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这不是小孩的尸体。”约翰突然冒出一句不合时宜的话。
我连忙给了他一肘,示意他闭嘴。琴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但出乎意料地没有崩溃哭泣,只是脸色更白了几分。“我知道。”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强撑的平静,尾音却泄露了一丝颤抖。
“别担心,肖很机灵,他一定没事的。”我试图安慰,拍了拍她紧绷的后背。
琴没有回应,甚至没有看我一眼。她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去,然后脚步不停,沉默地绕过了那节巨大的腐木和旁边那具令人不安的、早已风干的动物残骸。
时间在无尽的树木间流逝。不知走了多久,我和约翰早已汗流浃背,沉重的背包像铅块一样坠着肩膀。天光早已大亮,但头顶浓密如盖的树冠贪婪地吞噬了绝大部分阳光,林间依旧昏暗如晦。回头望去,房屋的轮廓早已消失在层层叠叠的绿色屏障之后,四周只剩下千篇一律、令人窒息的树干和藤蔓。
我注意到琴的体力消耗同样巨大。汗水浸湿了她鬓角的亚麻色发丝,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不停地用手背擦拭着额头和脖颈,呼吸也变得急促而沉重。那顶标志性的园丁帽此刻被她攥在手里,无意识地扇着风。
“要不要休息一下?”我喘着粗气提议,肺部像被粗糙的砂纸摩擦着。
琴几乎是立刻点了点头,疲惫地靠在一棵粗糙的橡树干上,闭着眼急促地喘息。林中弥漫着一种粘腻、潮湿又闷热的空气,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正在缓慢腐烂的肺叶内部,每一次呼吸都消耗着额外的体力。约翰一屁股坐下,迫不及待地拧开水壶猛灌起来。
“省着点喝,”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喉咙里火烧火燎,“在找到可靠水源之前,我们带的水不多。”
琴也拿出她那精致的水壶,只抿了一小口,珍惜地用壶盖边缘沾湿了嘴唇。她靠在树干上,闭目喘息,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她的眼睛,只看到睫毛在疲惫地颤动。
“所以,”约翰拧紧水壶盖子,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烦躁和虚脱,“我们还要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到什么时候?这鬼林子像个迷宫,我们到底要去哪儿?”他瞥了一眼琴,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确实,自从深入森林腹地,我们几乎完全是跟着琴的脚步在走。她似乎对某些路径有着模糊的熟悉感,避开深坑和过于密集的荆棘丛,选择相对好走的方向。但这与她之前斩钉截铁说过的“从未进过这片森林”,形成了刺眼的矛盾。
琴的呼吸似乎停顿了一瞬。她没有立刻回答,依旧闭着眼睛,仿佛在积蓄力量,又像是在逃避那无声的质问。汗水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深色的衣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林间的寂静在此刻显得格外沉重,只有我们三人粗重的喘息和远处不知名昆虫微弱的、时断时续的嗡鸣。
终于,她缓缓睁开眼睛。那双深绿色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复杂的情绪——疲惫、恐惧,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挣扎。她没有看约翰,也没有看我,目光空洞地投向森林深处更加幽暗的角落。
“不是……漫无目的。”她的声音异常沙哑,像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话。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又像是在抵抗某种无形的压力。“我在……找痕迹。”
“痕迹?”我追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不是咄咄逼人,“什么痕迹?肖的?还是……别的?”我想起了录像带,想起了那些扭曲的存在。
琴的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园丁帽,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都有。”她含糊地说,避开了我的眼神,“这片林子……它有自己的‘路’。不是人走的路。是……是那些东西活动的痕迹,还有……以前的人留下的。很淡,但能感觉到。”她抬起手,不是指向某个具体方向,而是虚虚地拂过空气,仿佛在触摸某种无形的脉络。“气味……声音……地上的印记……树皮的刮痕……它们……在说话。”她的描述带着一种近乎玄学的意味,却又透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
“以前的人?”约翰抓住了关键词,眉头拧得更紧,“安东?还是录像带里那些……工人?”
琴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这个名字或那段影像刺痛了她。“我不知道!”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失控的尖锐,随即又像被掐住脖子般压了下去,只剩下急促的气音,“我只是……跟着感觉走。跟着……恐惧走。”她低下头,将脸埋进握着帽子的双手里,肩膀微微颤抖着。“肖……他肯定也被引着往深处去了……我能感觉到……那种被‘注视’的感觉越来越强了……”她的声音闷闷地从指缝里透出来,充满了无助和深切的恐惧。
我和约翰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琴的状态很不对劲。她的话语逻辑混乱,充满了主观感受和无法验证的“感觉”,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不容置疑的导向性。她像一个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的提线木偶,而我们,正盲目地跟随着这个状态极不稳定的“向导”。
“恐惧会欺骗你,琴。”我沉声提醒她,想起了她进入森林前的警告,“你自己说的,森林会骗人。我们怎么确定你感觉到的‘路’,不是它想让我们走的陷阱?”
琴的身体剧烈地一震,猛地抬起头。她的脸上血色尽褪,眼神里充满了惊惶和自我怀疑。“我……我不知道……”她喃喃道,眼神慌乱地扫视着周围浓密的树木,仿佛每一棵树干后都潜藏着扭曲的窥视者。“但停下来……更危险!呆在原地……就是等死!”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透着一股近乎偏执的坚持。“我们必须动起来!必须找到肖!”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动作却因为疲惫和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显得踉跄。
约翰叹了口气,站起身,顺手也把我拉了起来。“行了,争论没用。现在退回去也不现实,不如跟着你的‘感觉’碰碰运气。但琴,”他盯着她,语气异常严肃,“如果你发现有任何不对劲——我是说任何!——不对劲的感觉,或者看到任何……录像带里的东西,立刻告诉我们!不许隐瞒!明白吗?”
琴用力地点点头,眼神闪烁,避开了约翰锐利的目光,只是低声重复着:“好……好……我们得走……得继续走……”她重新戴上那顶园丁帽,帽檐的阴影再次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留下一个紧绷的下颌线条。她不再看我们,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又像是被无形的恐惧驱赶着,率先朝着她刚才“感觉”到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再次迈开了脚步。
我和约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深重的忧虑。前路未卜,向导的状态堪忧,而我们,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这缕飘忽不定、可能通往地狱的“感觉”,继续深入这片沉默而饥饿的绿色腹地。沉重的背包再次压在肩上,每一步踏在厚厚的腐叶上,都像踩在未知的、蠢蠢欲动的陷阱边缘。
压抑的气氛几乎凝成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也为了分散对那无处不在的“注视感”的注意力,我开口问走在前面的琴:
“你不是说过,自己从没来过这片森林吗?”我的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但看你带路的样子……似乎对这里并不陌生。”
琴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小时候……跟着我奶奶来过一次。只有一次。”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吸入的不是空气,而是沉重的回忆,“奶奶教过我一点……怎么辨别森林里的痕迹。通过这些痕迹,能知道哪里相对安全,哪里绝对不能靠近。”
“什么痕迹?”约翰忍不住追问,手电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扭曲的树干。
“气味…树上的划痕…一些前人留下的记号……”琴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乎变成了耳语,“……更多的时候,是直觉。一种……被森林‘允许’或‘拒绝’的感觉。”
“意思是我们现在完全是凭感觉走吗?”约翰的语调里带着压抑的烦躁,“这也太他妈不靠谱了!”
“那请问你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琴猛地转过身,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被逼到极限的尖锐和愤怒,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失态。林间的死寂瞬间放大了她的质问,连空气都仿佛震动了一下。她深绿色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燃烧着。
“没事!”我立刻插到两人中间,声音放得尽可能平稳,试图浇灭这火星,“我们相信你的直觉,琴。”同时狠狠瞪了约翰一眼。
约翰抬起手做了个投降的手势,耸耸肩,悻悻地闭了嘴,但眼神里的焦躁并未散去。
气氛重新陷入冰点,只有脚下的枯叶在呻吟。为了填补这令人不安的空白,也为了继续挖掘真相,我换了个话题:“对了,琴,关于镇子上那些废弃的房屋……还有,为什么除了肖,我们几乎看不到其他孩子?你有什么头绪吗?”
琴沉默了。她背对着我们,肩膀微微起伏,似乎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认命的疲惫。她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下来:
“好吧,”她站在原地,目光扫过我和约翰,最终落回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既然咱们都已经进来了,有些事情……我也就不瞒着你们了。你想问什么就问吧,我知道的……一定告诉你。”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在积攒说出真相的勇气,“那些废弃的房屋……原本是有人住的。一家人,或者几代人……但后来,因为他们住得太靠近森林边缘,或者……也许是做了什么触怒森林的事……”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陈述感,“……他们就被森林‘吃’了。就这么简单。”
“‘吃’了?”我追问,这个词像冰锥一样刺入耳膜,“是指……失踪?”
“就是字面意义上的‘吃’了。”琴的眉头紧锁,语气里透着一丝不耐烦,显然不想在这个残酷的定义上过多纠缠,“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失踪’……毕竟,结果没什么差别。”她的眼神空洞,仿佛在看着那些消失的空屋。
“你知道录像带里的内容?那些……工人遭遇的生物?你见过它们?”约翰忍不住插嘴,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恐惧。
琴摇摇头:“录像带的内容我不知道。但你说工人……我猜是上世纪发生的那场可怕的事件吧?至于那些生物……”她的声音微微发颤,“我没有亲眼见过。但我知道它们存在!它们就在这片森林的深处蛰伏着,像阴影里的毒蛇……安东……肖……还有那些房子里消失的人……它们就是始作俑者!”最后几个字,她说得斩钉截铁,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恐惧。
“它们到底是什么?”我追问,手不自觉地按在了腰间的枪柄上。
“不知道。”琴再次摇头,这次带着深深的无力感,“这个我是真的不知道。它们就像森林本身的一部分……或者,是森林用来‘进食’的工具。”
“那为什么不报警?或者找军队?这些东西……”约翰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报警?”琴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像是在嘲笑约翰的天真,“说什么?森林里有怪物掳走了人?你觉得警察会相信吗?连一个清晰的目击者都没有!没有证据,只有失踪报告和一栋栋空房子!警察只会当他们是搬走了,或者被野兽拖走了!军队?”她摇了摇头,眼神绝望,“凭什么调动军队?为了一个‘闹鬼森林’的传说?根本不可能!”
“关于教会,”我转移话题,感觉这个话题同样危险,“你知道些什么吗?他们到底在做什么?”
“我只知道他们崇拜这座森林,把它当作神明,或者……某种必须敬畏和供奉的至高存在。”琴看了一眼腕表,似乎在确认时间,又像是在逃避这个话题的深度,“他们每年都会邀请镇上符合条件的老人或男人加入,仪式很隐秘。那座教堂的正门……我从未见它打开过,即使在礼拜日。那些穿着修女服的人,也是从教堂后面一个不起眼的小门出入的。”她顿了顿,望向森林更深处,“我知道的就这些了。剩下的,我也不清楚,或许只有真正进入教会核心的人才知道。”
琴的回答非但没有解开谜团,反而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了更多、更深的漩涡。废弃的房屋、消失的居民、蛰伏的怪物、神秘的教会……所有线索都像藤蔓一样死死缠绕着这片吞噬一切的森林。我们三人陷入沉默,心照不宣地明白:所有的答案,所有的恐惧,甚至肖和安东的下落,都藏在这片幽暗的最深处。没有退路,唯有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