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背景”
西小院那扇破门板被林晚筝撞得一声闷响,几乎是扑进屋子里的。冷风裹挟着雪花猛地灌入,油灯本就微弱的火苗疯狂跳动了几下,光影在四面墙上拉出无数扭曲狂舞的巨影,仿佛要挣脱开去,与屋外的黑暗和寒风融为一体。
林晚筝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进一蓬冰冷的碎冰,直扎肺腑。方才废园中那如影随形的、似有还无的呜咽风声、鬼魅般的枝条断裂声,仿佛还黏附在后脑勺,带来一股彻骨的寒意。她心脏跳得如同破鼓,擂得胸骨生疼。怀里的铜片卷似乎变得格外沉重冰冷,紧贴着单薄的胸膛,那份沉甸甸的压力和挥之不去的阴冷气息,像一块无形的铅坠,将她不断往恐惧的深渊里拖拽。
“呜…嗬…”
几乎是同时,炕上那破旧的棉被堆里传出一声拉风箱般极度痛苦的抽气声,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破碎,带着一种撕裂的、油尽灯枯的绝望。
娘亲!
林晚筝的惊惧被这声音瞬间冲散,变成了更尖锐的恐慌。她一个箭步扑到炕边。昏暗摇曳的灯光下,杜姨娘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浑浊无神的瞳孔扩散得很大,眼神却死死地盯着门口的方向,像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在等待什么。
“娘!娘你怎么样?看我!看看我!”林晚筝一把抓住杜姨娘冰冷得如同死人般的手,那温度让她浑身发冷。
杜姨娘的手在她手里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奇异地爆发出一点回光返照般的力量,反手紧紧地抓住了女儿的手腕。她的指甲深深陷进林晚筝破棉袄下的皮肤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水…筝…水…”杜姨娘气若游丝,嘴唇嗫嚅着,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她仅存的生命。
“水?好好,娘你等等!马上就有水!马上!”林晚筝手忙脚乱,将怀里那卷阴冷的铜片卷胡乱往炕沿下一塞,也不管会不会丢。她扑到墙角的矮缸旁,拿起水瓢。
空的。
水缸冰冷坚硬的内壁在昏暗中反射着黯淡的光。那里面竟一滴水也没有!寒冷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勒得她透不过气。愤怒在心头无声地炸裂!是谁?!连给濒死之人一口水都吝啬?是那些看管后院的仆妇?还是那些为了省几步路,把她们母女彻底遗忘在角落里的冷血之人?!
眼泪如同滚烫的油珠,不受控制地涌上来,烧灼着冰冷的眼眶。她猛地转回头,却见炕上,杜姨娘那双枯槁的手不知何时竟微微抬起,五指屈伸着,痉挛似的抓握着虚空,喉咙里发出断续、沉闷的“嗬嗬”声,眼神已经彻底涣散,瞳孔散大无光,只剩下对生的本能渴望。
“水…水…”那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执拗。
“娘!你撑住!娘!”林晚筝发出凄厉的哭喊,绝望如同一双大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无法呼吸。她猛地转过身,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赤红着双眼冲向门外。
狂风裹挟着坚硬的雪粒子劈头盖脸打来,撞得她一个踉跄。她没有退,反而迎着风雪更疯狂地冲出去。后院西北角紧邻着下人院落,那里有一口公用的小水井!是唯一的希望!
深夜的下人院里寂静得可怕,只有一间小厢房里还透出暖黄的灯光,隐约传出粗汉熟睡的呼噜声。院中水井小小的井口结了一层薄冰,冰冷的木轱辘矗立在风雪中。林晚筝冲过去,双手如同铁钳般抓住那冰冷刺骨、结着薄霜的井绳,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摇动轱辘!
吱嘎——嘎——
轱辘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干涩地转动起来。井下的水桶似乎碰到了什么障碍物,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她不管不顾,只是死命地摇!手指被粗糙冰冷的绳索磨破,渗出血来瞬间凝固,混合着冰霜。
“吵什么吵?!妈的!还让不让人睡了!”旁边亮着灯的那间小厢房,门被粗暴地拉开,一股浓郁的劣质酒气和汗臭扑面而来。一个身材壮硕、披着单衣敞着怀的粗使仆夫探出头来,脸上横肉跳动,满是戾气。他看清了风雪中摇辘轳的是林晚筝,认出是西小院那个不得宠的庶女,嘴角立刻咧开一个不屑和凶狠的弧度,“呸!老子当是谁半夜偷水!原来是你这小贱婢!”他几步冲过来,蒲扇般的大手直接狠狠一推!
林晚筝全身力气都用在轱辘上,毫无防备,被这势大力沉的一推直接搡倒在地。肩膀重重撞在坚硬的冻土地上,剧痛传来。那装满井水的木桶也因这剧烈的拉扯失去平衡,“噗通”一声闷响沉入了井底。
“那是公用井水!你姨娘不过是个贱婢抬的玩意儿,也配喝这口井的水?!滚!再敢碰一下,打断你的腿!”仆夫朝着狼狈趴在雪地里的林晚筝狠狠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地转身回去,“嘭”地一声摔上了门。
雪水混合着污泥浸透了她的破袄后背,刺骨的冰冷。摔倒时怀里的铜片卷滚落出来,沾满了地上的污泥雪水。她趴在雪地里,一动不动,牙齿死死咬进下唇,尝到自己嘴里那浓重的腥甜铁锈味。冰冷的铜片卷硬生生硌着她的胸口和冰冷的雪地之间,那份金属的冰冷坚硬,此刻像某种残酷的嘲弄。冰冷的泪水终于汹涌而出,混着雪水在脸上肆意横流,最终落在身下肮脏的雪泥里。
不知过了多久,那口冰冷枯井底下的呜咽风声,那金属卷片硌着胸骨的绝望,最终都化作了炕边那个小小的、冰冷的、已然再无起伏的棉被堆。
天,快亮了。铅灰色的光线透过糊着厚厚桑皮纸的破窗棂,艰难地渗进这间冰冷绝望的屋子。
林晚筝跪在炕沿边的泥地上,如同一具被抽空了魂魄的空壳。她的棉袄湿透凝结成冰,头发散乱黏在脸上,眼睛肿得如同烂桃,却再也流不出一滴泪。额头上磕破的伤口在寒冷中凝着一层暗红的血痂,看上去触目惊心。冰冷僵硬的指间,还残留着最后握住娘亲指尖时那份冰冷僵硬的触感。
一夜之间,她唯一的依靠、最后的温暖,在她手中无声无息地消散了,带着求水的绝望和未曾等到的最后一眼。世界变得无边空旷,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冷。
不知何时,小屋那扇破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隙,但并未完全打开。一股混合着名贵香料气息的寒风率先钻了进来。一个穿着葱绿掐牙新棉袄、耳朵上捂着一对精致兔绒耳套的小丫鬟探进来半个身子,是嫡母沈夫人身边二等丫鬟喜鹊。她的目光在昏暗的光线里扫过冰冷的土炕和跪在炕边形容枯槁、宛如鬼魅的林晚筝身上时,脸上那种例行公事般的表情立刻被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嫌弃所取代。
她显然不想踏进这间充满了死亡和寒冷气息的屋子,只是站在门口,用一根手指嫌恶地捏住鼻翼,声音拔得又尖又高,带着一种刻意的清晰,确保林晚筝和那具冰冷的遗体都能听见:“七小姐!夫人传话:‘大小姐昨夜回府省亲,此刻已在正厅等你了。夫人和大小姐有事吩咐,让你即刻洗漱干净了去回话,不得延误!迟了半分,后果你是知道的!’”
话音未落,小丫鬟的身影已经飞快地从门口消失,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这污秽和晦气沾染。破门被风猛地吹合,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屋内的最后一丝空气似乎也被抽尽。
林晚筝维持着跪地的姿势,背对着门。那丫鬟的声音像是一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早已冻僵麻木的心口。
萧瑟冰凉的晨光从窗口渗入,落在杜姨娘僵硬覆盖着薄被的身上,勾勒出一个模糊冰冷的轮廓。喜鹊带来的消息更是透出一种彻骨的寒意,像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林晚筝因悲痛而窒息的喉咙。
大小姐林初妍……
一个名字浮上来,便在林晚筝空洞冰冷的胸腔里燃起一小簇幽暗冰冷的火焰。她的嫡姐,那个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以美丽和“才情”闻名京城、嫁入最煊赫侯府的林家明珠,在她母亲杜姨娘缠绵病榻无人问津时,她正顶着无数艳羡的目光回娘家“省亲”。
而在这寒彻心扉的黎明,她竟在正厅等着自己这个庶妹?如同等待一头即将入笼的猎物。
一丝细微的、骨骼被强行压紧的“咯咯”声在死寂的小屋里响起。林晚筝扶着冰冷的炕沿,支撑着几乎碎裂的身体缓缓站直。双腿冻得麻木僵硬,骨头缝里像是扎满了冰锥。目光落在杜姨娘那张被薄被覆盖、再无生息却依旧朝着门口方向的脸上。这最后的凝望和等待,如同一把冰冷的钝刀在凌迟她破碎的心。
活着,太难了……放我走吧……母亲最后的话语在她耳边低徊。放过母亲,是否就是放过自己?
不!
这个念头如同淬毒的匕首,在她近乎虚无的眼底狠狠划过一道冰冷的血痕。放过?放过那些冷眼看着、甚至推波助澜的人渣?!凭什么?!
林晚筝猛地转身,动作僵硬却带着一股近乎毁灭的决绝。她踉跄着冲到墙角那个歪斜的破旧木架旁,那里放着一个裂了缝的青釉瓦盆和半角冰冷的粗盐。她舀起缸底仅存的一点冰碴子,用力搓洗脸颊和脖颈上干涸的泪痕与污泥。冰冷的触感刺激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额角结痂的伤口被冻麻,反而感觉不到多少痛楚了。
冰冷的井水如同毒液般滑过喉咙,身体由内而外激发出更加剧烈的颤抖。她抓起搭在炕沿上唯一一件深灰色、早已洗得发白的旧布袄披在肩头,依旧单薄,裹不住彻骨的寒意。
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炕上那冰冷的轮廓,像是在记忆深处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然后,她拉开那道无法遮蔽任何风霜的破门,重新投入门外无边无际的、冰冷混沌的微明世界。风卷着雪粒子扑来,吹得她眼睛涩痛,单薄的身影像一片随时会被狂风撕碎的枯叶。
通往正厅的游廊曲折回环,平日里仆从洒扫还算是干净,但这一夜的风雪太过猖狂,青砖路面上结了一层晶莹而滑溜的薄冰。两旁高悬的灯笼早已熄灭,失去了白日里的暖意和遮蔽风雪的纱罩,只剩下光秃秃的竹骨在寒风中发出单调的、令人心头发毛的“咔哒”碰撞声。
正厅那两扇厚重的紫檀木雕花门虚掩着,缝隙里透出一线暖融得有些刺眼的光,浓郁温腻的鹅梨帐中香的气息丝丝缕缕逸散出来,夹杂着细碎的、女子温和柔软的笑语。那香气对于刚从冰窖般的小屋里走出的林晚筝而言,非但没有任何暖意,反而如同针尖般刺向她麻木的感官。
她走近门口。守门的婆子抱着暖手炉,袖着手,靠在小耳房的暖炕边打盹,听见脚步声也只是抬了下眼皮,看清是她,便又冷漠地耷拉下去,丝毫没有通传的意思。
林晚筝面无表情,只是那冻得僵硬的手指在身侧不着痕迹地紧攥起来。她推开门。
一股裹着浓烈甜香的热浪瞬间扑面而来,冻得发僵的身体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暖流冲击,竟然产生了一种类似灼伤的刺痛感,让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肩膀。眼前的光线也骤然明亮起来,几盏琉璃宫灯柔和的光芒将整个正厅照得通明,暖意融融。
正厅中央,一座巨大的紫铜鎏金三足雕鹤暖炉正无声地吞吐着令人窒息的暖流。地上铺着厚厚的西域缠枝莲纹波斯绒毯,色彩艳丽华美,每一根绒毛都仿佛浸润在暖香之中。
一个纤秾合度、贵气逼人的身影慵懒地靠在那张铺着雪白整张狐皮、垫着厚厚锦缎靠垫的紫檀木雕花榻上。正是林家大小姐、如今尊贵无比的昌文侯府世子夫人林初妍。
她穿着一身新制的樱草色缠枝牡丹百蝶穿花锦缎袄,外罩一件名贵异常、毫无杂色、如同月光流淌的银狐裘披风。乌黑丰盈的发髻松松绾着,点缀着精巧的赤金点翠祥云嵌宝步摇,米珠垂落在光洁饱满的额角,更添一份温婉娴雅。
她怀里捧着一个精致小巧的鎏金百蝠捧寿暖手炉,白得毫无瑕疵的柔荑轻轻搭在暖炉光滑的弧面上,指尖丹蔻殷红欲滴。整个人如同一株被最精心的技艺和财富滋养出的极品牡丹,每一寸都在无声地彰显着无上的尊荣和美好。
榻前的紫檀脚踏上,跪着两个穿着簇新水绿袄裙的小丫鬟,一人捧着个剔红镶螺钿的食盒,里面是还冒着丝丝温软热气的各色精细点心,另一人则小心翼翼地托着个白玉盏,里面是浓稠醇白的燕窝羹。
林初妍眼波流转,正含情凝睇着坐在她对面雕花椅上的丈夫,昌文侯府世子韩文彰。那韩文彰倒也生得一表人才,锦袍玉带,眉目温和,含笑看着自己的妻子,手指轻轻拂去她鬓角一丝并不存在的飞絮。
而林家的主母沈夫人,穿一身赭石色万福如意纹团花袍,坐在另一张铺着锦垫的大师椅上,脸上是合不拢嘴的笑,带着三分讨好七分得意地望着面前这对璧人。
整个画面温馨、富丽、精致得不似凡尘,如同一幅被上苍眷顾的和谐画卷。
林晚筝的出现,如同在这和谐画卷上泼溅出的一滴污墨、一片冻雪。她浑身湿透狼狈,破旧单薄的袄子湿透大半,凝结着冰渣和暗黄的泥点。头发散乱,沾着枯草和雪水,几缕冻硬的发丝贴在青白而冻得开裂的脸颊上。额角那暗红的血痂分外刺眼。她瘦削单薄的身影孤立在门口涌入的那片风雪寒意中,与屋内华贵到极致的温暖馨香形成了地狱与人间的残酷对比。
厅内温暖的气息,香炉里弥漫的甜腻,刹那间凝固了片刻。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过来。
下首陪坐的几位姨娘和几个年龄尚小的庶出子女,脸上迅速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或是同情?或是漠然?或是幸灾乐祸?随即都飞快地垂下眼皮,眼观鼻鼻观心,生怕惹上丝毫是非。
沈夫人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随即浮上一层毫不掩饰的嫌恶和厌烦,仿佛看到一只肮脏的老鼠误入了华堂,眉头紧紧皱了起来,眼神示意旁边的妈妈。
韩文彰眼中闪过短暂的讶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但这情绪很快被极好的修养掩去,只是微微侧了侧目光,落在妻子完美的侧脸上,并未言语。
反应最大的是林初妍。
她本是含情脉脉望着韩文彰的温柔目光,在转向林晚筝那一瞬间,如同春风刹那间凝成了万载玄冰。她嘴角那柔美绝伦的笑意没有消失,反而加深了,却冻结在眼底最深处,那是一种刻骨的冰冷和厌恶。仿佛眼前这个冻饿狼狈、形如枯槁的庶妹,用她的存在本身玷污了自己的眼。
她细长优美的柳眉轻轻蹙起一个完美无瑕、我见犹怜的弧度,像是被什么极其劣质的气味熏到了。然而开口的声音,却依旧保持着世家贵妇应有的柔缓温和,如同温暖的缎子拂过冰面,只是那话语里的内容,淬着剧毒:
“七妹妹,怎么弄成这副样子了?这副衣衫不整、形容不端的模样……若是传出去,岂不是让外人以为我们林府竟这般薄待女儿?”她的目光如同最细密的网,将林晚筝从头到脚扫视一遍,在那额角的血痂上微微停留,语气越发轻柔,却如裹着蜜糖的刀子,“娘亲素日里最是宽厚仁慈,对我们这些女儿们也是掏心掏肺的好。纵是杜姨娘……唉,也是福薄了些。可七妹妹你也不能因此就自暴自弃,任由自己这般……腌臜?知道的,说是妹妹年轻不懂事;不知道的,还以为妹妹……故意以此作态,是对长辈、对府中心存怨怼不满呢?”
每一个字都裹着优雅的砒霜,轻柔地落在死寂的正厅里。
林晚筝的身体在跨入门槛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僵硬成一块冻透的寒冰。那些炭火烤炉散发出来的酷热气流,如同无数烧红的细针,密密麻麻地扎在她冻透的皮肉骨血上。巨大的温差让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痛楚,身体内部却依旧冰封一片。
嫡姐林初妍那温柔似水的声线,字字句句如同浸透了冰水的毒针,精准地刺进她的耳膜。
——自暴自弃?腌臜?心存怨怼?
这几个词语在她空茫的大脑里尖锐地回响,撞击着那一片片绝望死寂的寒冷之地。一夜的惊惧、母亲的离世、被推倒在雪泥里的绝望、求告无门的冰冷,所有的痛楚如同被封在冰面下的暗流,在这一刻被猛地撕开一道裂隙!血液似乎开始艰难地冲击那冰封的壁垒。
她紧攥着冻得失去了知觉的手指,指节发出细微得几乎听不见的、骨节过度压迫的“咔”声。指甲深深陷入麻木的掌心,试图用这清晰的痛感压住胸腔里那疯狂奔突、即将炸裂的情绪洪流。
她知道,只要自己一抬头,眼底那道冰冷绝望的裂隙中奔涌出的任何一丝情绪——哪怕只是一瞬的恨意——落在这些居高临下的人眼中,都足以成为她们下一步践踏自己的理由。
指甲深陷的地方传来尖锐的刺痛,一丝稀薄的热流仿佛渗进了冰冷的表皮,让她略微回神。她死死地盯着脚下华贵厚实的地毯上一点被雪水融化印开的深色污痕,那里面似乎映着嫡姐缀满明珠的鞋尖。视线只到这里,再往上抬哪怕一寸,都可能控制不住。
一个熟悉而冰冷的声音在她心底咆哮:忍着!看你能把林初妍恶心到什么地步!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让那僵硬的脖颈几乎要发出碎裂的呻吟声般,缓缓地、一分一毫地俯低下去。
“大姐…”喉咙被巨大的窒息感堵住,声音嘶哑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娘…杜姨娘…没了。”极其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带着倒刺的钩子从喉间刮过,带出血腥的气息。
短暂的死寂。
林初妍似乎很轻微地挑了一下她那用螺黛精心描画过的长眉,那双秋水翦瞳里的冰冷厌恶没有丝毫变化,反而像结了层更厚的霜。她轻轻用指尖抚弄着手腕上那枚通体无暇、温润如羊脂的玉镯子,动作随意而优雅。
“唉…”她发出一声绵长的、假得不能再假的叹息,如同唱戏前悠扬的开场,“这也是她自己的命数…七妹妹节哀吧。”她的目光甚至没在林晚筝身上停留,直接转向旁边脸上同样没有一丝波澜的林夫人沈氏,语气瞬间转得如同拂面的春风般自然而亲昵:
“母亲,府里事多,又临近年关,各处开销本就紧得很。杜姨娘一个侍妾,又是病故,按规矩,一切从简也就是了。停灵么…西小院那么逼仄,妹妹住着本就委屈,再停了灵,岂不是更没个地方落脚?我看着啊,不如尽快发还出去,停在城外义庄,也是省了阖府上下许多麻烦,您意下如何?”
她每说一句,如同在林晚筝心上剜一刀。
停灵西小院是委屈?!尽快发还?城外义庄?!
一股强烈的、混杂着血腥气的浊气猛地从林晚筝冰冷刺痛的胸腔里翻涌上来!那几乎压抑不住的反胃让她身体微微晃动了一下。指甲深陷入肉,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麻木的窒息感。
沈夫人闻言,脸上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为难”:“这……到底也是伺候过老爷的人……”她故意顿了顿,目光飞快地扫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但明显被这些内宅琐事弄得有些意兴阑珊的韩文彰。
林初妍立即捕捉到了丈夫的不耐烦,美眸流转,嗔了一眼沈夫人,那眼神像是抱怨母亲不够爽利:“母亲!规矩就是规矩!一个妾室罢了,也值得这么大费周章?”她语声依旧柔婉,却带着不容商榷的决断,“再说,妹妹如今守完了孝,也该为今后打算了。总不能一辈子耗在府里吧?”
话题突兀地一转。
沈夫人立刻接住了女儿抛来的这个冠冕堂皇的钩子:“妍儿说得极是!晚筝也满了十五了,做母亲的哪能不操心她的终身大事?”她转向林晚筝,脸上的笑容虚假得如同画上去的面具,“好孩子,你这般守礼孝道,娘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这不,前两日正好有桩天大的好姻缘落到咱们府上!”
沈夫人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施舍般的愉悦:“城南郭员外!那是多大的富户!家资巨万,良田万顷!虽说是续弦,可他老人家德高望重,偌大家业正缺个可靠的人儿打理!郭员外可是亲口说了,就属意咱们林府好教养的闺女!”她语速加快,像是生怕林晚筝听不清其中的“好处”,“这可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亲事!他年纪是大了些,不过年纪大会疼人啊!也稳重!他那几个嫡出的儿子哪个不是人尖子?你嫁过去虽是填房,那也是正经的当家夫人,比那些门当户对却要熬几十年的庶子媳妇强上百倍千倍!”
“郭员外”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狠狠劈在林晚筝冻结的脑海深处!
城东郭家!一个瘫痪在床据说已近弥留的老富商!去年才刚刚病死一个冲喜的继室!她听府里的粗使婆子嚼过舌根!那个嫁过去冲喜的年轻女子,据说进门不到三个月就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死得不明不白!
给一个将死的老东西……冲喜?!
原来这就是她们嘴里天大的“好姻缘”!
血液,那被冻得几乎凝滞的血液,猛地冲上她的头颅!所有的冰封、所有的隐忍、所有刻意压制的痛楚和绝望,在这一刻被这极致的污蔑和强加的噩运彻底点燃!
轰!
眼前瞬间一片血红!耳中嗡嗡作响!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疯狂地呐喊,咆哮着要冲破这具残破躯壳的束缚!
那卷被匆忙塞在袖袋深处、冰冷沉重的铜片卷轴似乎也在这滚烫的愤怒中突然变得灼热!
她猛地抬头!
那动作僵硬而突兀,如同一个被人猛力提起的傀儡。额角未干的污血衬得她脸色是一种极其骇人的青白。那双曾经黯淡死寂的眼眸里,此刻像被人投入了两块烧红的烙铁,带着一种毁灭一切的、近乎疯狂的光芒,直直地、一瞬不瞬地刺向端坐在那豪华榻椅上的嫡姐林初妍!
这不再是绝望悲哀的乞怜!
是凶狠!是淬毒的冰冷!
是……宁为玉碎的疯狂前兆!
那眼中喷薄而出的决绝恨意太过赤裸和强烈,如同实质的刀锋,让习惯了林晚筝逆来顺受、隐忍怯懦模样的林初妍猝不及防!沈夫人的话音戛然而止,脸上那假惺惺的笑意也冻结在脸上,闪过一丝错愕和厌恶。
林初妍更是瞬间被这充满攻击性的目光激怒!她可以随意踩踏蝼蚁,却绝不允许蝼蚁露出獠牙!即使那獠牙如此孱弱!
“放肆!”沈夫人反应极快,厉声呵斥,“你这是什么眼神?规矩体统何在?!妍儿和侯府世子在此,岂容你如此无礼!还不跪下请罪!”
林初妍的俏脸也沉了下来,那双漂亮的眸子里寒意森然:“七妹妹,看来杜姨娘这一走,竟是把你仅存的一点教养也给带走了吗?郭家何等门楣,若非念在你是我林家血脉,这等好事能轮得上你一个庶女?怎么,你莫非以为,自己还有挑拣的份?”
她的声音依旧维持着平缓,但那份居高临下和不容置疑的逼迫,如同沉重的碾轮。
站在一旁的沈夫人身边最得力的赵嬷嬷,是个身材高大、满脸横肉的中年妇人,最是擅长察言观色且心狠手辣,早已在沈夫人变脸时就蠢蠢欲动。此刻见林初妍语气转冷,沈夫人目光示意,立刻会意。她冷哼一声,壮硕的身躯像一堵墙般朝林晚筝逼来,蒲扇般带着厚茧的大手毫不留情地,直接去抓林晚筝的头发,想强行将她按倒!
“不识好歹的小贱人!夫人们为你费心打算,还敢瞪眼?!给我跪下!”赵嬷嬷的怒骂带着浓重的唾沫星子扑面而来。
林晚筝瞳孔骤然紧缩!
赵嬷嬷那粗粝如铁钳的大手带着一股腥风迎面抓来的瞬间,林晚筝浑身的血液几乎在那一刻冲顶!冻僵的身体里不知从何处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在那只带着令人作呕的油腻汗气的手即将触碰到她散乱发髻的前一刹,她猛地向旁边踏出半步!动作僵硬而踉跄,与其说是敏捷的闪躲,不如说是被逼至绝境本能的、孤注一掷的倾尽全力。
身体失去平衡,重重撞在身后一根冰冷的、粗大的支撑房梁的朱漆圆柱上!后背钝痛!但赵嬷嬷那蓄满力道的一抓却落空了!身体顺着柱子滑落,跌坐在冰冷平滑的金砖地面上,袖中那卷坚硬冰冷的铜片被这一撞,狠狠硌在腰侧,尖锐的痛楚直刺入骨!
这意外的反抗姿态和那踉跄跌倒的狼狈模样更是狠狠触怒了主子们的权威!
林初妍那精致的眉目间瞬间笼罩上一层寒霜,眼神冰冷得能冻裂一切!她轻轻地将手中那个精致的小暖炉往旁边丫鬟端着的白玉点心托盘上一磕,发出“叮”一声清脆却带着裂帛般决绝意味的声响。整个厅堂的空气仿佛被抽干,静得可怕。
她唇角依旧勾起那完美的弧度,声音却像浸在九幽寒潭里的刀锋,清晰、冰冷、一字一句地劈开死寂:
“看来七妹妹是想去跪祠堂,用冷水醒醒脑子了。也好——赵嬷嬷、钱嬷嬷,你们亲自‘服侍’七小姐去西小院闭门思过。”她刻意加重了“服侍”二字,冰冷的目光扫过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没有我的话,连窗缝都不得打开一丝!”她的目光最后定在林晚筝毫无血色的脸上,如同看着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三日后,就是大吉之日。到时便是捆,也要把她给我捆上花轿!死了心,就懂事了。”
死寂被彻底打破,冰层被淬毒的利刃切开。
“喏!”赵、钱两个壮硕的婆子齐声应道,声音如同夜枭狞笑。两人一左一右,如同拎小鸡一般,两只布满老茧的粗壮手臂狠狠叉住林晚筝双臂!那力道极其粗暴凶狠,捏在她瘦削的肩胛骨和冻得发紫的手臂上,骨头似乎都在那巨力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尖锐的剧痛瞬间攫住神经!
“走!”赵嬷嬷低吼一声,声音带着唾沫星子喷在林晚筝脸上。
林晚筝被她们蛮横地拽离冰冷的地面,双脚几乎悬空!身体被夹在两人中间,像一件毫无反抗力的行李。那两个婆子手臂如同铁打,拖着她转身就向正厅那奢华厚重的大门走去!
她最后的目光扫过林初妍那张冷漠如同白玉雕像的脸庞,那张脸上唯有一丝冰冷的厌恶和掌控一切的笃定。
花轿!捆!三日后!
这几个词疯狂地在林晚筝被寒意和剧痛搅成一团乱麻的脑海里冲撞!如同被投入火油中的火星!所有的隐忍,所有的绝望,在那被钳制着拖行的瞬间猛地被点燃、引爆!她不能!绝不能这样被拖回去!被关进那个刚刚成为母亲灵堂的冰冷小屋!然后等着三日后被扔进花轿送进另一个地狱!母亲尚未瞑目!
母亲冰冷的遗容在眼前闪过!
那卷硌在她腰侧的冰冷铜片,仿佛在剧烈的拖动中滚烫了起来!
“放开我!”喉咙深处如同被火炭灼伤,迸发出一声困兽般嘶哑凄厉的低吼!她用尽全身的力气挣扎起来!瘦弱的身体爆发出令人惊异的狠劲!
双脚死命蹬踹着滑溜溜的金砖地面!双手被反剪,指甲便拼命地去抠抓、去撕扯那两个婆子厚实的棉袄袖子,如同濒死的猫,做着最后的搏杀!
“贱蹄子!反了你了!”赵嬷嬷没料到她还有力气反抗,措不及防下,手臂被抓出几道血痕,又惊又怒!
“小娼妇!找死!”钱嬷嬷更是大怒,猛地举起空闲的那只手,蓄足了力道,那粗糙的巴掌带起一股凌厉的恶风,狠狠朝着林晚筝的脸颊掴去!意图将她彻底打垮!
刺耳的掌风逼近!林晚筝瞳孔骤缩!所有的声音似乎在耳边消失,时间仿佛凝滞!躲不开!剧痛即将加身!牙齿死死咬进下唇!
就在此刻!
一道清越、沉凝、带着无法言喻穿透之力、如同金石裂帛般的琴音!
铮!
不是一声!是连续三声!疾如星火!锐如断金!
叮!咚!铮!
毫无征兆!毫无来由!如同九天之上垂落的冰瀑,在这富丽堂皇却又污浊不堪的正厅里,极其突兀、极其霸道地炸响!
这声音太响了!太过奇特!太过……不祥!
像是无数道透明的枷锁骤然收紧!又如同万千刀锋出鞘、冷月穿云!
钱嬷嬷那蒲扇般带风的巨掌,硬生生定格在离林晚筝青白面颊不到三寸的虚空!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冻结!
厅中所有人!高踞榻上的林初妍、旁边安坐的韩文彰、脸上虚伪笑容未曾散尽的沈夫人、那些屏息垂立的姨娘小姐、包括两个强横凶悍的婆子……所有人的身形都在这一刻凝固!
如同被施了定身法!
他们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都浮现出一种极其怪异的……几乎是惊恐万状的神情!像是听到了什么地狱之音,看到了什么灭世之兆!
时间,仿佛被这冷冽到极点的琴音冻凝。空气不再流动,暖炉内炭火的噼啪声、炉上茶水细微的沸声、甚至窗外风雪的呼啸,在这一刻都彻底死寂。整个奢华精致的林府正厅,变成了一个巨大而诡异的琥珀。所有的人,贵妇、侯爵、仆人、被拖行的林晚筝,都凝固在琴音炸响前的最后一帧动作中。
死寂中爆发的金属冷音,还在空旷的厅堂里带着实质般的冰冷颤音回荡,袅袅不绝。如同透明的薄冰顺着每个人的脊椎悄然蔓延。
林初妍脸上的冰冷厌恶和掌控一切的笃定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揉碎了,只留下突兀的空白和一丝难以名状的心悸。捧在她手里那个鎏金嵌宝的暖手炉失去了依托,“哐当”一声砸在铺着厚厚波斯绒毯的地上,里面的银丝炭带着猩红的火星迸溅开来,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很快暗淡下去,留下一小片丑陋的黑渍。
站在林晚筝身后,那个手臂僵在半空的赵嬷嬷,喉咙里突兀地发出一声短促、极度恐惧的倒吸冷气声:“嘶——”
没有人说话。所有人的目光仿佛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僵硬地移向声音的源头——
那面原本空无一物、作为奢华背景墙之一的、由整块南海暖玉雕琢成的巨大博古架尽头!
一个颀长孤峭的身影,不知何时竟如同画中鬼魅般突兀地出现在那里!
没有脚步声。没有通传。更没有一丝一毫的气息外泄。
他仿佛是从这厅堂本身最厚重的阴影里析离出来,又或者一直就存在于此,只是刚刚被人强行点破。深得发紫的玄色锦缎常服没有繁复的绣纹,只在衣摆处以银线勾勒出隐隐的云雷纹暗纹。外面随意笼着一件玄狐裘的大氅,丰厚的狐裘领口衬托着一张脸,冷硬得如同玉石雕琢。
那不是年轻人该有的清俊,而是一种被岁月和至高权柄反复淬炼出的、锋利至极的棱角。鼻梁如刀,薄唇抿成毫无感情的直线。最摄人心魄的是那双眼睛。眸子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但此刻,这寒潭深处仿佛被投下了一座巍峨的山峦,沉凝的帝王威仪只是最浅层的东西,在这之下翻涌的是某种滚烫的、足以灼穿灵魂的探究!
他的眼神穿透凝固的空气,穿透那奢华服饰和珠宝构成的虚幻屏障,穿透林晚筝狼狈污浊的皮囊,牢牢钉在她脸上——或者说,是钉在她那双刚刚燃烧起疯狂恨意的、此刻因为极度震惊而微微圆睁的、唯一澄澈如水的眼睛深处。
那双眼睛太亮了,太过锋利,即使隔着半个富丽堂皇、烛光摇曳的厅堂,也如同实质的冰锥狠狠刺来。林晚筝只觉得在那目光笼罩的瞬间,自己混乱的思绪、翻腾的恨意、冰冷的绝望都被强行冻结、剥离!只留下一种彻骨的寒意和毛骨悚然的空白。
她认识这张脸!
或者说,整个大魏王朝,无人不识这张脸!
承天承运皇帝,萧彻。
整个凝固的大厅仿佛被扔进了一座冰窖。所有凝固的神情在零点几秒的死寂后,瞬间转化为一种无法控制的、巨大到令人窒息的恐慌!
轰隆!
韩文彰脸色骤变,霍然起身时力道过猛,将他所坐的那把沉重的紫檀木雕花圈椅都带得猛地向后移位,椅脚与金砖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他甚至顾不上失仪,几乎是本能地、手脚并用地就要跪拜下去,动作仓惶如同火烧到了眉毛!
另一旁,沈夫人的反应更加不堪。她那张保养得宜、方才还带着虚假笑容的脸皮在认出玄衣人的那一刹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揉搓了一把!血色“唰”地褪得一干二净,如同敷了厚厚的劣质白粉!全身的肥肉都控制不住地开始筛糠般颤抖,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似乎是想哭喊什么,却又如同被扼住了咽喉,一丝气也透不出来!原本安坐的身子一软,不受控制地就从那张铺了厚厚锦垫的大师椅上往下滑!若不是旁边反应极快的丫鬟彩雀死死扶了一把,这位林府的主母当场就能瘫软在地,出个大丑!
坐在正中央、最尊贵华丽位置上的林初妍,受到的冲击力是最大的。那张前一瞬还带着刻薄冷意和主宰一切优越感的面孔,如同冬日里最精美的琉璃盏骤然遇到了沸油!
僵硬!绝对的僵硬!
那是一种被恐惧瞬间冻结成冰的僵硬!她甚至做不出任何其他表情,身体完全僵在铺着雪白狐皮的榻上,连那丝下意识因恐惧而发出的细微颤抖似乎都被强行压制住了。怀中没了暖炉,那只素白的、指甲被精心修饰过的玉手,此刻僵在半空,五指还保持着虚握的姿态,微微颤抖着。她似乎忘记了呼吸,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瞳孔失焦般地散大,死死盯着那个玄色的、如同噩梦般突兀降临的身影,恐惧如同漆黑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思维和优雅!
“陛…陛下?!”
这两个字,不是一个人叫出来的,而是所有人灵魂深处炸响的惊雷!带着无以伦比的惊惶和恐惧!
“噗通!噗通!噗通!”
厅内瞬间跪倒一片!动作仓惶混乱,膝盖砸在地面上的闷响此起彼伏。那些原本侍立左右的丫鬟婆子,全都面无人色地匍匐在地,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几个年幼的庶子庶女更是吓得脸色惨白,连哭声都发不出来,被人拉着死死按在地上。
韩文彰终究是勋贵子弟,强压着震骇,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动作虽急促却不失世家子弟的沉稳,已撩起锦袍下摆,单膝触地,头深深垂下:“臣韩文彰,恭叩圣安!不知陛下圣驾亲临,未及远迎,罪该万死!万望陛下恕罪!”
“陛下圣躬安!”沈夫人也在丫鬟的搀扶下瘫软在地,声音抖得不成调子,带着哭腔。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屈辱感(被皇帝撞见这等处置庶女的家丑)交织,让她几乎要晕厥过去。
林初妍终于从那石化的僵硬中挣脱出来一丝力气!恐惧如毒液瞬间注入四肢百骸!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从那铺着狐皮、象征她尊贵地位的锦榻上跌了下来,顾不得任何体面和优雅,手脚并用地朝萧彻的方向膝行了两步,额头死死磕在冰冷坚硬、绣着繁复缠枝莲纹的波斯地毯上,身体抖得像暴风雨中的浮萍,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尖利和绝望:
“臣…臣妇林氏…恭叩…恭叩圣安…臣妇万死!不知陛下…不知陛下在此…惊扰圣驾…臣妇罪该万死!罪该万死啊!陛下!”语无伦次,唯有“万死”二字重复不断,带着崩溃的哭音。
高高在上的林府主母、雍容华贵的世子夫人、目空一切的韩文彰……所有这些须臾之前还掌控着她生死命运的人,此刻全都像一堆被狂风摧折的枯草,卑微地匍匐在那个男人的脚下,抖得不成人形,说着最卑微可怜的话语。
林晚筝依旧被那两个如同铁钳般扣住她双臂的婆子死死攥着。巨大的变故带来的冲击太过猛烈,反而让她脑中一片空白。那两个婆子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赵嬷嬷和钱嬷嬷在听到韩文彰那声“陛下”时,全身的力量如同被瞬间抽干!那双先前还如同铁铸、凶狠地钳制着林晚筝的手臂,倏地软了下去,变得绵软无力、冰冷黏腻,如同两条死蛇般松脱开来。两个婆子此刻脸色煞白如鬼,筛糠般的颤抖比地上的沈夫人还要剧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漏气的风箱,身体不受控制地就想往下瘫软匍匐。
手臂骤然失去了强横的束缚!在身体被拖拽中失去了平衡的林晚筝猝不及防!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再次失去支撑,重重地向前扑倒在地!
额头狠狠磕在冰冷坚硬、铺着华丽地毯的地面上!剧痛袭来!身体摔在厚厚的地毯上虽然不至于皮开肉绽,但巨大的冲击力加上先前被拖拽的伤势,依旧让她眼前金星乱冒,眼前瞬间一黑,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一口腥气猛地涌上喉头!
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剧痛和冰冷尚未从骨骼深处褪去。她蜷缩在冰凉的地面上,脸贴着光滑冰冷金砖间那华美厚重的地毯绒毛,急促而混乱地喘息着。耳边是君王身份揭示后厅内爆发的极致混乱——混乱的拜倒声,慌乱的请罪声,带着哭腔的哀求,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巨大恐惧气息。
然而这所有的声响,又似乎离她很遥远,隔着一层厚重的雾。
唯有方才那三声裂帛般的琴音,似乎还在耳膜深处震颤回响。冰冷,肃杀,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那声音…竟是她袖中那卷铜片残谱的第一句的实质化?!
母亲冰冷的遗容在黑暗的视野边缘晃动…嫡母强加给她的噩梦般的冲喜安排…还有那双…刚刚刺入她灵魂深处的、帝王的眼眸…冰冷、沉重、滚烫的铜片卷轴死死压在倒地的林晚筝胸口下方,硌得生疼,那份坚硬冰冷的触感如同溺水者最后的浮木,让她在一片混沌混乱中抓住了一丝微弱的、几乎被湮没的感觉。
那是什么感觉?
是…是希望?!
不!
那冰冷的眼神,那高高在上的姿态,那随意撕开一切虚幻浮华的冷酷手段……他只是一个更强横的、更难以预测的掠食者!怎么会是希望?!
林晚筝猛地将脸更深地埋进那冰冷的、带着灰尘和昂贵香料气息的地毯绒毛里。牙齿死死咬进下唇,一股浓郁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开来。冰冷的绝望混合着某种被强行压抑的、源自本能的恐惧和一种奇特的、绝不认命的挣扎,在破碎的肺腑间激荡冲撞!她不能就这么倒下!无论是那索命的郭家花轿,还是眼前这深不见底的帝王深渊!母亲还在西小院躺着!她若就此湮灭,母亲的停灵就真的只能在冰冷肮脏的城外义庄!
“嗯?”
一声低沉而磁性的单音节,如同带着细碎冰棱的寒风刮过死寂的大厅。
所有混乱嘈杂的求饶声、告罪声、恐惧的抽泣声,在这一声“嗯?”面前,如同被利刃斩断的丝弦,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喉咙,只剩下恐惧的粗喘。
玄色的袍角停驻在离林晚筝匍匐着的头颅不到三步的距离。冰冷的视线如同有实质的重量,沉沉地压在她的后颈和背上。
林晚筝伏在地毯上的身体瞬间绷紧!她能感觉到,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正透过她散乱肮脏的发丝、破烂冰冷的衣裳,落在她背上那道因跌倒而更显狼狈的单薄曲线上。
巨大的威压如同无形的山峦兜头压下,冻结了她的呼吸,冻结了她试图凝聚力量的每一丝尝试。血液似乎都在那一瞬间停止了流动。
她僵硬地蜷缩着。
“方才是何人弹奏?”
萧彻的声音再次响起,不高,甚至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带着一种金玉碰撞般的质感。但每一个字落下,都如同冰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尖上。他的目光缓缓掠过那些匍匐在地、抖若筛糠的头颅,仿佛君王在检阅一群蝼蚁,最终视线在那片狼藉的琴音源头处——那面巨大的玉石博古架尽头空空如也的位置停留了一瞬,随即,自然而然地落回到离他最近的、唯一还沾着烟火气的活物——那蜷伏在地毯上,额头带血、狼狈不堪的少女身上。
“那《十面》的前奏三声惊雷,音是这里发出的。”他像是在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目光却牢牢锁着林晚筝,“可对?”
这声音清晰地传入林晚筝耳中。每一字都如同冰珠砸在冻湖上,在她死寂的心湖里激起一片混乱的涟漪。
《十面》?十面埋伏?
那三声撕裂死寂的琴音……是她心底狂澜炸响的回应?!更是……那残谱上冰冷的召唤?!
这怎么可能?!
皇帝的目光如同黏在她背上,穿透衣料,刺入骨髓。是!只能是她!在这个大厅里,所有人都在忙着争权夺利、倾轧凌辱,只有她被逼到了真正的十面埋伏之中!
林晚筝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一种被剥去所有伪装、赤裸裸暴露在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