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圣陨日”之后,云来仙师羽化登仙后,长生门换了新的掌门,狄震额头上多了绿色的印记之后——
暮春的雨丝斜织在道观斑驳的牌匾上,“长生门“三个鎏金大字早已褪成模糊的暗黄色。狄震每日卯时雷打不动地推开朱漆剥落的山门,门槛外再不见往日香客踩出的油亮痕迹——青石缝里钻出的野草,已悄悄蔓延成一片绿毯。
正殿前的青铜香炉冷得发青,炉底积着去年重阳节留下的香灰,被雨水浸成硬块。偶尔有零星香客进来,往功德箱里投硬币的叮当声,反而衬得大殿更空。偏殿檐角悬着的铜铃锈住了舌,再不会像几个月前庙会时那样,随着人潮涌动奏出清越的和鸣。
狄震照例把八仙桌抬到院中,摆上亲手抄的平安符,却只能看着墨迹被露水晕开。想到曾经长生门前香客摩肩接踵的盛况,看到如今庭前零落的蛛网,思念在香炉袅袅的残烟中叠成重影。
师兄弟们早在云来仙师仙去后,一个个收拾起行囊下山还了俗,剩下没走的,也跟着新任掌门满连烛骗起了人。
“你这小子,愣在这里做什么?”
狄震沉浸在感伤的过往中,一时竟未察觉背后来了人。
“掌门师兄!”话到嘴边还未说出口,狄震脸上就挨了狠狠一下。狄震慌乱地跪倒在地,恳请掌门师兄的原谅。
掌门师兄满连烛原本是云来仙师座下不起眼的一名小弟子,怎料“圣陨日”发生后,人心惶惶、门人尽散之时,是他站出来维持大局,确定了长生门接下来的转型方向,稳住了摇摇欲坠的长生门,在这一点上,狄震很感激他。
“我给你的那丹药你吃了吗?”满连烛语气粗暴,说着就给跪着的狄震腰上猛踹了一脚。
狄震吃痛,强撑着不弯下腰,拱手道:“回掌门师兄的话,丹药我已服下,近日以来腹痛难忍,只能做些杂扫的粗活,实在不能同掌门师兄一起给人看病,推拿算卦,还望掌门师兄见谅。”
狄震一席话说得漂亮,没事找事的满连烛自然无话可说,他粗暴地抬起了狄震的下巴,对着他的额头仔细端详道:“不错不错,这半离花也就只有你能种下了。”
半离花?狄震抚摸着额头上最近浮现的绿色花纹不语。他不明白一向温和谦逊的师兄怎么当了掌门之后性情大变,对他不是拳打就是脚踢,还逼迫他吃下这来路不明的药丸。
“试着使用一下你的灵力,来,治愈一下你的伤口。”掌门师兄将狄震扶起,突然和悦地说道:“快试试。”
狄震不解,但还是照做了,他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搭在脸上伤口处,全神贯注,丹田凝聚一股力量向指尖输送去,只见一股绿色光芒在他指尖闪烁,形成了一个温暖的光圈,缓缓治愈了他的伤口。
“这力量……”狄震难以置信,他一直以来学不会任何术法,如今吃了这丹药竟会治愈了。
“好好好,狄震,你身体可有不适?”满连烛看向狄震的眼神满是欣慰。
“好像腰上也不痛了。”狄震说着摸了摸腰间,也不觉得酸痛了。
“好好修习术法,相信你得此助力,术法定能精进。”满连烛满怀期待地拍了拍狄震的肩膀,狄震垂下头恭敬地作揖道:“徒儿定不负掌门师兄所托。”
自此后,狄震勤修功法,潜心学习,把自己关在小院内不问世事,一晃就过去了两年。
又一日,夜色如幕,暴雨如注,连廊外狄震撑着油纸伞缓缓捡拾着落花,整个小院被雨水冲刷成一面晃动的镜子。
行至檐下,狄震刚收起油纸伞,忽见雨幕中一道熟悉的身影踉跄奔来——那人褐色劲装早已湿透,发梢不断滴着水,却在抬头的瞬间露出多年前同窗修行时那种明亮的笑容。
“榷旭?“狄震手中收拢的伞面猛然一颤,雨珠顺着伞骨成串坠落。他们之间隔着近乎三年的时光与一场太平洋般浩瀚的雨,此刻却被对方眼底的惊喜烫穿了所有隔阂。
榷旭甩了甩寸头上的水,水花溅在狄震袖口,像那年剑术表演时扬起的落英又回到了身上。
“好久不见...“狄震的手悬在半空,最终重重落在对方肩上。布料吸饱雨水发出沉闷的声响,恍惚还是离别时青青的山坡,榷旭离开时一脚踩进浅洼中溅起积水的声音。
长廊上宫灯内暖黄的光透过雨帘,在他们脚下投出两个不断交融又分开的剪影……
突然一道惊雷劈落,照亮了榷旭顺着雨水流下来的血痕。
“榷旭,你这是……”狄震刚想擦去榷旭脸上的血渍,抬起来的手腕却被榷旭一把反扣住。
“狄震,跟我走,离开长生门。”榷旭不由分说地拉着狄震就往雨里跑,冰凉的雨水一瞬间浸透了狄震的长袍,想要说出口的话被汹涌的雨水拍打进了嗓子眼,发不出一点声。
“你们谁都别想离开长生门。”
一记闪电劈在榷旭紧扣着狄震手腕的手上,榷旭吃痛松开了手,巨大的反弹让狄震踉跄了一下。
狄震抬眸望去,屋脊上站着一个披着斗篷的人——正是掌门师兄满连烛。
他面色阴沉地扫视着榷旭和狄震,最后将目光定格在榷旭脸上,咬牙切齿地说道:“小子,你莫要坏我好事!”说完,他从腰间抽出软剑,剑尖挑破雨帘时竟不沾半滴水珠——那剑身如银蛇吐信,在雨水中划出诡异的“S“形轨迹,忽左忽右地刺向榷旭咽喉。
榷旭两手空空,自知不敌,被逼退三步,待后脚跟抵住墙角的刹那突然发力,他竟迎着满连烛劲道的剑锋冲去,左手成爪扣向满连烛持剑的腕脉,右手并指如戟直取满连烛膻中。
软剑却在这时突然回卷,剑刃如藤蔓缠上他的手臂,斗篷下传来满连烛沙哑的冷笑:“年轻人,你还得多练。”
“嗤啦——“布帛撕裂声混着雷声炸响。榷旭衣袖碎片混着血珠飞溅,却在剑刃绞紧肌肉的瞬间猛然旋身。被雨水泡胀的青砖在他脚下爆裂,碎砖块随着鞭腿横扫激射而出。
满连烛不得不撤剑格挡,斗篷被碎石撕开数道裂口,露出内里暗红色的旧道袍。
雨更急了。榷旭染血的衣袖在风中猎猎作响,狄震看在眼里不由得心惊肉跳,他并不希望任何一方因他而受伤。
“你们,你们不要再打了!”
狄震的声音被雨声吞没,满连烛和榷旭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彼此身上,无暇顾及狄震。
榷旭突然抓住院内晾衣的麻绳猛拽,积满雨水的竹竿轰然砸落,满连烛挥剑劈斩的刹那,榷旭已踩着垂直的墙面腾空而起。他淌血的指尖在雨中划出猩红弧线,一滴血珠正落在满连烛骤缩的瞳孔中央。
满连烛的软剑发出龙吟般的颤响,剑尖抖落的水珠突然化作银针向榷旭激射而去。
榷旭凌空翻转,三根水针擦着脖颈没入身后砖墙,留下冒着白烟的孔洞。当他再度落地时,只见满连烛敞开的斗篷下露出的道袍前襟七枚铜钱组成的北斗图案正隐隐泛青。
“竟是新任掌门...”榷旭抹去嘴角血沫,眼神中闪过一丝不屑,这一丝微弱的情绪却被满连烛敏锐地捕捉到了。
满连烛剑势微滞,旋即收剑入鞘。
“你小子,可算知道我是谁了。”满连烛抹了一把脸上如注的雨水,堆起了笑脸说道。
不等满连烛靠近,榷旭一把抽出狄震腰间悬挂的长剑,指向满连烛正色道:“我不认识你,也不认可你这个掌门,休想靠近一步!”说完,榷旭长剑一挥,在脚下划出一道剑痕——古旧的青砖上绽放出了银白的新痕。
檐角恰好坠下一串雨滴,在两人之间摔碎成晶莹的星芒。
“看样子师弟是想和我在剑招上过过招了。”
满连烛说着又抽出腰间软剑,手中三尺青锋一抖,剑尖挑起一串雨珠,倏然化作“春雨剑“——剑光分化如丝,绵密如织。
雨滴被剑气牵引,竟在空中凝成细密的水网,朝榷旭笼罩而去。
榷旭不退反进,左手双指并拢作剑诀,右手执剑直刺水网。长剑破空时,周身雨滴突然停滞,随着他残破的衣袖翻卷骤然激射,如“剑雨连珠“般将对方剑气尽数击碎。
不给满连烛丝毫喘息的机会,榷旭忽地变招为“扶摇三段斩“,足尖点地腾空,第一段斩劈开雨帘,第二段斜削满连烛斗篷,第三段却化刚为柔,剑指轻挑,将坠落的雨滴凝成一道透明水剑,向满连烛射去。
斗篷下满连烛的浓眉微扬,剑势陡然转为“苍松迎雪“,剑身震颤着将雨水震成雾霭。雾中忽现七点寒星——原是剑尖蘸雨成冰,暗合北斗之势封死榷旭退路。
榷旭却似早有预料,袖中突然飞出一道黄符,燃起的火光在雨中竟不熄灭,正是“惊雷剑”起手式。雷火交击的刹那,两人同时后撤三步,剑尖垂下的水线在青砖上刻出深浅交错的太极纹。
雨幕渐稀时,二人收剑而立。小院内积水映出破碎的云影,那些被剑气切割过的雨痕,此刻正缓缓愈合如初。
“不愧是云来仙师看重的弟子,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满连烛欣慰地看向榷旭,榷旭反手将剑插回了狄震腰间悬挂的剑鞘内,表情阴沉,低声说道:“这是我最后一次使用长生门的剑术了。”
“为何?”在一旁观战的狄震不解,明明榷旭精通剑道,为何要舍弃剑术。
满连烛也同样疑惑,不由得问道:“年轻人,为何对长生门如此不满?”
榷旭没有理会二人的疑惑,转而面向狄震问道:“你跟不跟我走?和我去无氏一族。”
狄震哑然,不知如何作答。他对现在的生活比较满意,他并不明白榷旭此次回来怎么对长生门如此不满。
满连烛闻言挡在狄震身前说道:“他不会跟你走的,榷旭,你要离开请随意,但是,你不能带走狄震。”
榷旭斜着脑袋,鄙夷地看了一眼满连烛,随即指着狄震脑门的印记冲满连烛说道:“你居然给狄震服用了半离草。”
狄震疑惑地摸向脑门的印记,问道:“这个不是好东西吗?它可以帮我修炼功法啊。”
狄震迫切地想知道答案,等待他的却是榷旭的冷笑:“你们用这草做实验,吃死了多少同门弟子,你们心里有数,这些都是记在典籍阁里的,你们拿我们的父母做实验,害我们成了孤儿还不够,还要害我们。”
狄震闻言整个人如遭雷击,瞳孔骤然收缩,嘴唇微张却发不出声音,仿佛喉咙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脸色瞬间褪去血色,苍白如纸,连指尖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每一次跳动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呼吸变得急促而破碎,仿佛下一秒就会窒息。
“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狄震喃喃自语道,踉跄地向后退去,却被榷旭一把扶住,“这些都是真的,长生门的长生是以吸食门人弟子为根基的。”
榷旭看向狄震眼里多了些心痛。
“榷旭,你到底在说什么。”狄震一把将榷旭推开,自己扶着廊角的柱子站住。
“我说的都是真的,这是我在无氏一族的典籍阁里看到的。”
“这就对了,你是被无氏一族洗了脑。”满连烛轻抚胡须,一脸和蔼地牵起榷旭和狄震的手,说道:“无氏一族,是惯会骗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