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固城的夏夜,带着帝京特有的潮热与沉寂,沉沉压在皇城的金瓦朱甍之上。紫宸殿,这座皇权的核心在重重守卫和幽深廊道的拱卫下,显得格外空旷幽邃。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耸的穹顶,壁上嵌着的深海夜明珠散发着柔和却穿透力极强的冷光,与两侧青铜仙鹤灯架中跳跃的烛火交融,光影在平滑如镜的金砖地上无声地流动、纠缠,如同殿内此刻无声的暗涌。
皇帝赵翊,一袭玄青色寻常团龙纹常服,宽袍缓带,端坐在赤红酸枝木棋枰前,姿态闲雅如松。与之对弈的,是须发皆白、身着洗得发白的靛蓝道袍老者——黄元吉。道袍素净,无半点符箓装饰,唯余一股浸淫已久的药香墨气,与宫中的沉檀暗香格格不入。皇帝眉宇舒展,眼神却如古井深潭,专注于纵横十九道之间,指尖拈着的白玉棋子温润剔透,每一次落下,都是万钧之力的无声凝练。侍立在他身后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陈瑾,身着深紫色蟒袍,背脊微躬,头颅低垂,面容刻板得像一尊玉俑,呼吸轻得几乎感觉不到,唯有那双低垂的眼帘下,偶尔精光一闪即逝,才显露出其执掌内廷中枢的深不可测。
黄元吉身侧侍立的是他的道童清风。少年约莫十三四岁,面孔纯净,身形如青竹般挺拔,眼神却灵动异常,时而专注棋局,时而好奇地悄然扫视这帝国最尊贵之地。他安静得像一道影子,但那双灵动的眸子里,映着烛火,也映着棋局的诡谲,偶尔闪过一丝远超其年龄的思索。
殿内只余棋子轻叩棋枰的清脆声响,声声入耳,更衬得周遭如宇宙洪荒般的寂静。这不是风雅的消遣,而是两股无形意志的残酷交锋。黑棋如龙,矫健盘踞,暗藏雷霆之怒;白棋似鹤,飘逸灵动,蕴含着云水禅机。每一步都深藏杀机,彼此试探、勾连、围剿、突围,平静的方寸之地,杀伐之气隐然蒸腾,仿佛千军万马隐于黑白之间。
皇帝的攻势骤然疾如风火,几颗黑子直插白棋腹地。黄元吉浮尘轻搭臂弯,眉头微蹙,良久,才捻起一粒白棋,稳稳落在枰心一处看似寻常却牵动全局的要害位置。皇帝嘴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几乎在他落子的同时,一枚黑子又如影随形般贴上。两人你来我往,互不相让,每一次落子,都像是在悬崖边行走,又像是在冰层上挪移,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陈瑾的头垂得更低,清风的眼神却亮了起来。
皇帝忽然抬眼,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洞彻人心的力量,轻轻落在黄元吉面上,声音平淡如殿外的夜风:“黄老,朕的棋力,可有寸进?”
黄元吉左手拂尘轻扬,如驱散无形的雾霭,目光从激战的棋局移开,投向这位年轻的帝王,眼中复杂之色一闪而过。他右手缓缓将一枚即将落下的棋子放回棋篓,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摇头道:“陛下布局深远,算无遗策,尤善藏锋于钝,待时而动。贫道自诩修道数十载,已得几分恬淡忘机,却仍被陛下棋势所激,求胜心切,以致落入毂中而不自知。想不到陛下日理万机之余,在弈道上的造诣竟已如此精妙绝伦,此局贫道输得心服口服,陛下神思妙手,当真令人叹为观止。”
他语气诚恳,不卑不亢,但“藏锋于钝,待时而动”八字出口时,殿内的空气似乎又凝滞了几分。
就在此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足踏金砖的窸窣声,从殿门处传来。一个身着靛蓝小宦官服饰的年轻太监,几乎是踮着脚尖,像一片轻羽般滑入殿内。他面白无须,眼神慌张如同受惊的鹿,甫一进来,目光便越过空旷的大殿,仓惶地投向侍立在皇帝身后的陈瑾。
陈瑾那张万年不变的玉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就在小太监目光投来的一瞬,他低垂的眼睑微不可察地抬起一道缝隙。无需言语,一道无形的指令已然发出。陈瑾身形不动,静待皇帝与黄元吉交谈声落,才以无声无息的、只属于宫廷顶级宦官的鬼魅身法,几乎与地面平行般飘然下阶,向殿门口退去,没有带起一丝风,没有发出一丝响。
小太监立刻紧贴着上前,踮起脚尖,几乎将嘴唇凑到了陈瑾的耳廓边,压得极低的嗓音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轻颤,字句清晰却又如蚊蚋:“公公,刚到的密报,三刻前,武卫营已将沈砚沈大人并家眷一行,全员护送入府。路上虽有惊扰,但幸赖天威浩荡,无人受伤受辱。”
陈瑾的身子依旧如磐石般稳定,但那原本微躬着的背脊,几无一人能察觉地松了半分。他喉头滚动一下,似乎是咽下了什么无形的重物,从齿缝间缓缓吐出的两个字同样轻,却带着尘埃落定般的分量:“齐全?”
“齐全!公公放心,沈大人虽受了些惊吓,但丝毫无恙,沈夫人及公子也都安好!”小太监答得飞快肯定。
陈瑾那常年握笔的手在宽大的袖袍下轻轻搓捻了一下指腹,似乎要将那一丝紧绷彻底驱散,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低缓:“很好,知道了。速去,当心脚下。”
小太监如蒙大赦,深深地躬腰,再次踮着脚尖,无声地滑出了大殿,隐入殿门外浓重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皇帝拈起一枚玉润的黑子,指端温凉的触感传来,他仿佛专注于眼前几处白棋的破绽,眼帘并未抬起,平淡无奇的声音却在这寂静的大殿里清晰地响起,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一颗石子:“何事?”这简短的两个字,不含情绪,却又重逾千钧,瞬间压过了殿内残余的棋意。
陈瑾已在瞬息间回到原位,如同他从未离开。闻声,他微微前倾身体,依旧是那般刻板恭敬的姿态,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讲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寻常事,但用词却足以让任何知晓内情的人心神剧震:“回陛下,”他顿了顿,仿佛在斟酌一个最恰切的词汇,“蛇已出洞,饵已收回。”八个字,简洁如刀锋,割破了殿内仅存的平静面纱,露出了下方汹涌的暗流。
赵翊那只捻棋的手倏然停在了半空。他没有看陈瑾,视线依旧落在棋局某处,但殿中的空气却陡然沉凝了数倍。皇帝脸上那抹因棋局得胜而起的淡然笑意并未消失,反而更深了一些,只是这笑意未达眼底,反倒将那深潭般的眸子映得越发冰冷。他将那枚悬停片刻的黑子轻轻、却异常笃定地摁在了棋枰中央一个看似平淡的位置,发出“啪”的一声轻响。这一手,如定海神针落下,棋局大势瞬间明朗,再无转圜余地。也恰在这一刻,他唇角勾起的那抹微笑终于成形,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一切尽在掌握的冷冽锐意。
仿佛是被这微笑所牵引,陈瑾低垂着头颅,声音紧跟着响起,丝滑无缝:“陛下,武卫营武将军高英,于殿外紧急求见。”他并未言明何事,但皇帝已然明了。
赵翊的目光终于从棋局上完全抬起,扫过陈瑾刻板的脸,落向那殿门深处吞噬一切光明的巨大黑暗,脸上重新恢复到平湖秋水般的平静:“宣。”
陈瑾躬身应诺:“诺。”他微微侧身,面向殿门方向,并未提气扬声,但那清冷沉稳的声音却如同有形之物,穿透了重重纱幔与幽深的殿宇空间,清晰地送了出去:“陛下有旨,武将军觐见!”
片刻之后,一个高大魁梧、宛如渊渟岳峙的身影出现在那巨大殿门分割出的光暗边缘。来人正是武卫营统领高英。殿外的灯火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压迫感十足的剪影。他身无片甲,亦无配刀,只着一身玄色劲装常服,但那股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铁血气息,依然扑面而来,带着战场独有的硝烟与血腥的微尘味道。火光跳跃中,他右眼至脸颊那道如蜈蚣般狰狞盘踞的深褐色巨大疤痕,格外刺目,那是多年前边关一场惨烈血战的勋章,每一道褶皱都凝固着死亡的气息。疤痕并未影响他面容整体的刚毅棱角,反而使其平添几分慑人的肃杀。他步履稳重如山岳,每一步踏在金砖上,都发出低沉而坚实的回响,不疾不徐,却又带着一种随时准备暴起的雄豹般的凶猛张力。
行至御阶之下七步之遥处,高大身影骤然停止。高英眼神锐利如鹰隼,直视前方,没有丝毫畏惧,也没有丝毫不敬,那目光中只有纯粹的忠诚与等待命令的锐意。他双拳紧握,抱于胸前,声震屋瓦,如同沉闷雷声滚过殿宇:“臣,武卫营统领高英,拜见吾皇!万岁!万万岁!”话音未落,单膝已然重重地顿在金砖地上,发出沉闷但清晰可闻的声响,腰背挺直如长枪,头颅微微低下,姿态恭敬而决然。
“平身。”赵翊的声音依旧听不出喜怒,目光落在高英身上,如同审视一柄锋芒毕露的神兵,“此时求见,必非寻常。讲。”
高英闻言,霍然起身,动作干脆利落,带起一阵轻微的风息。他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此刻却像两道冰冷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过御阶之上。当掠过那位侍立在棋枰旁的黄元吉时,他的视线短暂地停顿了一瞬。黄老道此刻正低垂着眼帘,右手轻抚着桌上的拂尘玉柄,手指微微捻动,左手则笼在宽大的道袍袖中,嘴唇微抿,仿佛已陷入深奥玄理的思考,对周遭一切人事充耳不闻。只有其身边的道童清风,眼神清澈中带着一丝少年人掩不住的好奇,在高英和他那道狰狞伤疤上停留了片刻。
高英的目光并未在黄老道身上停留太久,旋即便收回,重新聚焦于御阶之上的帝王,声音沉稳有力,却又字字清晰,如同金石交击:“回禀吾皇,奉吾皇密旨,末将于酉时三刻率队于城西跟踪至望乡驿待命,途径野猪林时沈砚沈大人及家眷遭遇埋伏。刺客共十余人,黑衣蒙面,训练有素,匿迹如鬼魅,伏于驿舍西侧槐树林内,突施冷箭。对方目标明确,出手狠辣迅捷,直指沈大人车驾。幸赖吾皇神机妙算,早有布置,末将等反应及时,仅初接第一波硬弩并短兵相接一招,贼人眼见事不可为,即——”高英的声音突然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寒意与凝重,似乎那些场景仍在眼前复现,“——尽数服毒自戕!其决绝之速,反应之齐整,绝非寻常山匪流寇!”
最后几个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在寂静的大殿内激起冰冷的回音。
赵翊执棋的右手食指在光滑的棋篓边缘无意识地轻叩了一下,节奏沉稳依旧,但整个大殿的气氛却在他这微小动作的瞬间降至冰点。没有惊讶,没有愤怒,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只是更加幽邃,仿佛早已预料到所有可能,包括这最坏的一种。他平静地开口,简简单单一个字,却蕴含着无穷的压力与决心:“死状?”
“回陛下,”高英微微抱拳,“皆是口衔药囊,顷刻毙命,面容发绀。末将命人仔细验看过,其毒剧烈迅猛,应是江湖上千金难求、便于携带的‘阎罗帖’,中者立毙。”
皇帝微微颔首,面无表情:“可留蛛丝马迹?”
高英立刻道:“末将已命人将其面罩取下,所有贼人皆陌生面孔,非京畿熟识帮会之人。已请军中丹青妙手,临摹其肖像,惟妙惟肖。另,贼人虽动作极快,但其中一人曾在搏斗中被末将亲兵削去袖口一角,衣料纹路奇特,像是漠北冰蚕丝与江南棉麻混杂之织物,非中原常见。末将已封锁现场,将所有尸首连同物证一并押回武卫营大牢密处。请吾皇示下,是移交刑部、大理寺公议?”他抬头看向皇帝,眼神中的决断与疑问毫不掩饰。
殿内死寂。烛火跳跃,在蟠龙柱上投下扭动的光影,也映照着棋枰旁黄元吉那依旧低垂、仿佛沉浸在无边思考中的侧脸。他捻动拂尘玉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息。陈瑾如同精密的石雕,连衣袍的褶皱都仿佛凝固。只有道童清风那双灵动的眼睛,在高英的禀报中忽闪忽闪,目光最终好奇地落到了皇帝看似平静无波的脸上。
赵翊的目光似乎穿透了殿堂,投向了某个遥远而幽暗的方向。他没有看高英递上来的画像,甚至没有看那些被描述的物证。他缓缓端起桌角的白玉杯,杯中是温度刚好的贡茶明前龙井,氤氲的淡雅茶香弥漫开来,与殿内沉郁的气氛形成鲜明对比。他轻轻啜饮一口,感受着舌尖的微苦与回甘,缓缓放下玉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却足以打破此刻沉寂的“嗒”声。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询问那位似乎洞悉一切的老道的意见,声音如同万载玄冰凿出,清晰沉稳,不带一丝波澜,只有一个字,却蕴含着山崩海啸般的决心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查!”
皇帝的这个“查”字,尾音微微下沉,如同巨石落水,在每个人的心头都激起了一圈扩散的涟漪。它不是疑问,而是开启风暴的钥匙。
“诺!”高英的声音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同样短促有力,如同战鼓擂响的余音。巨大的身躯随着应诺声再次如标枪般下拜,单膝着地的动作利落刚猛:“末将遵旨!”他站起身,干脆利落地转身,巨大的背影没有丝毫留恋,大步流星向殿外那深沉的夜色走去,沉稳的脚步声敲击着金砖,迅速隐没于门外吞没一切的黑暗之中。带起的微弱气流,扰动了大殿角落的烛火,光影瞬间摇曳扭曲,勾勒出盘龙柱上龙鳞獠牙狰狞的轮廓,如巨兽即将复苏。
殿门沉重的闭合声响起,隔绝了内外的世界。紫宸殿内重归死寂,但这寂静不再纯粹,它像一块浸透了水分的海绵,沉重地压向殿中的每一个人。空气中仿佛悬浮着无数冰冷的微粒,那是高英留下的肃杀之气,是那些刺客喉头干涸发苦的绝望毒药气息,更是隐藏在暗处、身份未知对手所散发的血腥恶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