恼。”
冷不防小狄震身后传来了小榷旭的声音,只见小榷旭斜倚着柳树,手上玩着一根柳枝,笑的很是明媚。
“呃啊。”小狄震一脸错愕,没留意吸进了凉风,开始打起了嗝。
啊太逊了。
小狄震捂住嘴,拼命想把打嗝的声音压制下来,却事与愿违。
“师兄,我来帮你。”不由分说,小榷旭走上前,拉起来狄震的左手腕,手掌向上,同时小榷旭将右手三指并拢,压在狄震手腕上,先轻后重,不出十秒,小狄震便止住了嗝。
“哇,好神奇。”小狄震一脸惊讶地看向小榷旭。
“哼哼,我厉害吧。”小榷旭双手抱臂一脸臭屁得意的表情。
“是啊,师弟,你真的很厉害,不像我……”小狄震说着垂下了头,他真的对自己很失望,明明师傅对他那么好,花了那么多时间教他,可他就是什么都不会,想到这里,他又开始啪嗒啪嗒地掉眼泪了。
“啊师兄。”比小狄震还高半个头的小榷旭一见狄震哭就手足无措了,慌张地四处张望也没有看到师兄们,无可奈何的小榷旭只能拿脏手蹭了蹭小狄震的肉脸,结果就是小狄震哭得更大声了。
“好了,好了,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以后你不会的我都会教你!”
“真的?”
小狄震立马不哭了,挂着泪珠的小肉脸上满是对学习的渴望。
“真的,教不会你我就一直教!”小榷旭拍着胸脯保证道。此时他还不知道自己许下了一个让之后的自己无比后悔的诺言……
寒来暑往,斗转星移,不知过了多少年,小狄震和小榷旭也都长成了大人模样,两人都身形高挑,身姿卓越,使起剑法来也是有模有样——
春阳和煦,微风拂过山间,桃花纷扬如雨,洒落在青翠的草地上。榷旭和狄震立于桃花树下,一人身着褐色劲装,留着利落的寸头,眼里满是少年意气;一人身着雪青色长袍,半束银冠,银发随衣袂轻扬,与漫天飞花共舞。
榷旭率先出剑,剑锋挑起一片落英,花瓣随剑气旋成流霞,直刺狄震咽喉。狄震侧身避过,足尖点地,身形如鹤掠水,剑光倏然横斩,似春风裁柳,轻盈却凌厉。两剑相击,铮然清响,震落枝头三两桃花,飘摇坠于二人肩头。
见一剑不成,榷旭忽然后跃三步,长剑指天,骤然下劈,剑气如虹贯日,将满地落花激荡而起,化作绯色漩涡。狄震不退反进,剑走偏锋,身形如游鱼穿浪,自漩涡缝隙中倏忽闪过,反手一剑斜挑,剑尖点中对方腕骨三寸前——分明是点到即止的切磋。
“好一招‘飞花逐月’,师兄,你成长了。”榷旭收剑大笑,袖口沾着几瓣桃红。
狄震浅浅一笑,剑尖轻颤,抖落最后一粒花瓣:“承让”。
远处溪水潺潺,倒映着漫天春色与交错的剑影,恍若一幅流动的写意画。
“好!”围观的师兄弟们无不拍手叫绝。
“榷旭,你小子好样的啊,把狄震这个呆瓜也能教会。”大肚子师兄打趣着搭上了榷旭的肩膀。
“师兄,你是不知道教他有多难,我是无数次想放弃啊。”榷旭笑着回应道,悄悄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狄震的表情,狄震淡定地闭眼品着茶,没有一丝不悦。
这是狄震成年前一个月的剑术比试,他为此私下和榷旭演习了很久,这场比试过后,待到成年,他就可以离开长生门,下山去三界游历了。
对此,狄震还是满心期待的。
“喂。”
夜已深,狂欢尽兴后的众人已散去,徒留狄震和榷旭还在山坡上烤着火。榷旭依旧不改老毛病,还是喜欢冲着他的师兄狄震喊“喂”。
“你这小子,怎么现在不喊师兄了。”狄震懊恼地朝他挥去一掌,却被榷旭灵敏地躲开了。
“这私底下还不让人展现真我啊!”榷旭笑着凑近狄震耳边故意拉长音道:“狄——震——师——兄——”
狄震气地又是一掌打过去,榷旭立马一掌接到——两掌相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喂,狄震。”榷旭正色道。
“怎么了?”狄震有些疑惑。
“我明天就要离开长生门了。”
“什么?”
狄震一脸不可置信,但很快又接受了。长生门有个规矩,只有满十八岁,并通过剑道测试的弟子才能下山,但有一个人是例外,那就是榷旭。榷旭实力过人,天赋异禀,早就被掌门师傅破格允许下山,但榷旭一直没走,一直在教狄震剑术,他是为了帮狄震过关才等了这么久的。
也是,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自己的路要走,是自己耽误了他这么久。
想到这里,狄震有些不舍,又强撑着笑意恭贺道:“你终于决定了。”
“是的,我跟你说,狄震。”榷旭一脸神秘地凑近狄震,搂着他的肩膀说道:“我听说浮世有个‘无氏一族’,很是厉害,能代替神明掌管天上天下,不知道我这种资质能否加入他们。”说完,一向自信爆棚的榷旭脸上也有了不自信的神色。
“榷旭,我相信你是可以的。”狄震拍了拍榷旭的手臂安慰道。
“那是,我是谁。”榷旭又恢复了往日的臭屁,得意洋洋地笑着。
在狄震的记忆中,榷旭总是那样无忧无虑、一脸天上天下唯他独尊的模样,可是,一切都在他离开长生门之后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