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瘟鬼行疫(1 / 1)

连日的暴雨终于歇了,毒辣的日头旋即接管了天地。湿气被蒸腾起来,粘腻地糊在皮肤上,整个山坳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难得的农闲时节,本该是村民歇脚唠嗑的时候,可树荫下聚集的人们,脸上却不见多少松快。三三两两的村民凑在一起,声音压得极低,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听说了吗?楚家村...没了。”一个老汉声音发颤,下意识摸了摸腰间挂着的、用红布包着的小块兽骨,“说是瘟鬼过境,一家子一家子地倒,咳出来的血都是黑的...连牲口都死绝了!”

“作孽啊!”旁边的老妇啐了一口,慌忙从怀里掏出个干瘪的蒜瓣含进嘴里,“三光村那边也...今早有人看见他们村老巫公带着人往后山去了,还抬着...抬着个盖红布的物件!”她没敢明说,但“红布”二字让周围几人瞬间脸色煞白,互相交换着恐惧的眼神。后山岩洞,盖红布...那是“送山神娘娘”的老话里才有的场景!

“山神老爷发怒了啊...”有人喃喃道,朝着后山老槐树的方向拜了拜,“定是哪里不敬,惹恼了他老人家...”

……

长生从不参与这些闲聊,隔壁村的消息当然也不知。她这段时日基本不得闲,每日不是忙着照顾魏阿婆,就是忙着上山采药。

那日下山路上,长生既没有安慰哭诉的魏长安,也没有流露丝毫担忧之色,她甚至没有开口问一句魏阿婆晕倒时的具体情形。她那时只有一种想法,这一天终于来了。但随即她又感觉自己很混沌。明明她已经预感到了,但为什么到真的发生这一刻,还是会觉得太快呢?她脑子里似乎有很多想法,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似乎想表达些什么。可最终她只是抿了下唇,以一种近乎冷酷的姿态,一把拽住了面前的魏长安径直朝山下走了下去。只有脚步踩在泥泞里发出的急促“啪嗒”声,泄露了她些许被压抑的、自己也说不清的烦躁。

待回家,一探鼻息,她下意识松了一口气,随后背起魏阿婆,去敲了村里一个老巫公的门。老巫公瞥了眼气息微弱的老人,浑浊的眼珠转了转,随手给了长生一小包香灰,让长生混入青蒿水中给魏阿婆喂下。两天后,魏阿婆转醒,但仍然低烧不退,一天内将近十二个时辰都是昏睡。长生勒令魏长安一步不出,在家照顾魏阿婆。长生清楚,魏长安同意主要是因为担心魏阿婆,他对她,仍有诸多埋怨。

林风走的时候,长生没有去送。她那时正边煮着青蒿水,边看着上空凝聚成黑雾的蚊虫皱眉。其实不只是蚊虫增多了,那些鬼怪精物也一夜间骤然增多了。最开始她看到的是一些不知名的鸟、鱼和山野动物,然后是些常见的家禽牲畜,最后是一些陌生面孔的人。它们像浑浊的潮水,无声地涌来,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密集。

长生不知道是不是远方发生了什么?所以哪怕那时山槐村平和如旧,她还是隐隐约约感觉到了空气中弥漫的不安和死寂。这才不让魏长安出门,她也不再去河边打水,而改用自家井内的,最后开始屯足量的草药和食物。

这日傍晚,长生像往常般从山上采药归家,才行至半山腰,就看到了村子上空突然飘起了大量青烟,闻着,倒像是烧艾草的味道。入了村,家家户户又都紧闭着门,门前还撒着一层厚厚的石灰、刺鼻的石灰。长生皱眉,一种不祥的预感沉甸甸地压下来。待快至家时,却听到了魏长安撕心裂肺地哭喊声和混乱的争执声。长生瞳孔微缩,加快了脚步。

家里大门开着,里面有一群不速之客。几个壮实的村民正七手八脚地要将裹着薄被的魏阿婆从床上抬起来,而魏长安小小的身体则死死拖着其中一个村民,哭着怒吼,声音嘶哑,“不要抓我阿婆!放开我阿婆!她不是瘟疫!”

村长正拿着艾草到处熏,看到门口站着的长生,他重重叹了一口气,“长生,你回来的正好。快管管长安,这孩子真是太倔了!”

“你们,在做什么?“长生环视了一圈这院内的乱象,目光最终落在被拉扯的阿婆身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质问。

“完了...全都要完了!”

村长还没开口,一个挤在后面的村民就带着哭腔嘶喊起来,脸上尽是扭曲的恐惧:“完了...全完了!楚家村死绝户了!三光村那边...今早有人逃过来报信,说他们村也开始大片大片倒人了!老张头!老张头和他家小孙子就在我隔壁屋啊!”他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死死抠着门框,“咳...咳得那叫一个惨!血沫子喷得满墙都是!浑身烫得像火炭!眼珠子...眼珠子红得像要滴血!王寡妇夜里就没了气儿,早上...早上身上爬满了铜钱大的黑斑!瘟鬼!是瘟鬼索命来了啊!”

他猛地指向床上气息奄奄的魏阿婆,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就是她!就是她最早开始病的!老巫公昨天在她家院墙外头作法驱傩,那香烧得...烧得断断续续,烟都是黑的!老巫公当时脸色就变了,说‘晦气缠身,邪祟难驱’!定是她把山外的‘戾气’带回来了!”

“对!就是她!”另一个村民猛地跪下,朝着后山老槐树方向砰砰磕头,额上瞬间见了血印子,“山神老爷开恩啊!求您显显灵,收了那些作祟的瘟鬼吧!定是我们哪里不敬,惹恼了您老人家!”

村长脸色灰败,如同蒙了一层死灰,他声音干涩:“熏艾草、撒石灰、含蒜瓣...老法子都试遍了。可老巫公说,这次来的‘东西’太凶,寻常法子压不住...是山神老爷发了大怒了!”他看向床上气息微弱的魏阿婆,眼神复杂,“长生,你阿婆这病,烧了这么久,症状虽不像老张头他们那样凶,可...可谁敢赌啊?万一...万一就是那'瘟气'在她身上伏得深,还没发出来呢?她是村里年纪最大的,头一个病的...”

“不是!我阿婆绝对不是瘟疫!我天天照顾阿婆,我还不清楚吗!你们要把我奶奶抬去后山,那就是让她死!”魏长安赤红着眼睛嘶吼。

“我们这是为了全村活命!小崽子,无论你今天说什么做什么,这人,必须送走!你再废话!把你一起送到后山!”一个汉子粗声粗气地反驳,一把甩开魏长安。

魏长安被甩得一个趔趄,瞬间像只发疯的小兽,他拼命撕咬着那汉子的胳膊,汉子疼得龇牙咧嘴,一个巴掌将魏长安扇到了地上,嘴角渗出血丝。

长生一直无言看着,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戏剧,然后,她动了,她拿起锄头,“哐当一声”砸碎了身边的水缸。

巨大的碎裂声和四溅的水花让混乱瞬间凝固。所有人都惊愕地看向她。

穿着裋褐束着头发的少女站在四分五裂的水缸旁,脚下清澈的井水正向四处流窜,少女的语气带了点非人的冷静,她说,“这不是疫病。”

“瘟疫的症状是高热咳血或身上起黑斑。”长生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了喧嚣,字字清晰,“我阿婆低热昏睡,不咳血,无黑斑。何来疫病?”她目光扫过众人,落在魏阿婆露出的手臂上——只有病态的苍白和干枯皮肤上渗出的虚汗。

短暂的死寂。

“放屁!”一个村民突然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尖着嗓子跳起来,手指几乎戳到长生脸上,“你懂个屁!老巫公都说了,这是‘瘟气内伏’!‘戾气’钻到骨头缝里了,时候没到,还没发出来!”他唾沫横飞,眼神疯狂,“你看不见?村里这两天鸡鸭死了多少?老张头家的小孙子今早也开始发热说胡话了!这分明就是瘟神过境!你奶奶年纪最大,病得最早,老巫公作法都赶不走她身上的邪气!不是她带进来的‘戾气’是什么?”

恐慌找到了新的宣泄口。

“对!就是她!”另一个妇人抱着瑟瑟发抖的孩子,怨毒地盯着长生,“还有你!长生!你这丧门星!从小就不干不净,天天说胡话,咒死了你爹娘!你那眼睛...黑黢黢的,看人像鬼看人!魏婆婆这病来得蹊跷,指不定就是你克的!是你招来的瘟鬼!”她猛地从怀里掏出一把混着香灰的米粒,朝着长生方向狠狠撒去,“滚开!离我们远点!晦气东西!”

人群被彻底点燃了。

“扫把星!”

“怪胎!”

“把她也赶走!”

“山神老爷发怒,定是这妖女引来的!”

指责、谩骂、甚至带着驱邪意味的投掷物纷纷涌向长生。

村长又叹了一口气,疲惫而无奈,“长生丫头,我知道你心疼你阿婆。你阿婆也是我长辈,我也不忍心啊。可万一呢?万一真是呢?这病要是传开,咱们山槐村可就完了!为了大伙儿,为了娃娃们,只能委屈你阿婆了。把她安置在后山,我们会定时送点水和吃食过去……”这话他自己说出来都显得苍白无力,后山岩洞,无异于等死。

“真的没有其它办法了吗?”

长生漆黑的眼珠盯着村长,手里的锄头悄然握紧。

“倒...倒还有一个...”村长声音艰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目光扫过在场一张张惊恐的脸,最后落在角落里那个一直沉默、眼神浑浊的老巫公身上。

老巫公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他枯瘦如鸡爪的手,此刻正死死攥着一本破烂发黄、边缘卷曲、似乎沾着陈年污渍的旧册子。他浑浊的眼珠费力地转动着,手指颤抖地划过书页上模糊不清、如同鬼画符般的字迹。“古...古卷...有...有载...”他嘶哑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山...山神怒...戾...戾气横生...瘟...瘟鬼行疫...非...非...凡俗...之力...可...可...御...”

他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枯槁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阴沉的天穹:“唯...唯...以至...至洁童身...未...未破之...女...为...为引...献...献为...山神...新妇...通...通天意...祈...祈神息怒...方...方可...消...消此...大...大厄...”

献新妇。

这三个字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冻结了所有的嘈杂。死寂。比之前更甚的死寂。空气凝固了,只有粗重的喘息声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角落里抱着女儿的几个妇人,瞬间面无血色,死死搂住孩子,惊恐地蜷缩后退,仿佛老巫公的目光是择人而噬的毒蛇。

“童...童身未破...即...即可...”老巫公浑浊的眼睛扫过那几个面无人色的妇人,又缓缓移开,最终,那目光似乎无意识地、又带着某种沉重的意味,落在了穿着裋褐、独自站在破碎水缸旁的少女身上。

“谁去?谁家闺女愿意去?!”一个汉子崩溃般大吼,眼睛赤红地盯着长生。

献新妇,于山神吗?

长生漆黑的眼珠里,映不出丝毫光亮。她突然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笑容淡得几乎看不见,冰冷得像初冬的薄霜,带着一种洞穿一切的漠然,和一丝...尘埃落定般的解脱?她松开了紧握锄头的手,木柄砸落在湿泥里,发出一声闷响。

她说:“好。”

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凝固的死寂。

村长猛地一颤,手里的艾草束“啪嗒”掉在泥水里,溅起几点浑浊。他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反问:“……好?什么好?”

“我当祭品。”

四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却如同千斤巨石砸进深潭,在每个人心头激起惊涛骇浪。

死寂被打破。村民们齐齐倒抽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个站在狼藉中的瘦削身影。震惊、愕然、怀疑...种种情绪在他们脸上交织翻滚。

那个先前撒香灰米的妇人,张着嘴,脸上的怨毒僵住了,慢慢转成一种茫然和不知所措,她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长生的视线。

抱着孩子的另一个妇人,身体微微发抖,搂着孩子的手臂收得更紧,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只有一声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抽噎泄露出来。

几个壮汉面面相觑,最初的惊愕过后,一种巨大的、如释重负的松弛感几乎让他们虚脱,有人甚至偷偷抹了把额头的冷汗。但这份庆幸太过赤裸,以至于他们的眼神在接触到长生那深不见底的荒芜目光时,又飞快地闪躲开,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和难堪。

村长喉结剧烈地滚动了几下,他看着长生,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沉重到极点的叹息,那叹息里饱含着无力、愧疚,还有一种认命般的悲哀。他弯下腰,动作迟缓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去捡那掉落的艾草,手指却在泥水里微微发抖。

只有角落里的老巫公,浑浊的眼珠盯着长生,枯瘦的手指在破旧的册子上神经质地摩挲着,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不知是赞许、悲悯,还是别的什么。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诡异的寂静,混杂着艾草的苦涩、石灰的刺鼻、泥水的土腥,以及...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庆幸与罪恶感。

长生漆黑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茫然的、低泣的、闪躲的、沉重的...最终,落在了哭得打嗝、小脸上印着鲜明巴掌印、正惊恐又茫然地望着她的魏长安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怨恨,没有悲伤,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死寂的荒芜,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旧物。

她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冰冷和不容置疑:

“应我三件事。”

“第一,我阿婆,留在家中,不得再扰。”

“第二,”她的目光在长安脸上停留了一瞬,那荒芜中似乎裂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捕捉的涟漪,但转瞬即逝,“魏长安,须平安长大成人。”

她顿了顿,视线从长安身上移开,重新投向虚空。

“第三,要快。”

冰冷的字眼砸在寂静里:

“死得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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