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日头毒得能晒化柏油路,谢邹喻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在一条被荒草侵吞了大半的土路上跋涉。汗水糊住了睫毛,眼前蒸腾起一片扭曲的热浪。家,那个此刻唯一清晰的念头,却仿佛远在地平线尽头。身后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由远及近,沉闷得像是大地的心跳。
她下意识地往路边的沙土地里缩了缩,让开本就狭窄的路面。一支摩托车队卷着呛人的烟尘驶来。七八辆,男男女女,清一色紧绷的面孔,眼神锐利地扫过空旷的田野和孤零零的她。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肃杀。
太累了。谢邹喻几乎没多想,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抬起沾满尘土的手臂,朝着领头的车挥了挥。领头的是个男人,脸庞线条刚硬,目光在她脸上短暂停留,如同审视一件无足轻重的物品,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算是应允。
车队的速度并未减慢。一辆辆摩托车带着低沉的轰鸣从她身边掠过,掀起的风沙让她眯起了眼。最后一辆是特别的,三辆摩托车怪异地连接在一起,像一条冰冷的钢铁蜈蚣。前座和后座都有人,只有中间空着。谢邹喻心中刚升起一点微弱的希望,目光迎上了驾驶者的眼睛。
那是个年轻的男人,或许该叫他东云启。他的眼睛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视线在她脸上刮过,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冷冽。没有言语,没有表情,他的目光在她脖子处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随即移开。油门猛地一拧,三连摩托爆发出刺耳的嘶吼,绝尘而去,把她和扬起的漫天黄沙抛在原地。
“怎么这样……”谢邹喻喃喃自语,声音被引擎的余音吞没。一丝委屈和疲惫涌上来,她喘着粗气,只想快点离开这灼人的日光和冷漠的车队。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声短促、尖利、完全不似人声的锐响。
谢邹喻猛地抬头。
车队不知何时已完全停住,如同蛰伏在荒野里的猛兽。就在她前方几十米的路边,一个扛着锄头、刚从田埂爬上来的村民,甚至来不及看清发生了什么,身体就猛地一震。血花在他灰扑扑的旧褂子上瞬间洇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邪恶的红花。他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砸在干燥开裂的泥土上,扬起一小片尘埃。
枪声!谢邹喻的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不是一声,是瞬间爆发的、炒豆般的密集炸响!
那些刚才还只是表情严肃的男女,此刻化身成了冷酷的收割者。枪口喷吐着火舌,子弹如同死神的镰刀,毫无怜悯地扫向视线所及的一切活物。路边弯腰劳作的村民,远处路上一个背着行囊、茫然不知发生何事的旅人……生命在炽热的金属风暴中脆弱得如同纸片,纷纷倒下。鲜血迅速染红了干渴的土地。
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谢邹喻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将几乎冲破喉咙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身体本能地缩得更低,紧紧贴着灼热的沙土。
混乱中,一道异样的寒光攫住了她的视线。
是东云启。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端着长枪短炮。他站在他那辆怪异的三连摩托旁,姿态甚至称得上随意。他手里拿着的,赫然是一支看起来颇为名贵的黑色钢笔。他微微侧头,薄唇对着笔尖,轻轻一吹。
一支细长的、闪烁着金属冷光的钢笔尖,如同被赋予了恶毒的意志,无声无息地离弦射出!速度快得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银线。
“噗!”
一声轻微得几乎被枪声掩盖的闷响。一个正惊恐地试图爬过田埂逃命的老人,动作骤然僵住,随即软软地栽倒。他的额头上,一个细小的孔洞正缓缓渗出深红的液体。
谢邹喻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支笔!那不是笔,是杀人于无形的凶器!
就在这时,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猛地攫住了她。她下意识地抬头,目光正好撞上那个车队首领。他不知何时已转过身,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隔着几十米的距离和弥漫的硝烟,精准地锁定了她这个唯一的、不该存在的目击者。
首领的视线没有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极其自然地移开,投向东云启的方向。没有言语,没有任何夸张的动作,只是一个极其轻微的眼神递送——冰冷、明确、不容置疑的命令。
杀!
谢邹喻的求生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恐惧。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向前一扑,整个人狼狈地滚进了路边一片略微凹陷的沙土沟里,身体拼命地蜷缩,恨不能钻进地底。粗糙的沙砾摩擦着皮肤,带来火辣辣的痛感,她却全然不顾,只求那一线生机。
“咻——!”
那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破空声还是追来了。不是一声,而是一串!尖锐得如同毒蛇的嘶鸣。
谢邹喻死死闭着眼,将脸埋进滚烫的沙子里,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剧烈颤抖。她能感觉到那致命的银线几乎是贴着后脑勺飞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脖颈生疼。
“笃!笃!笃!笃!笃!”
一连串沉闷的撞击声接连响起,就在她身体上方不远处的沙土里。力道极大,激起的沙粒簌簌落下,洒了她一头一脸。
其中一道银光,轨迹似乎被什么东西微微改变,带着灼热的气息,紧贴着她左侧颈部的皮肤掠过。
“呃!”谢邹喻痛得一缩,一股火辣辣的锐痛瞬间炸开。她不敢动,牙齿深深咬进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腥甜。温热的液体顺着颈侧的线条缓缓流下,染红了衣领。
时间在死亡边缘被拉得无限漫长。枪声不知何时停了,荒野重归死寂,只有风卷过沙土的簌簌声,以及她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她像一尊石雕,趴在沙土沟里,直到手脚麻木,直到确定外面再也没有任何活物的声息,才敢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头。
车队早已消失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的尸骸和刺鼻的血腥味。阳光依旧毒辣,却再也照不暖这片被死亡笼罩的土地。谢邹喻颤抖着手摸向脖子,指尖触到一道黏腻温热的伤口,不算深,却灼痛得鲜明。
她挣扎着爬起身,踉踉跄跄地逃离这片人间地狱。那道冰冷的眼神,那支吹出死亡的钢笔,还有颈侧这道火辣辣的伤痕,像烙印一样刻进了她的骨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