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枯井下的幽咽声(一)(1 / 1)

“故事背景”

腊月十六,一场倒春寒卷土重来,刀子似的北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狠狠抽打在林府那斑驳脱落的朱漆大门上,也抽打着每一个瑟缩在角落里的生命。檐下挂着的褪色旧灯笼在风里疯狂摇晃,发出“嘎吱嘎吱”令人牙酸的呻吟。几缕昏黄微弱的光挣扎着透出来,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那阶下厚厚的、冻得僵硬的雪照出几分脏污的意味。

林晚筝紧了紧身上那件硬邦邦、早已磨得露出灰败棉絮的夹袄,冰凉的寒意依旧从四面八方直往骨头缝里钻。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发僵,几乎失去了知觉,只能死死攥着一只豁了口的粗瓷碗,里面是刚从灶下偷偷刮出来的一点点温水,面上浮着一层薄薄的灰末。

“娘…水来了…您再喝一口…”她的声音低哑,几乎淹没在窗外凄厉的风声里。

靠墙那铺简陋的木板床上,杜姨娘蜷缩在薄得像纸的旧棉被里,整个人缩成一团。她干裂起皮的嘴唇艰难地翕动了一下,想说话,却只发出急促而空洞的“嗬嗬”声,枯槁蜡黄的脸上唯有一双深陷的眼睛浑浊地睁开着,望着床头摇摇欲坠的油灯,里面是行将燃尽的灰烬。

林晚筝心如刀绞,连忙用冻得麻木的手指小心翼翼地舀起碗里那仅存的一点点温水,凑到杜姨娘嘴边,一点一点地沾湿那干涸的唇瓣。水太少了,沾一下,就没了,再沾,碗已见底。那点可怜的湿意根本无力滋润杜姨娘喉咙里如同砂纸摩擦般的痛苦。

“娘,您再等等…我去求…求大夫人,一定有药…一定有…”林晚筝的声音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卡在喉咙里的冰渣。

她猛地站起身,瘦削的肩膀却因一阵脱力和眩晕撞在冰冷的墙面上,发出沉闷的一响。不能倒…她狠狠咬了下舌尖,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在嘴里弥漫开,尖锐的痛楚强行撑起了几分摇摇欲坠的意识。她必须去。哪怕那佛堂,是林府最大的禁忌,也是她眼下唯一的指望。

将碗轻轻搁在床边一个歪斜的破凳上,她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气若游丝的娘亲,喉咙里堵得发慌,强行压下涌上的酸涩,转身拉开那扇摇摇欲坠、几乎挡不住寒风的破旧门扇。

“吱呀——”

狂风立时卷着冰冷的雪粒子扑面打来,激得她浑身一颤,眼前发黑。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踏入风雪,佝偻着腰背,用尽全身的力气抵抗着刀子风,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向后院正房方向。

佛堂在正院偏厢,烛火辉煌如同白昼。还未靠近那华丽的雕花隔扇门,檀香混合着暖融融的甜腻果香已丝丝缕缕地透了出来,熏得人头脑发沉。门内传来清脆的琉璃碰撞声、娇柔的笑语声,像隔着一个世界。

林晚筝浑身湿冷,脸上是未干的泪痕被风吹得生疼,冻僵的手指死死抠住门廊冰冷的木框,支撑着自己不要倒下去。她看着那道隔绝一切的、细密的鲛绡纱帘,上面绣着富丽繁复的缠枝莲纹,精致华美。帘内灯火通明,人影晃动,笑语晏晏;帘外风雪如刀,是她的寒冷地狱。

两个守门的婆子抄着手,裹在厚厚的棉袄里,看到她这浑身狼狈的样子,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满脸毫不掩饰的厌烦。其中一个三角眼吊梢眉的,姓马,是大夫人的陪嫁,素来刻薄,先啐了一口:“晦气玩意儿!这是你能来的地方?赶紧滚远点,别污了佛堂宝地!”

另一个也附和道:“快滚快滚!这冰天雪地的,也不怕冲撞了夫人礼佛!”

“马嬷嬷…行行好…”林晚筝冻得牙齿都在打颤,声音虚弱得几不可闻,“我娘…杜姨娘…她快不行了…求求…求夫人开恩…请个大夫…请给点药…”

她的双腿一软,直直地跪倒在冰冷的青石台阶上,寒气瞬间透过单薄的裤子刺入骨肉。雪粒子打在她脸上,又冷又痛。

马婆子的三角眼嫌恶地扫过她身上单薄破旧的棉袄,以及下面那双露着脚趾、早已湿透的鞋子,如同看一块肮脏的抹布:“杜姨娘?呵,一个半死不活的下贱妾室,也配求药?夫人正虔诚礼佛,为大小姐和全府祈福,是尔等污烂之人能扰的?还不快滚!别等我叫人架你出去!”

另一个婆子作势上来驱赶:“滚!再不滚,打断你的腿!”

“求求…”林晚筝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台阶上,发出沉闷的钝响,“只求…大夫…看一眼…只看一眼…”

她一下,一下地磕着头,前额的皮肤很快在粗砺的石面上磨破,渗出细微的血丝,混着雪水融化流下。

帘子里的笑闹声似乎顿了一下。

就在这时,细密的鲛绡纱帘被一只戴着上好白玉镯子的手拂开了一条缝隙。一个穿着杏黄团花锦袄、水红洒金百褶裙、打扮得如同年画里走出来的玉人儿似的丫鬟探出头来。她梳着光溜溜的双丫髻,簪着米粒大的珍珠花,正是大夫人身边头等得意的大丫鬟,香云。

香云皱着精心修剪的柳叶眉,不耐烦地扫了门口一眼,目光掠过磕头磕得狼狈不堪的林晚筝,像看见什么秽物一样迅速移开,直接对门口两个婆子道:“吵吵什么?夫人问出了什么事,这么闹腾?”

马婆子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笑脸,压低声音却又足够让帘内帘外都听清楚:“哎呦香云姑娘,是那个贱蹄子!杜姨娘屋里的林晚筝!不知死活跑到这儿来闹,说杜姨娘要病死了,非要吵着求夫人请大夫,给她那个低贱的娘亲看病呢!这不是存心给夫人添堵,打扰夫人清修嘛!”

“哦?”香云拉长了调子,那双清凌凌的眼睛再次瞥向跪在雪地里的林晚筝,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或者说是厌弃,“原来是她啊。”她转向帘子,声音瞬间变得清亮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回夫人,是后头西边小院那位杜姨娘的女儿,林晚筝。说是她姨娘快不行了,硬要闯佛堂求夫人请大夫。”

帘内传来林夫人沈氏的声音,依旧带着方才的笑意,却透着一股不近人情的冰冷疏离:“佛门清静地,岂容污秽之气侵扰。这等没规矩的庶女,也敢扰我清净?叫她死了这条心,杜姨娘命该如此,怨不得旁人。”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过风雪,字字如冰锥,扎在林晚筝心上。

“是,夫人。”香云答应着,转过身对着林晚筝时,脸上的不耐几乎要溢出来,“七小姐,你听见了?夫人正为阖府诵经祈福,事关重大,岂能被些晦气冲撞?杜姨娘那里…府里自有安排,何须你来操心?还不快退下!再赖着不走,惹怒了夫人,可不是你一个庶出小姐担待得起的!”

香云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冷冰冰的、不容置疑的权威。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甚至都没完全落在林晚筝身上,只是随意地扫过她的头顶,仿佛那跪在雪地里的不过是个没有生命的雪人。香云身上簇新的锦缎在佛堂漏出的暖光里折射着细腻的光泽,手腕上那白玉镯子更是显得温润无瑕,愈发衬得跪在地上的林晚筝单薄如纸、污浊不堪。

“香云姐姐…求求你…通融一下…只请大夫看一眼…”林晚筝不死心,声音抖得厉害,眼泪混合着额头上破皮的丝丝血迹,狼狈地淌下来,“娘亲…她真的挺不住…挺不住了啊…”

“通融?”香云像是听到了什么极为荒唐的话,那精心描绘的细眉高高挑起一个讥诮的弧度,“七小姐,你这是在教我如何伺候夫人?还是觉得夫人处事不公?杜姨娘不过是个奴婢抬上来的玩意儿,她的身子,也配让夫人操心费神?”她的声音陡然转厉,“收起你那副可怜相!在这林府,行不行看的是身份!你那姨娘命贱福薄,那是她的造化!你再在此哭嚎纠缠,冲撞了府里的佛运、坏了大小姐的喜气,夫人怪罪下来,小心你和你那个病痨鬼娘亲死都无葬身之地!来人!给我把她轰出去!”

最后一句,尖利刻薄,在风雪中格外刺耳。两个婆子得了令,脸上再无顾忌,凶神恶煞地扑上来,像拖拽什么破麻袋一样,一左一右架住林晚筝瘦骨嶙峋的双臂,毫不留情地就往外拖。

林晚筝身体太轻,双脚几乎离地,胡乱地蹬踹着,冰冷的湿鞋在结了薄冰的青石板路上留下两道歪歪扭扭、水光凌乱的痕迹。破夹袄的后襟被雪水浸透,在拖行中迅速凝结成硬邦邦的一层冰壳。她徒劳地挣扎,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那些粗粝的手掌箍着她,疼痛深入骨髓,却及不上心中那寸寸冻结、寸寸碎裂的寒意。

马婆子还嫌不够解气,在她被拖过门廊拐角时,狠狠地在她背心啐了一口浓痰:“下作的小娼妇!早该跟你娘一起蹬腿儿去了!省得污了这府里的地界!”那浑浊腥臭的气息喷在林晚筝的颈后,引得她一阵剧烈的反胃。

她被粗暴地扔在通往后院小路的月洞门外。坚硬的鹅卵石和冰冻的泥土狠狠硌着身体,尖锐的痛楚让她蜷缩起来。两个婆子骂骂咧咧地转身回去了,仿佛只是随手丢了一袋垃圾。

冰冷,铺天盖地的冰冷,从身体外部侵入,更从绝望的深渊内部升起。风依旧在嘶吼,卷起的雪粒子如同细密的针,无情地扎在她暴露在外的手脸肌肤上。那佛堂里的笑声隐约又从风中飘出来,混着诵经木鱼的笃笃声,悠扬清脆的丝竹弦乐声,像是来自另一个极乐世界,充满了讽刺。

林晚筝躺在冰冷的泥泞中,刺骨的寒气从后背源源不断地侵入脏腑。雪粒落在她脸上,融化成水,再结成薄冰。她没有立刻爬起来,仿佛身体的力气连同那最后一点微弱的热乎气,都被刚才那场彻底的羞辱和粗暴的拖拽抽空了。

娘亲在破屋里无声无息、痛苦等死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着她的心。药,没有大夫,没有药。正院里的笑声、香气、暖意,像一张无形的巨网将她隔绝在外,隔绝在冰冷和绝望的深渊里。

大夫人冰冷的话语在耳边回响:“命该如此。”沈氏,她的嫡母,从始至终都厌恶她这个庶女的存在。她和她的姨娘,在这府里连蝼蚁都不如。

手指陷进身下冰冷刺骨、半雪半泥的脏污里,用力,再用力,指甲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泥。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血气从喉咙深处翻涌上来,又被她死死咽了回去。咽回去的,是这一刻锥心刺骨的仇恨。不是因为恨意不够强烈,而是因为这恨意,太过灼烫,此刻爆发出来,除了自我毁灭,伤不到仇人分毫。

她需要活着。为了泥屋里不知还能支撑多久的娘亲。

牙齿深深陷进苍白的下唇,直到尝到更浓烈的血腥味,她才借着这股痛意,撑起几乎冻僵的身体。额角破皮的地方被冷风一激,痛得她眼前又是一阵发黑。破棉袄后背被婆子啐过的地方湿了一大片,在风雪里迅速冻结,硬邦邦、冷冰冰地抵着皮肤。

一步,一步。每一步都踩在冻得坚硬如铁的路面上,湿透的薄底鞋像两块冰坨子,每一次抬起、落下,牵扯起的都是刺骨的寒意和钻心的麻木,顺着她的脚踝、小腿,蛇一样缠着骨头往上爬。身体的疼痛似乎有些麻木了,唯独那空得如同破风箱的心口,每一次被寒风贯穿,都带来真实的、窒息的冰冷剧痛。

推开自己院门那吱嘎作响的破板时,一声极力压抑却又撕心裂肺的咳嗽猛地钻进她的耳朵。是娘亲!那声音破碎,带着肺叶被强行拉扯的撕裂感,断断续续,似乎下一口就会彻底咳断。

林晚筝心头猛地一紧,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手脚并用地冲进屋内。

屋内的油灯依旧亮着,灯油快要耗尽,火苗微弱地跳跃着,艰难地在墙上投射下一个巨大而扭曲、不停晃动的黑影。土炕上,杜姨娘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露在被子外的手死死抓着破旧被沿,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突出。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咳嗽都牵动全身,如同狂风中的枯叶。咳嗽的间隙,她大张着嘴,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而绝望地吮吸着冰冷污浊的空气,喉咙里发出令人揪心的“嘶…嘶…”声。

“娘——!”

林晚筝扑到炕边,手忙脚乱地去扶杜姨娘冰冷枯瘦的身体,想帮她顺气。然而一碰之下,杜姨娘咳嗽得更厉害,猛地侧过头,“哇”地一声吐出一大口暗红色的、粘稠发黑的东西在炕沿的粗布枕巾上。

血腥味瞬间弥漫了整个狭小的空间。

林晚筝的血液在这一刻仿佛凝固了。那刺目的暗红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进她的眼底,直贯心脏,再猛地炸开。她浑身的骨头都像是被这视觉的冲击力敲得粉碎,一股巨大的绝望和冰冷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软倒在地。

“娘…娘…你别吓我…”她抖得不成样子,声音破碎不堪,伸手想去擦那污秽,又怕弄疼了娘亲,手指僵在半空。

杜姨娘好不容易止住了这阵要命的咳嗽,身体瘫软在炕上,只剩下细微的抽搐,像是被抽去了最后一点生机。她微微睁开浑浊无神的眼睛,眼神涣散地在昏暗中搜索,终于捕捉到林晚筝惊恐的面容。

一丝微弱、疲惫到极致的笑意艰难地扯动了她干裂的下唇。她拼尽力气,抬起沉重如同灌了铅的手,颤巍巍地去抚摸女儿冰冷肮脏、沾着污泥和血渍的脸颊。

那手枯槁如冬日里的树枝,毫无温度,轻轻划过林晚筝脸上冻结的泪痕。晚筝连忙用自己冻得通红麻木的手去握住它,想把自己的体温传递过去,可那双手却比娘亲的还要冰冷。

“筝…儿…”杜姨娘的声音微弱得如同烛火熄灭前最后一丝青烟,每个音节都耗尽了生命,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别…去…求…她们…没用…”她艰难地吸着气,胸口的起伏微弱得如同静止,“娘…不行了…活着…太难了…放…娘…走…吧…”

“不!娘!”林晚筝拼命摇头,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不许你说这种话!我不许!你答应过我,要看着我嫁人,看着我过好日子…你不能说话不算话!”

杜姨娘只是望着她,眼中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悯和绝望,还有一种近乎解脱的平静。那种平静,比任何嘶喊都更加刺痛人心。

“以后…以后你要好好的…远远的…离开这…吃…吃人的…地方…”断断续续说完这句,杜姨娘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眼睛疲惫地合上,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存在。

林晚筝紧紧抱着母亲冰冷的手,把脸埋在那只没有任何温度的手掌里。她能感觉到娘亲的生命正在像指间的流沙一样飞速消逝,无论她如何用力地抓住、攥紧,都阻止不了沙粒滑落。

不能死!娘亲不能死!她绝望地在内心嘶吼。求告已经无门,正院是地狱,那佛堂是天堂,却都与她们隔绝。药,大夫,在哪里?她把自己所有知道的东西在脑子里疯狂地盘旋搜索,试图抓住哪怕一根最微弱的稻草。

柴堆?墙角缝隙?还是…枯井?!

这个词像一道微弱却不容忽视的电流猛地窜过脑海。后院西北角废园子里的那口老枯井!

几年前,那个因偷了大小姐一支金钗而被活活打死的粗使丫头春桃,据说她生前就是被管事随意关在那边柴房里。丫头们私下嚼舌根时提过,春桃死前常常一个人在废园子里转悠,说是那里井边野草茂盛,能偷偷采点不值钱的车前草、苦蒿什么的嚼嚼止疼,最后挨打前,还看见她在废园枯井那边晃悠。有没有可能……她偷偷藏了点应急的草药?

管不了那么多!这是最后一线希望!哪怕只有一丁点可能找到几根干枯的草根,也比这样无望地等死强!

念头一起,林晚筝像是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她小心地将娘亲的手塞回被子里,掖好被角。油灯的火苗跳动了一下,愈发微弱,照亮杜姨娘毫无生气的脸,映在那双早已无神却依旧微微睁着一条缝隙的眼睛里。

“娘,你等我,等我回来!一定有办法!”林晚筝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更像是对自己的誓言。

她不再犹豫,猛地站起身,甚至顾不上拍打一下身上沾满的雪泥和污秽,如同离弦之箭冲入了屋外更猛烈的风雪之中。

夜,深得如同浓稠到化不开的墨汁。风雪比来时更加猖獗,呼啸着像是要把天地间一切生命都撕碎吞噬。府里高悬的灯笼光线在风雪中艰难地摇曳,在通往西北角废园那片僻静荒芜之地的曲曲折折的甬道上投下明灭不定、鬼影般的光斑。两旁的积雪早已没过脚踝,冰冷刺骨,深一脚浅一脚踩进去,带出的全是泥泞。

废弃的园子多年无人踏足,院墙倾倒了大半,只剩一些狰狞的断壁残垣在风雪中显出模糊的轮廓。那些干枯的藤蔓如同无数扭动的黑色鬼手,布满断墙,在狂风中挥舞着、抽打着。被积雪压弯的老树残枝横生,状若鬼魅。整座废园死寂沉沉,唯有狂风的厉啸在空旷的断壁间回旋冲撞,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呜咽。

林晚筝裹紧了破袄,全身的热气早已散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麻木寒意。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紧,每一次沉重的跳动都牵扯着五脏六腑的抽痛。她凭着一股不灭的执念支撑,艰难地拨开半人高的、挂着冰棱的枯草和缠绕的荆棘,任凭它们在裸露的手腕上划出一道道细小的伤口,渗出血珠在寒风中迅速冻结,也毫不在意。脚下的碎石和枯枝硌着薄鞋底,每一下都如同踩在刀尖上。她只有一个念头:枯井!

终于,在一片倒塌的大半被掩埋在雪堆里的太湖石假山后,那口枯井的矮矮石沿显露出来。井栏早已残破不堪,布满深绿的苔痕,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幽深的井口像一只沉默巨兽的黑口,毫无遮拦地朝向上方混沌的暗夜。

林晚筝冲到井边,毫不犹豫地俯下身,半个身体探入那冰凉的井口。井下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夹杂着一股陈年的、浓郁的腐朽泥土气直冲鼻腔。狂风卷着雪花从头顶落下,又被无底黑暗吞没。她睁大眼睛,努力适应着下方的黑暗,但视线所及只有一片绝望的漆黑。

什么都没有!看不到底,也看不到任何野草!

希望的火苗刚刚燃起一丝微弱的光,就被这无尽的黑暗和腐朽的气息狠狠掐灭。一瞬间,冰冷的绝望比井底的寒气更快地攫住了她,攥得她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噗通——”

身体失去平衡,手臂软了一软,怀中一直紧抱着的那个用来盛放“药草”的粗布旧布包一下子脱手滑落,直直坠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声音沉闷,如同敲击在一团烂泥上。

林晚筝失魂落魄地僵在井口,最后一线微光也熄灭了。布包没了,最后的念想也没了。娘亲…

就在这万念俱灰的瞬间,一股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风,突然从深不见底的井下,自那片墨汁般的黑暗深处,钻了出来。细如发丝,冰得像幽冥地府里刮来的阴风。

林晚筝猛地打了个寒噤,被那阴气激得下意识就想缩回身体。

不…等等!

风?!枯井深处哪里来的风?!

一个近乎荒唐的念头瞬间蹿过脑海。有风,意味着下面可能……不是完全的死路?也许是某个极其隐秘的、被遗忘的地窖裂缝?那春桃如果真藏了东西,是否也藏在那下面?

这个想法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她几近冰冷的血液!她猛地撑住冰冷粗糙的石沿稳住身体,深吸一口气,将上半身尽可能地向更深的黑暗中探去。她屏住呼吸,集中全部心神去感应、捕捉那丝细微风的来源。

黑暗依旧纯粹,腐朽的土腥气浓烈。除了风,别无他物…

不…不对!

在那股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一点奇特湿凉之气的风流拂过脸颊时,林晚筝凝滞的心神骤然绷紧,一丝极不协调的、沉闷的回响,似乎掺杂进了风声,极其短暂地擦过她的听觉,像是…某种硬物轻轻刮过石壁?又或者是…隔着厚重泥土传来的…水流?这声响极其缥缈,转瞬即逝,被呼啸的风声覆盖,若非她全神贯注如临大敌般捕捉,几乎会以为是幻觉。然而下一瞬,那气流再次拂过脸颊时,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形容的气息钻入鼻腔。

不同于井壁苔藓的湿冷土腥,那味道更阴,更沉,带着某种金属在水中长期浸泡后特有的、微弱的锈蚀感,还有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古老木头的特殊气息。

鬼使神差般,她伸出了因寒冷而有些麻木僵硬的手,凭借记忆摸索着井壁下方。冷硬冰凉的石头触感粗糙无比。她强忍着指尖被棱角刮擦带来的刺痛,一寸寸向下摸索,在贴近井沿下方一尺多的地方,一块因长期渗水、风化而严重酥松的井石,在她手指无意识的按压下,竟然毫无预兆地整块脱落!

簌簌的碎石和细小的灰尘泥土落下,接着,一声轻微的“咚”响从更下方传来,似乎那石块坠到了某处能形成空腔回声的地方。

林晚筝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瞬!她整个人几乎都挂在了井沿上,半个身子都悬在冰窖般的井口中,手指急切地在那脱落石块后露出的凹槽深处胡乱探索。

冰凉湿滑的触感。

指尖先是碰到井壁湿冷的泥石,紧接着,猛地触碰到了一样深嵌在凹槽阴影里、更加冰冷的硬物!那东西细长、光滑,一端还带着某种环扣!是她的手串?刚才掉落的旧布包?!

不!

她的手指瞬间缠绕上去,那物件比井壁更冷,质地坚硬而平滑,绝非粗糙的粗布纤维。用力往外一带!

嗤——轻微的摩擦声。

一卷东西被强行扯了出来!

那东西半尺多长,被一层厚厚的、滑腻冰冷的淤泥和深绿色的苔藓紧紧包裹着,形状坚硬而卷曲。冰冷的触感和滑腻的淤泥包裹下,几乎让林晚筝脱手。她心里猛地一沉,手指死死抠住,用尽力气一把将它拽出那个阴湿的凹槽。

顾不得满手的污泥和那股浓烈的、带着腐朽意味的特殊气息扑面而来,她跌坐回冰冷的雪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借着高墙外稀疏灯笼勉强透过来的微弱光线和雪地的反光,林晚筝心急如焚地将那团沾满腥臭污泥的东西在雪地上反复用力搓揉,试图擦掉表层厚重的污秽。

泥块碎裂剥落。露出了里面的材质——一种极其坚韧、触手冰凉、颜色深得接近墨黑、带着天然奇异纹路的厚皮?更确切地说,像是某种经过特殊鞣制、极为坚韧的水兽皮。

她颤抖着手指,小心翼翼掀开那坚韧冰凉的厚皮卷。

里面,是一叠被牢牢卷裹住的薄片。触手冰凉坚硬,带着金属的质感。并非纸!

她用力抹掉覆盖其上的厚重污泥。片状物入手沉甸甸的,在微弱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黯淡的深青色金属光泽,布满斑驳的铜绿,边缘参差破碎,透出岁月啃噬的痕迹。每一片上都刻满了密密麻麻、细若蚊足、纵横交错的复杂线条和奇异的符号。不似文字,更非图画,如同某种天书咒文,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机械感和摄人心魄的韵律。

这东西冰冷、古老、沉重得压手,还带着井下那种挥之不去的、令人脊背发麻的阴冷湿气。林晚筝的指尖抚过那些繁复到诡异的刻痕,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悸动伴随着无边的恐惧轰然席卷全身。这东西,绝非春桃一个小小的粗使丫头能拥有!

那个被打死的春桃,绝无可能藏匿这样的东西!

这东西为什么会在这里?又是谁的?

她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恶寒顺着脊椎爬上头皮,浑身汗毛倒竖。冰冷的金属片紧贴着冰冷的掌心,那份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呜…嗬…”

废园深处残垣断壁间凄厉的风啸声陡然变得更加尖锐高亢,穿空而至!像是有无数怨魂厉鬼在断壁残垣间哭嚎呜咽,带着刻骨的怨毒,要撕碎她的耳膜,钻入她的脑髓!

林晚筝惊得魂飞魄散!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冰冷鬼爪狠狠攫住,骤然缩紧!她甚至来不及思考更多,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从地上弹起!带着极致的恐惧和对母亲病况更深的焦灼,她将那冰冷沉重的铜片卷死死攥在手里,看也不敢再多看那鬼嚎连连的废井一眼,朝着西小院的方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狂奔而去。风雪抽打在她的脸上,冰冷刺骨,她却感觉不到,身后那片深沉的、仿佛潜藏着巨兽的黑暗中,似乎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死死盯着她逃窜的背影。

枯枝在她疾奔的身后发出瘆人的断裂脆响,如同骨头被踩碎。她不知道那井里藏着什么,更不知道这铜片会带来什么,她只知道娘亲在等她!她像受惊的幼鹿,头也不敢回,将所有的力气灌注在两条冻麻的腿上,拼命跑!怀里的铜片硬梆梆地硌着她单薄的胸口,那冰冷的触感和诡异的呜咽风声缠绕着她,如同附骨之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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