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劈柴生火皆为你(1 / 1)

谢珩天不亮就蹲在灶房劈柴。

钝斧卷刃,木屑乱飞,堂堂首辅被根木桩逼得额角冒汗。

青黛抱臂冷笑:「哟,谢掌柜劈个柴比批奏折还难?」

他沉默挥斧,只为换她经过时短暂一瞥。

当油污浸透他珍藏的羊脂玉佩时,沈知意终于攥紧了袖中药瓶。

「疼吗?」她指尖拂过他烫伤的水泡。

谢珩呼吸骤停。

她身上沾染的烟火气息,是他此生最渴求的解药。

谢珩呼吸骤停。

她身上沾染的烟火气息,是他此生最渴求的解药。

寅时刚过,天幕仍是浓稠的墨蓝色,只东方天际透出一丝挣扎的鱼肚白。临溪镇还在沉睡,唯有石板路上偶尔传来更夫疲惫的梆子声,悠长又空洞。深秋的晨风,裹挟着河水特有的清冽潮湿气息,钻入衣领,激得人一哆嗦。

谢珩却浑然不觉这寒意。

他正和一堆沉默顽固的木柴、一把锈钝沉重的斧头,在知味轩后院狭窄的灶房门外,进行一场无声却异常激烈的搏斗。

汗水早已浸透了他粗麻短褐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额角鬓边,汗珠滚落,有几滴滑进他紧锁的眉峰,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他微微喘着气,每一次挥臂落下那该死的斧头,笨重的木柄都狠狠撞击着他养尊处优、只握朱笔翻奏章的掌心,震得骨头隐隐发麻。

「咚!」

又是一声闷响,斧刃狠狠砸在木桩上,只在粗糙的断面上留下一个浅坑,几片木屑无力地飞溅开,如同他此刻徒劳的努力。那根碗口粗的榆木桩子,像生了根似的,顽固地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谢珩盯着那木桩,胸膛起伏,眼神沉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手臂的肌肉在麻布衣袖下绷紧,酸痛感针扎一样蔓延开来。这比当年在翰林院彻夜誊写万言策论更耗心神,比在朝堂上与老谋深算的政敌唇枪舌剑更令人疲惫。这粗鄙的木柴,这锈钝的斧头,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他过去三十多年引以为傲的掌控力。一股陌生的、带着铁锈味的挫败感,悄然爬上心头。

他再次举起斧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僵硬,瞄准那木桩上被他劈砍得伤痕累累的截面,用尽力气狠狠劈下!

「咚!」闷响依旧。木桩只是微微一颤,留下又一道浅痕。

「嗤——」

一声清晰的、带着毫不掩饰讥诮的轻笑,自身后传来。

谢珩挥臂的动作瞬间僵在半空。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沉沉吸了口气,压下喉间翻滚的浊气,才缓缓放下斧头,转过身。

青黛斜倚在灶房门口的门框上,双臂环抱在胸前,身上裹着件半旧的棉袄,脸上还带着刚睡醒的惺忪,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嘲讽和看好戏的兴致。

「哟,」她拖长了调子,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晨光里格外刺耳,「谢大掌柜,这天还没亮透呢,就跟一堆木头较上劲儿了?知道的,您这是劈柴生火。不知道的,还当您在这儿开山凿石,准备给咱们小店修条通天大道呢!」她歪了歪头,目光扫过地上几根可怜兮兮、劈得歪歪扭扭的小柴火,又落回谢珩汗湿狼狈的脸上,嘴角勾起一个凉凉的弧度,「啧啧,瞧着架势,劈根柴火,比您批阅那些关乎江山社稷的奏折,还要艰难百倍吧?」

字字句句,都像淬了冰的针,精准地扎在谢珩此刻最狼狈的痛处上。

谢珩握着斧柄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一股被冒犯的怒意直冲头顶,夹杂着被窥破窘境的难堪。若在京城,若在首辅府,胆敢如此对他说话的人……他下颌线条绷紧,眼神瞬间锐利如刀,属于当朝首辅的威压几乎要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

灶房内传来极轻微的响动,是陶罐轻轻放在灶台上的声音。

谢珩心头猛地一跳。

那即将爆发的雷霆怒意,如同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偃旗息鼓。他紧握斧柄的手指,一根根缓缓松开,手背上暴起的青筋也悄然隐没。

他沉默地转回身,不再看青黛那张写满讥诮的脸,目光重新落回那根顽固的榆木桩上。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所有翻腾的情绪。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站姿,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僵硬。

然后,他再次举起了那把沉重、笨拙、锈迹斑斑的斧头。

手臂肌肉因酸痛而微微颤抖,但他挥下的动作却比之前更加沉稳、更加专注。目标只有一个——那根该死的木桩。

「咚!」「咚!」「咚!」

沉闷的劈砍声,一下,又一下,固执地在黎明前的寂静中回响。汗水沿着他深刻的侧脸轮廓滑落,滴在脚下的泥地上,洇开一小团深色。后背的麻布衣衫颜色更深了,紧紧贴着皮肤。

青黛看着他那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沉默样子,像一拳打进了棉花里,心里那点挑衅的得意劲儿顿时泄了大半,反而憋闷起来。她撇了撇嘴,小声嘟囔了一句:「木头桩子配个木头脑袋,倒是天生一对!」觉得没趣,一扭身钻回了尚有暖意的灶房。

就在青黛身影消失在门内的瞬间,谢珩劈砍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他微微侧过头,眼角的余光,飞快地、贪婪地扫向灶房门口。

门帘被一只素白的手撩开。

沈知意走了出来。

她似乎并未留意到后院这场小小的交锋。纤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安静的阴影,脸上还带着被灶火烘出的淡淡红晕。她手中端着个沉甸甸的大木盆,盆沿上搭着一块抹布。她径直走向院子角落里那口储水的大缸,准备打水擦洗桌椅。

谢珩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紧紧黏在她身上。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靛蓝布裙,袖口被利落地挽起,露出一小截白皙的手腕。乌黑的发丝只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松松绾住,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光洁的颈侧,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拂动。整个人像一株被晨露浸润的兰草,褪去了京城贵妇的矜持华贵,却在这烟火之地,焕发出一种生机勃勃的、坚韧又温润的光彩。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沈知意。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酸楚,猛地攥紧了谢珩的心脏。他的斧头停在半空,忘记落下。所有的疲惫、酸痛、挫败,甚至方才被青黛讥讽的难堪,在这一刻都变得模糊遥远。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那个走向水缸的素色身影,和她身上沾染的、混合着草木灰与食物微暖的气息。

他贪婪地看着,直到沈知意走到水缸边,弯下腰去拿水瓢。谢珩才猛地惊醒,迅速收回视线,重新将全部力气灌注到手臂上,狠狠劈向木桩!

「咔嚓!」

一声脆响!

或许是那一眼给予的力量,或许是憋着的一股气终于找到了出口。这一次,斧刃竟干脆利落地劈开了木桩,一大块木柴应声滚落在地。

谢珩看着地上那块被他「征服」的木柴,胸膛剧烈起伏,汗水顺着下巴滴落。他抬手,用袖子用力抹了一把脸,粗粝的麻布蹭过皮肤,带来微微的刺痛。然而,嘴角却极其细微地、难以察觉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泄露出一点近乎孩子气的、笨拙的得意。

能看见她,再劈一百根也值了。这个念头毫无预兆地冒出来,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甜蜜。

灶房内弥漫着水汽、油烟和食物混合的温暖气息。早市刚过,碗盘堆积如山,油腻腻地躺在两个硕大的木盆里,几乎要溢出来。青黛挽着袖子,双手泡在温热的皂角水里,正奋力搓洗,额头上也沁出了细汗。

她抬眼瞥见沈知意端着洗净的抹布走进来,目光又溜向门外那个沉默劈柴的身影,眼珠一转,一个主意瞬间成型。嘴角扬起一抹狡黠又带着点恶作剧意味的笑。

「小姐!」青黛故意拔高了声音,清脆得能穿透灶房的嘈杂,「您看这堆碗盘!早上那几个跑商的,吃得可真是……风卷残云!我这一双手,怕是要洗到天黑去了!」她甩了甩手上的泡沫,一脸愁苦,「后头还要准备晌午的食材,剥豆子、择青菜、剁肉馅儿……唉,真真是忙不过来了!」

她一边说,一边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沈知意,朝门外努了努嘴,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明显的怂恿:「您瞧,那边不是杵着个现成的『大掌柜』嘛?横竖劈柴也劈不出朵花来,不如……让他来试试这洗碗的功夫?也省得他白吃白住不是?」

沈知意顺着青黛的目光看向门外。谢珩背对着这边,宽阔的肩背因持续用力而绷紧,每一次斧头落下,都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专注。她微微蹙眉。洗碗?让当朝首辅……洗碗?这念头本身就荒谬得令人心惊。

「青黛,」她低声,带着不赞同,「莫要胡闹。」

「这怎么是胡闹呢?」青黛立刻反驳,理直气壮,「小姐您心善,收留他当伙计,可他既领了这名头,就得干活呀!劈柴是活,洗碗也是活,天经地义!再说了,咱们小本经营,可养不起闲人。您看他那身板力气,劈柴都费劲,洗碗总该能行吧?」她眨眨眼,带着促狭,「正好看看这位『谢掌柜』,是不是真能放下他那身金贵的架子!」

沈知意沉默着。青黛的话不无道理,小店确实需要人手。但让谢珩来做这个……她目光落在他那即使穿着粗布短褐、也依旧挺拔如松的背影上,心绪复杂难辨。最终,一丝自己也说不清是试探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占了上风。

「……随你吧。」她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算是默许。转身走向灶台,开始整理那些刚洗净的锅具,将背影留给了门口。

青黛得了「圣旨」,精神一振。她直起身,清了清嗓子,对着门外扬声道:「喂!外面劈柴的!别劈了!柴火够烧三天的了!进来!有更要紧的活儿!」

谢珩劈砍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慢慢直起身,握着斧头的手紧了紧,才缓缓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汗水沿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滑落。他看了一眼灶房内堆积如山的油腻碗盘,又看向青黛那张写满「等着看好戏」的脸,最后,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沈知意背对着他忙碌的纤细身影。

没有询问,没有犹豫。

他沉默地放下那把沉重的斧头,斧柄撞击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然后,他大步走进灶房。高大的身躯一下子让这间原本就拥挤的灶房显得更加逼仄。他身上还带着屋外的凉气和汗水的气息,与灶房里的油烟味格格不入。

他径直走到那两个巨大的木盆边。浑浊油腻的洗碗水散发出皂角和食物残渣混合的浓烈气味,直冲鼻腔。盆边搭着两块粗糙的洗碗布。

青黛麻利地让开位置,动作快得像在躲避什么,顺手塞了一块洗碗布到他手里,另一块丢进盆里。「喏,劳驾谢掌柜了!这一盆是头遍,去去大油。洗完了再放旁边那盆清水里过一遍。可得洗干净喽!咱们知味轩的招牌,一半可都在这碗碟的干净敞亮上!」

她的语速又快又脆,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使意味。

谢珩低头看着手中那块湿漉漉、油腻腻的粗布,又看看木盆里油腻的汤水、漂浮的菜叶碎屑和粘连的饭粒。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意识地捻了捻那粗糙的布面,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本能的、对污秽的极度不适。这双手,执掌过生杀予夺的权柄,批阅过万里江山的奏报,此刻却要浸泡在这浑浊的油腻里……

他深吸了一口气。

那口气息带着灶房特有的烟火油腻味道,沉甸甸地压入肺腑。他没有任何反驳,甚至没有再看青黛一眼。只是默默地将衣袖又往上用力挽了挽,一直挽到手肘以上,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结实的小臂。

然后,他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将双手猛地浸入了那盆浑浊油腻、尚带余温的洗碗水中!

「哗啦——」

油腻的汤水溅起,几点浑浊的油星甚至溅到了他挽起的袖口和下巴上。

青黛在一旁看着,眼睛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开,几乎能塞进一个鸡蛋。她预想过他可能会推诿,会抗拒,甚至可能被这油腻肮脏的活儿激怒,露出马脚。独独没料到,这位曾经高高在上、连眼神都带着冰渣子的首辅大人,竟然真的二话不说,将那双金贵无比的手,泡进了这污糟油腻的洗碗水里!动作甚至称得上……干脆利落?

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家小姐。沈知意背对着这边,似乎专注于擦拭灶台,但青黛清晰地看到,小姐握着抹布擦拭铜锅边缘的手指,停顿了那么一瞬,指节微微收紧。

谢珩对周遭的目光毫无所觉。冰凉的油腻感瞬间包裹了他的双手,滑腻、黏稠,带着令人作呕的触感,顺着他指缝蔓延。他强压下胃里翻腾的不适,拿起一个沾满油污和干涸酱汁的大海碗,学着青黛刚才的样子,将粗糙的洗碗布用力按在碗壁上。

然而,这看似简单的动作,却比批阅最复杂的奏章更难以掌控。滑腻的碗壁,加上他毫无经验的手劲,那碗像条滑不留手的鱼,猛地从他指间脱手!

「哐啷!」

一声刺耳的脆响!

大海碗重重砸在坚硬的青石地面上,瞬间四分五裂,瓷片飞溅!浑浊的洗碗水也泼溅出来,弄湿了他脚上的布鞋和裤脚。

灶房内骤然一静。

青黛「啊」地一声短促惊呼,捂住了嘴。沈知意擦拭的动作彻底僵住。

谢珩的身体也僵在原地,保持着弯腰伸手的姿势。他看着地上狼藉的碎片和污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紧抿的薄唇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他此刻的狼狈和……一丝无措。碎裂的声响如同重锤,敲打着他摇摇欲坠的尊严。

他缓缓直起身,沉默地弯腰,去捡拾那些锋利的碎片。

「哎!别动!」青黛反应过来,赶紧出声阻止,声音带着点后怕,「当心划了手!」她快步找来扫帚和簸箕,麻利地将碎片扫起,嘴里忍不住嘀咕,「真是……笨手笨脚……一个碗也拿不稳……」

谢珩没有争辩,直起身,目光落在沈知意僵硬的背影上,停留了一瞬。然后,他再次沉默地俯身,将手浸入那盆油腻的水中。这一次,他的动作放得更慢,手指小心翼翼地扣紧碗壁,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谨慎。

青黛扫完碎片,站在一旁,看着这位「谢掌柜」以一种如临大敌的姿态对付一个普通的海碗,那副小心翼翼、全神贯注的模样,与他周身迫人的气势形成一种诡异的反差。她心里的震惊渐渐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滑稽感取代,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赶紧又用手捂住嘴,肩膀一耸一耸。

谢珩对青黛的嗤笑置若罔闻。他的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手中的碗上。指尖感受着油腻的滑腻和粗瓷的涩感,小心翼翼地控制着力道,用洗碗布一点点刮擦掉碗壁凝固的酱汁。每一个动作都生涩而缓慢,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的操作。

水声哗哗,碗碟轻碰。他沉默地洗着,一个,又一个。额头上不知何时又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混着溅上的油污和水汽,顺着额角滑下。他专注地低着头,侧脸的线条在灶房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却也透出一种奇异的、近乎虔诚的执着。

堆积的碗山,在他的笨拙努力下,极其缓慢地开始降低。

沈知意背对着他,手中的抹布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早已光可鉴人的灶台边缘。冰冷的铜质触感透过布面传来,却压不住心湖里翻腾的浪。身后那持续不断的、带着生涩笨拙的碗碟碰撞声和水声,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一圈圈涟漪不受控制地扩散开。

他竟真的在洗碗。

为了什么?就为了……留在这里?

一个荒谬又带着巨大冲击力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闯入脑海——金銮殿上,紫袍玉带、手持玉笏、睥睨群臣的当朝首辅;眼前,粗布短褐、双手浸在油腻污水中、笨拙搓洗着碗碟的「谢掌柜」。两个截然不同的身影在她脑中猛烈碰撞,带来一阵尖锐的眩晕。

她指尖用力,几乎要掐进抹布里。

就在这时,灶上炖煮的鸡汤沸了。

「噗噜噗噜……」陶罐的盖子被顶得轻轻跳动,白色的蒸汽急促地喷涌出来,带着浓郁的香气。

沈知意几乎是立刻转身,快步走向灶台。这个动作让她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不去看水盆边那个身影,仿佛那是一个灼热的源头。

她拿起厚厚的湿布,垫着手,去掀那被蒸汽顶得噗噗作响的陶罐盖子。

「小心烫!」几乎是同时,一个低沉急促的声音自身侧响起。

谢珩猛地直起身,沾满油腻泡沫的手甚至来不及擦一下,就本能地朝她的方向伸出手臂,似乎想要阻拦。他动作太急,带翻了旁边另一个装着半满清水的过碗盆!

「哗啦——!」

盆里的水猛地泼洒出来,大半浇在了谢珩挽起的裤脚和布鞋上,冰冷刺骨。剩下的水流淌开,冲向地面。

沈知意掀盖子的动作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水流惊得一顿,手一抖。

「嘶!」

滚烫的蒸汽骤然扑出,狠狠舔舐在她掀盖子的左手手背上!一阵尖锐的灼痛瞬间传来!

「小姐!」青黛惊叫。

谢珩脸色骤变,方才那点笨拙和狼狈瞬间被一种骇人的戾气取代。他一步抢上前,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根本不顾自己湿透的裤脚和地上的水渍。

「给我!」他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劈手夺过沈知意手中那块厚湿布,动作却带着一种刻意的轻柔,仿佛怕再弄疼她一丝一毫。他飞快地用湿布垫着,稳稳地、大力地将那沸腾的陶罐从熊熊燃烧的灶眼上移开,放到旁边安全处。沸腾的汤水在罐中兀自激烈地翻滚着。

做完这一切,他立刻转身,目光如炬,紧紧锁住沈知意被烫到的手。

「烫到了?让我看看!」他的声音紧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方才那点洗碗水溅到身上的冰冷早已被抛到九霄云外。

沈知意下意识地将左手往身后藏了一下。那点灼痛并不算太严重,只是皮肤迅速红了一片,有些火辣辣的。

「无事。」她低声道,声音有些发紧,带着点被惊吓后的余悸,更带着一种不愿在他面前显露脆弱的倔强。她避开了他灼灼的、充满担忧和审视的目光。

「手!」谢珩的语气加重了,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命令口吻,但眼底深处翻涌的却是浓得化不开的焦灼。他不由分说地伸出手,不再是命令的姿态,而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强硬,轻轻握住了她纤细的手腕。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洗碗水残留的湿滑油腻感,还有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沈知意身体一僵,手腕处传来的陌生触感和热度让她本能地想挣脱。

「别动!」谢珩低喝,眉头紧锁,目光紧紧胶着在她微微泛红的手背上。那点红痕在白皙的皮肤上格外刺眼。他握着她的手腕,力道控制得极好,既让她无法轻易挣脱,又不至于弄疼她。他的拇指指腹,带着一层薄茧和油污的滑腻感,极其轻柔地、近乎颤抖地拂过那被烫红的边缘。

「疼吗?」他问,声音低沉沙哑,压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那两个字,仿佛耗尽了力气才从喉咙深处挤出来。

他的指腹粗糙,带着油污的滑腻,拂过她被烫红的皮肤边缘,带来一阵奇异的、混合着微痛和麻痒的触感。

沈知意猛地一颤。

不是因为这触碰本身,而是因为那声音——沙哑、紧绷,带着一种她从未在谢珩身上听过的、近乎破碎的焦灼。这声音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猝不及防地在她心防上割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

她下意识地抬眼,撞进他的眸子里。

那双总是深邃如寒潭、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太过汹涌,几乎要将她吞噬——有无法掩饰的惊痛,有浓烈的自责,还有一种……她无法解读的、近乎绝望的恐慌?

仿佛她烫伤的,不是自己的手,而是他赖以生存的某种东西。

这眼神让她心头剧震,一种尖锐的酸楚猛地窜上来,直冲鼻尖。她飞快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几下,盖住了眼底瞬间涌上的湿意和所有翻腾的思绪。

她用力抽回了自己的手。

动作不大,却异常坚决。

手腕上那股温热油腻的力道消失了,只留下一点微凉的湿意和方才被紧握过的感觉。

「说了无事。」她的声音重新恢复了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冷了几分,像裹了一层薄冰。她不再看谢珩,径直走向灶房角落的水缸,舀起一瓢冰冷的井水,将微微泛红的左手整个浸了进去。冰冷的刺激让她轻轻吸了口气,也让她瞬间清醒。

灶房里只剩下水瓢入缸的哗啦声,和陶罐里鸡汤余沸的咕嘟声。气氛凝滞得如同冻结的湖面。

青黛看看脸色苍白、垂眼浸手的小姐,又看看僵立原地、浑身湿漉狼狈、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的谢珩,大气都不敢喘。方才那点恶作剧的心思早就飞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满心的懊悔和不安。

谢珩的双手还维持着方才虚握的姿势,指尖沾着油腻的泡沫,悬在半空。他看着沈知意浸在冷水中的手,那点刺目的红痕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心上。她抽手的动作,她冰冷的语气,如同一盆冰水,将他方才因担忧而升腾起的全部热切浇得透心凉。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汹涌而至,比之前劈不开柴、洗不好碗时更甚百倍。那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一种无论他如何放低姿态、如何笨拙努力,也似乎无法真正靠近她、无法抚平她心口伤痕的绝望。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悬空的手,垂落在身侧。手指蜷缩起来,指甲几乎要嵌进沾满油污的掌心。

目光沉沉地掠过地上那滩泼洒的水渍,碎裂的瓷片早已被扫走,只留下狼藉的湿痕。最后,他的视线落在灶台边那个巨大的、油腻的洗碗盆里。里面还浸泡着许多未洗的碗碟,油腻的汤水浑浊不堪。

没有任何言语。

谢珩默默地走到水盆边,再次俯下身。这一次,他直接将整个小臂都深深地埋进了那浑浊油腻、冰冷滑腻的洗碗水里。

他抓起一个沾满凝固油垢的盘子,拿起那块粗糙的洗碗布,用力地、近乎发泄般地搓洗起来。动作不再是之前的笨拙谨慎,反而带上了一种沉默的、近乎自虐的狠劲。油污沾染上他昂贵的、被水浸透的袖口,他也毫不在意。仿佛只有这机械的、肮脏的劳作,才能稍稍麻痹心头那尖锐的痛楚和无边的挫败。

水声哗哗,碗碟在粗粝的摩擦下发出刺耳的声响。他低着头,侧脸的线条绷紧如刀削,下颌线死死地咬着,汗水混着溅起的油污,沿着冷硬的轮廓滑落。

沈知意将手浸在冷水中,冰凉的触感刺激着皮肤,也让她纷乱的心绪一点点沉淀。眼角的余光里,是那个沉默地、近乎疯狂地洗刷着碗碟的高大背影。水珠顺着他挽起的、肌肉结实的小臂滚落,滴入浑浊的盆中。油腻的污渍沾染在他价值不菲的衣料上,留下难看的痕迹。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紧握碗碟、用力搓洗的手上。

那双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曾经执掌玉玺,批阅乾坤。此刻却泡在油腻的脏水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着红,甚至……她眼尖地瞥见他左手手背上,靠近腕骨的地方,赫然鼓起两个黄豆大小的水泡!边缘红肿,在油腻的污渍下显得格外狰狞刺眼。

是刚才被热蒸汽燎到的?还是之前劈柴时不小心?

沈知意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闷闷地疼。她飞快地移开视线,强迫自己盯着水缸里晃动的倒影。

灶房里只剩下单调重复的洗碗声,以及青黛刻意放轻的、收拾灶台的窸窣声。时间在压抑的沉默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沈知意觉得手背上的灼痛感被冷水镇得麻木了,才慢慢将手从水瓢里拿出来。皮肤被泡得有些发白起皱,那片红痕倒是消退了不少。

她没有再看谢珩,只是低声对青黛吩咐:「去把我床头那个青瓷小药瓶拿来。」

「啊?哦!好!」青黛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应声,快步跑向后院的小屋。

谢珩搓洗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又恢复如常,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很快,青黛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青花小瓷瓶跑了回来,递给沈知意。

沈知意接过药瓶,瓶身带着一丝凉意。她拔开软木塞,一股清苦微凉的气息弥散开来。她走到灶台边,用干净的布巾仔细擦干了手上的水渍,然后,用指尖从瓶内剜取了一点淡绿色的、半透明的清凉药膏。

她终于转过身,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个依旧背对着她、沉默洗碗的身影。

「谢掌柜。」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哗哗的水声。

谢珩的动作彻底停住了。他没有立刻回头,脊背的线条似乎更加僵硬。几息之后,他才缓缓直起身,沾满油腻泡沫的双手垂在身侧,慢慢转过身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压抑着一丝极其复杂的、近乎小心翼翼的探寻。

沈知意没有看他脸上的表情。她的视线径直落在他沾满油污、微微红肿的左手手背上,那两个明晃晃的水泡上。

她走近一步。

一股极其清淡、混合着草药冷香的气息,瞬间压过了灶房里浓重的油烟和油腻味道,萦绕在谢珩鼻端。这气息无比熟悉,是她身上特有的味道,此刻却带着一丝清凉的药味,像一缕清风,猝不及防地钻入他因挫败和污浊而窒闷的胸腔。

谢珩的呼吸骤然停滞!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心脏,在那里疯狂地擂动。

沈知意在他身前一步之遥停下。她微微低下头,伸出自己干净白皙的右手。指尖沾着那一点淡绿色的药膏,带着微微的凉意,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拂过他左手手背上那两个红肿的水泡边缘。

她的动作很轻,指尖带着微凉的药膏,如同羽毛拂过最娇嫩的花瓣。

「疼吗?」她问。

声音很轻,很淡,像清晨草叶上滑落的露珠,几乎要融化在灶房潮湿的空气里。没有刻意的关切,也没有冰冷的疏离,只有一种近乎陈述事实般的平静。

然而,就是这轻飘飘的两个字,如同九天之上骤然劈落的惊雷!

「轰——!」

谢珩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在瞬间被剥夺!耳边嗡嗡作响,灶房里的水声、柴火的噼啪声、远处街市的隐约嘈杂……全部消失无踪。

整个世界仿佛骤然收缩,只剩下眼前这低垂的眼睫,那纤巧的、沾着淡绿药膏的指尖,以及指尖拂过他烫伤皮肤时带来的、那一点微凉到几乎灼人的触感!

「疼吗?」

她的声音还在他耳边轻柔地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

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酸楚混合着灭顶的狂喜,如同汹涌的岩浆,猛地冲破了他强行筑起的堤坝,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剧痛和随之而来的、令他头晕目眩的悸动。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贪婪地凝视着她近在咫尺的侧脸,感受着那一点微凉的药膏在她指尖下化开,渗入他灼痛的皮肤,带来一阵阵令人战栗的清凉,和他灵魂深处无法抑制的、火山喷发般的震荡。

她指尖微凉的药膏,像是一点星火,落入他早已干涸龟裂的心田。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清凉,却瞬间燎原,点燃了压抑太久、几乎要将他焚毁的渴望。

沈知意没有看他,也没有等他回答。指尖轻柔地将药膏在他手背的红肿处匀开,动作仔细而专注,仿佛在处理一件易碎的珍宝。那清苦微凉的气息,丝丝缕缕,缠绕在两人之间极近的方寸之地。

药膏很快涂抹均匀。沈知意收回手,指尖残留着一点淡绿的色泽和微凉的感觉。她将青瓷小药瓶的软木塞轻轻按回去,动作不疾不徐。

「这药膏每日涂抹两次,水泡莫要弄破。」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交代医嘱般清晰简洁。说完,她抬起眼,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

四目相对。

谢珩的呼吸依旧停滞着,胸腔里的鼓噪震耳欲聋。他看到她眼中清晰的倒影——那个狼狈不堪、眼神却炽烈得如同燃烧的自己。那眼神里翻涌的惊涛骇浪,浓烈到几乎要化为实质,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祈求和无言的千言万语。

沈知意的心,像是被那目光狠狠烫了一下。她飞快地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颤动了一下,遮掩住眼底瞬间掠过的慌乱和一丝……无措?

她捏紧了手中的小药瓶,瓶身冰凉的触感让她找回一点清明。她将药瓶往前递了递,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保持距离的疏离。

「拿着。」她的声音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谢珩的目光终于从她脸上,缓缓移向她递过来的青花小瓷瓶。那瓶子在她白皙的指尖,显得格外小巧精致。

他沾满油腻泡沫的双手下意识地在身侧的粗布衣服上用力擦了几下,试图擦掉那些污秽。然而油污早已浸润布料,反而在衣服上留下更深的污痕。他伸出的手在半空中顿住,指尖还残留着滑腻的触感和泡沫,微微颤抖着。那双手,此刻显得如此肮脏、笨拙,配不上那只洁净的青瓷瓶,更配不上递来瓶子的那只素手。

一丝难堪的狼狈再次爬上他的眼底。

沈知意似乎并未在意他手上的污秽,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最终,谢珩还是伸出手,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谨慎,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轻轻捏住了那冰凉的瓶身,避开了她递来的手指。

指尖相触的瞬间,只有极其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的微凉碰触。

沈知意却像是被什么烫到般,瞬间收回了手,指尖蜷缩进掌心。

「谢谢。」谢珩的声音异常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他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药瓶,仿佛攥住了溺水之人唯一的浮木。瓶身上还残留着她指尖的微凉,透过油腻的指尖,一路灼烧到心底。

沈知意没有回应这声「谢谢」。她转过身,走向灶台,重新拿起抹布,背对着他,开始擦拭那些光洁的铜锅边缘。动作有些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凌乱。

「地上的水,」她背对着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清冷,听不出情绪,「清理干净。」

谢珩站在原地,看着她挺直却略显单薄的背影。他低头,摊开手掌。那只小小的青瓷药瓶安静地躺在他满是油污和泡沫的掌心,像一颗落入污泥的珍珠,散发着清苦微凉的幽香。

他将药瓶紧紧攥住,指甲几乎要嵌进瓶身的青花纹路里。然后,他沉默地走到角落,拿起拖把,开始清理地上那滩由他造成的狼藉水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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