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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背筐沉沉银霜路 竹杖声停影随踪(1 / 1)

浓白的晨雾锁着官道,远处永固城高耸的城墙轮廓被晕染得模糊不清,如同一只蛰伏的巨兽。露水凝结在道旁细草的叶尖,悄然滚落,砸在沉默赶路的两人脚下。

瘦小的五两感觉肩上那巨大的竹筐如同生了根的山峦,沉甸甸地要把他的脊骨压断成弯弓的模样。每一步踏在湿滑的路面上都显得无比艰难。筐里上面堆满了湿漉漉还带着泥土气息的山菇、草叶,灵芝和山参散发出一股特有的清苦味道;下面却是硬邦邦、棱角分明的沉重——隔着竹片编织的垫层,也挡不住那分量与冰冷触感,绝非山货可比。在他身边的大师兄则截然不同。同样是高耸过顶的竹筐压身,大师兄却步履稳健如行平地,腰背挺得如枪杆,仿佛肩上只是几缕轻羽。他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前方越发稠密的车马人流,眉头微蹙。

“大师兄,你…你慢点!我脚都要断了!”五两大口喘着气,那厚重的筐沿不断摩擦着他单薄的肩膀,传来火辣辣的痛感。

大师兄闻声,脚下略缓,头都没回,声音低沉却透着不容置疑的严厉:“喘匀了气再说!三个月强训,连只筐都背不稳,传出去岂不让别峰笑掉大牙?这点分量就嚷上了?”话虽如此,他还是侧了侧身,让五两能勉强跟上。

“这哪是山货重啊?”五两委屈地小声分辩,急促的呼吸喷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凝成淡淡白雾,“分明是底下那些‘石头’压死人!凭啥全我背着?”

“闭嘴!”大师兄猛地侧过头,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五两略显苍白的小脸,又迅速扫视周围喧嚷起来的人群,低喝道,“再多说一个字,我就让师父知道你连这点‘课业’都完不成!安分走你的路,回去加分。”他语气带着强压下的愠怒,却又抛出一根胡萝卜,“稳稳走好这一趟,分少不了你的。眼睛放亮点!”

五两瘪了瘪嘴,喉头滚动,终是把更多抱怨的话咽了回去。他明白大师兄眼神里那份警告的份量,那筐底的冰冷重物,显然比“课业”更敏感。他咬紧牙关,忍着肩上火辣的灼痛和被汗水浸透的衣衫贴在身上的冰冷不适,身体更佝偻了几分,像一头疲惫至极又不得不前行的幼兽,脚步拖沓却沉默地跟紧。

走近永固城东门,景象骤然紧张喧嚣起来。车马喧阗,各色商贩队伍拥挤在逐渐收窄的官道两侧,卸货的、吆喝的、争执的,一片嘈杂。而那些衣着不整、满面风尘的底层苦力正与趾高气扬的富商管事的争执也愈发响亮。尘土混合着牲畜的气味弥漫在空气里。

更惹人注目的是一队队身披陈旧皮甲、手持长矛的县兵在几名头戴毡帽、身着皂隶服、腰挎横刀的县尉模样头目带领下,粗暴地来回穿梭,设卡盘查,粗鲁地推搡那些排队的旅人和小贩。一张张印有模糊画像的海捕文书新鲜地张贴在土墙上,被风吹得哗哗作响。城门口的气氛凝重得如同绷紧的弓弦,门洞下架设着更多拒马,哨兵一双双眼睛像钩子,在每一个试图进城的人身上反复刮过。

五两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低头缩肩,几乎要把脸埋进自己筐中的草叶里。他能清晰感觉到那竹筐底层硬物的分量,每一次被盘查士兵的目光扫过肩上的重负,都令他脊背发凉。大师兄依旧挺直着背,微微侧身,巧妙地用自己比五两高大得多的身躯遮挡了一下他和小师弟的筐,神情谦卑顺从地回答着胥吏粗声大气的盘问。轮到他们时,守卫的大头兵皱着眉头,用刀鞘顶端不客气地拨弄着他们竹筐上层那些沾泥带水的野草山菇,一股土腥味弥漫开来。

“穷酸东西,滚吧滚吧!”大头兵显然被气味呛到,又见竹筐虽大却是常见药材山货,不耐烦地挥手驱赶。

五两悬着的心猛地落回一半,指尖都在微微发颤。大师兄点头哈腰地道了几声“军爷辛苦”,才拉着五两快步汇入进城的人流。

一踏入城门瓮洞,巨大的声浪混杂着更复杂的气息扑面而来,几乎将两人淹没。眼前的景象恍若拉开了一幅巨大而纷繁的俗世画卷:商铺鳞次栉比,幌子在微风中猎猎作响;摊贩高声叫卖,招揽顾客的声音此起彼伏;糖炒栗子的焦甜、蒸笼包子的肉香、汗水的酸馊、马匹粪便的骚腥……各种气味在这狭窄的空间里发酵、碰撞,让人头晕目眩。人群摩肩接踵,几乎水泄不通。五两被身不由己地推搡着,像一片落进激流的树叶,肩上巨大的竹筐成了极大的累赘,几次险些撞翻路边的摊子,引得小贩连声咒骂。大师兄不得不紧紧抓住他的手肘,凭借一股沉稳的蛮力,硬是在人潮中挤开了一条通道。

然而,在这几乎令人窒息的热闹底下,五两敏感地捕捉到一种更深沉的东西,像一条冰凉的毒蛇潜行于暖泥之下——一些穿着普通布衣、目光却格外锐利的人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们,眼神交错时,没有市井的熟稔,只有冰冷的审视。角落里,还有穿着深色短打,形容鬼祟的人影一闪而过。空气仿佛粘稠起来,每一丝喧嚣都像是绷紧的弦发出的嗡鸣。

“快走!别停!也别看!”大师兄的手像铁钳,箍得五两手臂生疼。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咬着牙缝发出的命令,额角甚至沁出了细汗。五两只能死死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快被踩烂的草鞋,竭力跟上大师兄急促的步伐。巨大的竹筐在人缝里笨拙又危险地扭动着,每一次刮擦都牵动着筐底那要命的秘密。

他们艰难地挤出主街的浊流,拐入了一条明显狭窄破败的小巷。这里是平安坊的入口。脏污的泥水在坑洼的地面肆意流淌,散发着令人掩鼻的腥臊恶臭。路两旁的房屋大多低矮歪斜,土坯墙泥灰剥落,露出里面颜色暗沉、朽坏的木头骨架。破旧的窗纸被冷风撕扯着,发出病恹恹的呜咽。穿着满是补丁、油污发亮的旧袄子的人们或佝偻着身子在屋檐下翻检着什么,或坐在门槛上,端着破碗,一双双浑浊的眼睛好奇又麻木地看向这两个衣着洗得发白、扛着“山货”的外来者。几个光着膀子、满脸横肉的闲汉,蹲在角落,不怀好意地盯住他们筐里仅露出的几株草菇,嗤笑着交谈。这里的气息是贫穷、麻木与暗流涌动混合的味道。

大师兄显然对此地极为熟悉,脚步更快,避开那些有污水汇聚的洼地,也巧妙地用身形避让着闲汉不怀好意的目光。在一排似乎随时会坍塌的土屋尽头,一扇颜色剥落但异常洁净的木门孤零零地立着,门前一小块泥地被打扫得寸草不生,显得格外刺眼。

这就是孙大娘的家了。

门框上,似乎被水长期浸泡又风干的痕迹像扭曲的泪痕。大师兄放下自己那轻若无物的筐,并未敲门,只用手指关节在门板上用一种特殊的节奏极轻地叩击了三下——嗒,嗒嗒。须臾,门“吱呀”一声拉开一道细缝。门后露出一张平凡却异常干净的脸,正是孙大娘。她的眼角刻满了深深的皱纹,看人的眼神像蒙着一层温润的水光,带着一种历尽沧桑后的静默和悲悯,但当她看到五两,嘴角立刻牵起一个极温柔、极纯粹的弧度,那层蒙翳也仿佛瞬间淡去了几分。

“来了?外面不太平,快进来歇口气。”她的声音嘶哑温和,像被岁月磨砂过的旧物。

大师兄点点头,侧身让五两先进。屋里的陈设如同其主人一样清贫但洁净。泥土地面压得平整光滑,一张旧木桌,几个小板凳便是全部家具。但出奇的是,角落竟有一个小小的简易书架,上面整整齐齐码放着几册蒙学的旧书《千字文》和几页写了工整小楷的破纸。这丝微弱的书香气息,与平安坊整体的污浊形成了强烈的反差,如同浑浊泥塘里倔强探出的一支素莲。

大师兄放下自己的空筐,二话不说走到五两身后,帮他小心翼翼地卸下那座巨山。五两如释重负,肩膀酸麻得几乎失去知觉,却不敢出声。孙大娘看着五两几乎要散架的样子,眼中闪过清晰的心疼,无声地递过来一个盛满凉水的粗瓷碗,水波晃动,映出五两苍白疲惫的小脸。

大师兄已利落地掀开筐中那些散发着土腥味和新挖草药气息的草菇药材,熟练地拨开垫在底部的、一层厚实得足以掩盖一切秘密的竹编假底。顿时,冰冷而沉重的光晕悄然刺破了屋里压抑的昏暗。下面赫然躺着几锭码放整齐、闪着幽冷光泽的官锭纹银!数目不大,但在这间四壁空空的陋室里,这冷硬的金属光芒带着一种突兀而沉重的危险气息,与简陋的环境构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孙大娘走上前,伸出布满裂口和老茧的手,指节因为风湿有些粗大变形,却极其平稳地抚过那些冰冷的银两表面,发出轻微而令人心头发紧的摩擦声,她脸上温柔的笑意早已收尽,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气音:“回去跟你师傅说说,让小家伙们都别出来了……”她的目光看向窗外平安坊萧索破败的街景,满是风霜的脸上闪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混杂着忧虑、痛楚,还有某种沉寂多年、却始终未曾熄灭的火焰,“…总感觉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大师兄沉默着点头,将那些官锭拿出,沉甸甸地放入孙大娘预先准备好的一块灰色粗布里。包裹的声音几乎细不可闻……

西市的热浪裹挟着尘土与市井的喧嚣,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油脂。这日不同寻常,因菜市口的圆形擂台上将行刑罚,引得无数百姓如潮水般涌去。人群推搡,汗水与体味混杂,从西市主街到刑场的那段路,车马已寸步难行,只余下攒动的人头和此起彼伏的嗡嗡议论,像一层厚重的幕布压在沉闷的午后。

正对擂台的龙行酒楼二楼,一扇雕花木窗半开着,隔绝了楼下的鼎沸,却将整个刑场连同拥挤的人海尽收眼底。窗内雅间,气氛与楼外的喧闹截然不同,透着一种压抑的静谧。

窗边,端坐一位身姿窈窕的女子。轻纱帷幔自精致的额冠垂落,如雾如云,严严实实遮蔽了面容,只留下一道朦胧而挺秀的轮廓。她身着月白云纱裙,衣料轻薄如蝉翼,其上以银线暗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在穿透窗棂的光线下流转着冷冽的光泽。她的坐姿纹丝不动,腰背挺直得近乎僵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凛然与克制。一名年岁尚小的丫鬟垂首侍立在她身后,一身青色布裙浆洗得有些发白,双手规矩地叠放在小腹前,屏息凝神,连眼睫都不敢多动一下。

女子对面,坐着一老者,穿着深褐色福字纹圆领绸衫,标准的富商掌柜打扮。他指尖捏着一盏青瓷盖碗,正不疾不徐地用杯盖轻轻撇着浮沫,细碎的刮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碗中是新沏的永固山云雾,茶汤澄碧,幽香暗藏,却丝毫未能缓解室内的紧绷。

“看来父皇此番,是真下了狠心,要将盐政这滩浑水,彻底搅他个天翻地覆了。”女子的声音自纱幔后传来,清越依旧,却无端多了一丝浸透寒冰的冷冽,像珠玉投入深井,清脆却激起阵阵寒意。

被称为“茶老”的老者闻言,放下茶盏的动作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白瓷底托碰到光洁的紫檀桌面,发出极轻微的一声“嗒”。他没有抬眼看对面的女子,目光飘向窗外那座空荡荡的、即将染血的擂台,掠过擂台边戍卫森严、甲胄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光芒的兵士,掠过那些伸长脖子、表情各异如看大戏的民众。半晌,才低沉着嗓音缓缓开口:“殿下所言甚是。雷霆手段,足见圣意之坚。只是……”他语意未尽,眼神锐利地扫过刑场边缘几处看似平常、实则布满了眼线的角落,“这池水一搅浑,底下藏着多少淤泥,多少见不得光的鱼虾蟹鳖,怕是要争先恐后地翻腾上来。牵连之广,恐远超预料。就不知此番,又有几家勋贵、几方势力……要栽在里面了。”

他的话音未落,雅间门口传来三声清晰的叩响——“笃、笃、笃”。声音不大,却似重锤敲在无声的鼓面上。

丫鬟迅速回神,看了眼纱幔后的身影,得到许可后,方才无声地移步至门边,将门拉开一条缝隙。

门外站着一名青衣短打、面容精干的侍卫,他并未入内,只是在门缝外快速而清晰地低声禀报:“殿下,新递到的消息。永安坊,昨夜丑时一刻至三刻之间,连发三起命案。遇害者……皆为首辅钟大人的门生,分别是度支司主事刘璋、库部司主事王焕、盐铁司书令史陈炳。三家府邸……”侍卫的声音刻意压得更低,却字字如冰锥,“除府中下人被秘药迷晕得以生还外,刘、王、陈三位主家连同内眷,共计二十二口,无一幸免,尽数被……”他喉咙滚动了一下,“……枭首。且三家府库及主屋财物,皆被洗劫一空,几无存留。陛下震怒,已着大理寺、刑部、都察院三司精锐倾力彻查,然截止卯时,尚无确切线报指明凶徒及动机。”

空气瞬间凝固,仿佛连窗外的喧嚣都骤然远去。

纱幔后,被称作“长公主殿下”的赵兰,身形有极其细微的一滞。尽管隔着厚重的帷幔,那瞬间散逸出的惊诧与凝重,连侍立一旁的丫鬟都感到背脊一凉。

“……知道了。”赵兰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是那标志性的清冷,却在这清冷之下,翻涌着极其压抑的暗流,“盯紧点,三司也好,坊间动静也罢。但有风吹草动,立时来报。”

“是!”侍卫毫不迟疑地应声,门扉随即悄无声息地合拢。

雅间重回死寂。茶老手中的杯盖已忘了撇动,停在半空,杯中的茶水微晃,映着他眼中闪烁不定、急剧思忖的光芒。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茶老才慢慢放下茶盏,指尖在光滑的桌面无意识地敲击着,发出沉闷而焦躁的轻响。他拧紧了稀疏的白眉,眼神困惑中带着深深的忌惮:

“这不像是陛下的手笔……太糙,也太狠了,不合规矩。陛下若要对钟大人的羽翼动手,何须如此鬼祟凶戾?雷霆拿下、明正典刑岂不更扬天威?”他微微摇头,更像是在对自己梳理思路,“……可若不是陛下,又是什么人,非要去跟钟大人过不去,专杀他麾下这些并无太大实权的门生走狗?为了泄愤?图财?”茶老眉头锁得更紧,“这实在说不通!永安坊?那地方紧邻皇城西苑,金吾卫轮值向来严密,尤其是崔大人就住在坊内中心位置,昨夜沈府旁边就驻扎着一个武卫营小队,巡哨从不间断……什么人能有如此通天的本事?一夜之间连杀三家!斩首枭颅!洗劫府库!还得把所有下人都迷晕得恰到好处,不惊动近在咫尺的武卫营?这绝不可能是三五个蟊贼能干成的!必有大队人马,周密策划,协同执行!可……”

他猛地抬头,看向纱幔后的身影,眼中惊疑更甚:“谁家能养这样一支敢在天子脚下、在皇城边儿上悍然动手的私兵死士?又图什么?栽赃?嫁祸给谁?二殿下?”他旋即否定,“不可能!二殿下心思再深,手段再狠,也断不至于蠢到这般地步!这简直是自掘坟墓,引火烧身,将唾手可得的把柄递给旁人!……怪了!怪了!这究竟是哪一路的牛鬼蛇神?竟敢这般不讲规矩,坏了永固城里的平衡默契!”

茶老的声音里充满了费解与隐隐的不安,那不仅仅是政治嗅觉的警醒,更是一种多年沉浮后对未知风险的直觉——这潭死水底下,恐怕真的游进来了一条不守规矩、甚至不知深浅的凶猛怪鱼!

“规矩?”清冷的嗓音终于再次响起,比方才更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当遮羞布被彻底掀翻,所谓的‘规矩’,不过是强者手中随时可以撕毁的废纸。”赵兰微微侧首,纱幔上的流苏在阳光下轻颤了一下,她的目光穿透轻纱,落在那座越来越被汹涌人潮包围、弥漫着不祥气息的刑场中央。“茶老,”她语气恢复了平缓,却字字清晰,“不必再猜了。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可能。”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珠:

“有第四方势力,已经……进场了。”

另一边,二层的另一处雅间——

这里窗开得更敞亮,正对着行刑擂台的视线,甚至比赵兰那边还要开阔几分。室内的摆设也更显豪奢,紫檀小几上不再是青瓷盖碗,而是玛瑙嵌金的夜光杯,杯中盛着色泽浓稠如血的西域葡萄美酒。

窗口处,依着雕花栏杆,斜倚着一位女子。她一身海棠红缕金缠枝牡丹宫装,裙摆逶迤及地,在光洁的木地板上铺展成一朵盛放的火焰之花。发髻高挽,插戴着一支点翠金凤步摇,尾部垂下的明珠与细碎的宝石流苏随着她微小的动作轻轻碰撞,叮咚作响,更衬得她肤光胜雪。那双眼睛极美,墨色瞳孔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本该温柔的眼尾却微微上挑,平添几分天然的妩媚风情。红唇饱满,色若朱丹,此刻正紧抿着,唇角下垂,勾勒出几分冷厉。

她的媚态浑然天成,无需刻意做作,举手投足间自有风致。只是此刻,这妩媚被一层厚重的冰霜所覆盖,那双美眸紧盯着楼下刑场入口处开始布置绞架的场面,眼波流转间,却是锐利如刀锋般的光芒。

对面榻上,同样盘膝坐着一位老者,富家翁打扮,深蓝色绸袍,腰系玉带,只是料子和颜色都比茶老那边华贵得多。这位被称为“成老”的老者并未饮酒,也未品茗,而是双目微阖,双手放松地搭在膝盖上,呼吸绵长均匀,似乎已入定神游。然而他那沟壑纵横的脸上,眉心却有一道深刻的褶皱,显示出他并非真正的放松,而是在进行着高强度的思索。

“父皇……还是太沉不住气了。”宫装女子的声音响起,珠圆玉润,婉转动听,却带着一种刺骨的寒凉。她并未看对面的老者,只望着刑场,红唇轻启,“才安稳了几日?十年光阴,于这皇图霸业、世家沉浮而言,不过弹指一瞬。伤疤才好,便又迫不及待地要撕开。盐政这块血肉,就那么诱人么?”

成老依旧闭着眼,喉咙里却发出一声低沉短促的叹息,似嘲讽,又似无奈。“陛下并非沉不住气,而是……不得不急了。殿下。盐政之利,盘根错节,牵涉之广,早已超出了当年开国时那群老勋贵的边界。它像一颗寄生在王朝命脉上的奇毒之瘤,如今已深入骨髓,不仅触及诸多根基深厚的门阀世家,连那些原本‘超然物外’的宗门……”他鼻翼微动,语气加重了几分,“也被这泼天利益染指、驱使!再不剜肉剔骨,恐反噬己身,到时想再整治,就不是‘沉不住气’的问题,而是要付出……国本动摇的代价了。”

“代价?”宫装女子——二公主赵晗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妩媚的眼波流转着深刻的嘲弄,“代价,从来都是弱者的托词。只要足够强大,代价自然由他人承担……”她的话未说完,门外同样传来了三声节奏一致的叩门声,打断了屋内同样凝滞的空气。

一名身着绯色劲装、身形如豹的女侍卫迅速开门闪入,无声单膝点地,抬头快速向赵晗禀报。她的声音冷静干脆,内容与方才传到隔壁雅间的消息几乎如出一辙:“殿下,永安坊三起命案,死者皆钟德大人门生,主家满门枭首,财物洗劫一空,下人被迷晕生还。陛下已命三司合力追查,暂无进展。”

赵晗听罢,脸上的冰霜有瞬间的破碎,旋即被更深的冷厉所取代。她那星辰般的眼眸中,精光猛然爆闪,仿佛在瞬间连接了所有看似混乱的碎片。她并未表现出过分的惊诧,反而像是印证了某种猜想,嫣红的唇角向上弯起一个极尽妍丽、却也极度危险的弧度,声音斩钉截铁:

“看来,”她手中的水晶葡萄杯,被指尖无意识地收紧,杯中殷红的液体微漾,“是有第四方势力……按捺不住,急着要进场插上一脚了?”

话音刚落,她的目光如利箭般投向刑场方向。几乎同时,楼下的人群爆发出一阵巨大的、压抑不住的骚动和惊呼。午时三刻已到!沉重的囚车在兵士们的押送下,撞开人潮,如同巨兽般缓缓驶入刑场中心圆台区域……

“大师兄,咱们这就回去了?”五两掂了掂空瘪了大半的背筐,语气里带着不甘。方才在西城门口,那帮税吏粗鲁的搜查生生糟蹋了筐顶最好的几株灵芝和成色最润的山参,使得他不得不将它们和其余山货一并低价抛给了城内相熟的干货铺子老王头。价钱低得几乎只够换点粗盐回去。

“嗯。”大师兄的声音低沉平稳,目光扫过熙攘的街巷深处,“该探的风声,已经有了着落。此地不宜久留。赶在日落前,我们得回去。”他记起离开孙大娘家时,沈大娘递过来的那张泛黄纸页。大师兄接过后只略略一扫,那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竟掠过一丝罕见的凝重,然后极其仔细地将纸页叠好,贴身藏进怀里。五两那时也只瞥见密密麻麻的字迹一角,心下好奇,却不敢多问。

两人沿着来时的路径折返。越靠近喧闹的西市,人潮便如同粘稠的粥糊,一股脑地向内涌。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轱辘声混杂着食物的香气与牲口的异味,构成一股迫人的热浪。大师兄眉头微拧,一把扣住五两的手腕,低声道:“抄近道,挤不过去。”他像一尾沉稳的游鱼,灵巧却又强韧地在人潮缝隙中梭行,五两则像个小尾巴,被他硬生生“剥开”周遭拥挤的人墙,跌跌撞撞地跟着向外挪动。

日头西斜,将龙行酒楼那飞翘的琉璃檐角镀上一层晃眼的金箔。二楼临街的雅间,窗户敞着,透进市井的喧哗与一丝残余的暑气。赵晗临窗而坐,骨节分明的食指无意识地轻叩着紫檀桌面,目光看似慵懒地扫视着楼下涌动的人头。热闹么?确实热闹。可这热闹之下,涌动的又尽是些什么心思?蝇营狗苟,争名逐利,在她眼中不过是底色。忽地,那黑沉沉的眼眸一凝,锁定在西市入口处那正在逆流而出的两个半大身影上。

一高一矮,高的少年背影挺拔如松,动作间带着一种沉静的利落,像块礁石分开湍急的水流;矮的紧随其后,步履明显急促笨拙些,却也同样奋力挣脱着人潮的裹挟。人人都挤破了头想涌进西市凑那份热闹,偏生这两个小子,竟逆着人流,一心向外钻?

一丝真正的诧异掠过赵晗心头。这不像寻常山野少年进城卖了山货后归家的急切,更像是……一种刻意的躲避?矮个子背后的竹筐了里空空如也,显然货已出手。什么消息,让这两人如此匆忙,连这难得的繁华都不愿多看一眼?

“来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窗外的嘈杂。

话音刚落,包间的雕花红木门仿佛被一阵无形的风推开,又无声掩上。一道绯红色的身影已如猎豹般静伏在门内,单膝点地,无声无息。身量高挑匀称,裹在一身利落的绯色劲装中,束起的墨发下,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双冷静如寒潭的眼。

“殿下,有何吩咐?”她的声音平直,无波无澜。

赵晗的目光依旧锁定着楼下那两个在人群中奋力突围的背影,头也未回:“跟上那两小子,探探他们的底。尤其是要去哪儿,见何人,报何事。”

“是。”一个简洁利落的回应。绯影无声起身,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像,人已消失在门外,仿佛从未出现过。窗户的光线下,唯余一丝清冽的气息浮动。

而此时,刚刚挤出西市入口最拥挤地带的大师兄和五两,拐入一条相对僻静的窄巷。巷子两边是高高的砖墙,遮住了大半阳光,地面铺陈的条石缝隙里钻出几簇顽强的杂草。方才人声鼎沸的压迫感稍减,五两刚想呼口浊气,揉揉被挤得生疼的胳膊,却见走在前面的大师兄猛地顿住了脚步!

“哎哟!”五两猝不及防,一头撞在师兄坚实挺直的后背上,鼻梁磕得酸楚,眼泪差点涌出来。他捂着鼻子,瓮声问道:“大、大师兄,怎么了?”

“别出声!跟我走!”大师兄的声音陡然绷紧,压得极低,如同一根被压到极限的弓弦。那张线条分明的侧脸瞬间覆上一层寒霜,方才在孙大娘家接纸页时的凝重神色此刻化为一种全神戒备的凛冽。五两心头一紧,无需多问,孩童时被野狼盯梢的熟悉恐惧猛地攫住了他——背脊发凉,寒毛倒竖,仿佛有冰冷的针刺抵在后心!是那种被暗处毒蛇锁定猎物的感觉!

大师兄拽着他的胳膊,脚步陡然加快,不再沿着之前的直线主街走,而是接连几个急转,钻进了更幽深曲折的巷道网络。这些横七竖八的小巷犹如迷宫,两侧多是民居后墙或商铺库房的后门,少有行人,有的地方甚至堆放着杂物。他时而疾行,时而又猝然放缓,甚至会毫无征兆地原地折返,如同在身后查看是否掉了什么东西。他刻意在几个光线晦暗的转角多停留一瞬,凝神静气地侧耳倾听。风声穿过窄巷的呜咽,远处市井模糊的回响,角落里老鼠窸窣的爬动……除了这些,别无他响。他甚至突然回身,目光如电,飞速掠过身后巷道的每一个可能藏匿的阴影角落,扫过墙头,探向更远处的屋顶。

然而,什么都没有。那种被凝视、被追逐的冰冷感觉依然如影随形,挥之不去,却又抓不到一丝实体的踪迹。

“大师兄,甩不掉!”五两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颤音和恐慌,手心冰凉粘腻全是冷汗。他知道自己脑子不如师兄灵光,但也绝不含糊。他也学师兄那样瞪大眼睛四处逡巡,看屋檐瓦缝,看窗棂门洞,看任何可能藏人的地方,可除了摇晃的野草和斑驳的墙皮,他一无所获。那道窥伺的目光如同鬼魅,无处不在,却又无迹可寻。

几个迂回之后,两人闪身钻进了一处半塌的废弃碾坊。土坯墙塌了大半,朽坏的大木轮子歪倒着,长满了苔藓。这里绝对无法藏人。阳光斜斜照进来,浮尘在光柱里飞舞。

大师兄背靠着残存的一截冰冷断墙,胸膛因刚刚的急行和警惕起伏微促,侧耳凝神听了片刻。五两缩在他身后,也竖着耳朵,紧张地大气不敢出。

死寂。只有风声卷过断壁残垣的呜咽。

确认暂时没有危险迫近,大师兄紧绷的肩线忽然放松下来,嘴角竟勾起一抹带着冷冽玩味的弧度,眼底深处却寒光凛凛,毫无笑意。

“嘿嘿……”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碾坊里显得格外清晰,“只死死缀着,却始终没有动手的意思……有趣。”他缓缓转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倒塌的墙壁、残破的院落、迷宫般的巷子,投向那看不见的跟踪者所在的方向,声音带着一丝嘲弄,更像是在对着虚空自语:“看来,藏在老鼠洞里的朋友,要么只是得了主人远远盯着点消息的任务,没有动我们的权力……要么,”他顿了顿,语气骤然转寒,“就是等着我们这两个小虾米,给他们钓来真正的大鱼!想顺藤摸瓜,把我们背后的势力牵扯出来?”他嘴角的弧度更深了,那笑容里淬着冰,“胃口不小。不过……玩火者小心自焚。钓饵有毒的时候,鱼竿也未必稳当。只怕,你们连你们自己也稀里糊涂地搭进去!”

这充满警告与挑衅意味的话语,并未刻意压低,反而带着一丝刻意,仿佛是专门说给那条隐形的“毒蛇”听的。

稍作喘息,两人再次动身。大师兄辨明方向,带着五两在巷道间谨慎穿行,目标明确地朝着城西的固阳门快速移动。此时接近城门关闭的时辰,出城的人流开始增多,牛车、脚夫、商贩、拖家带口的百姓,汇成一条缓慢移动的河流。

他们混在人群中,低头顺目,尽量不引人注意。固阳守门的兵卒正查验着出城人的路引或货物,吆喝声不绝于耳。大师兄早将准备好的几枚铜钱不动声色地塞进当值兵头的手里——这是他们来时特意观察好的“门路”。兵头的手掌迅速一合,掂量了一下分量,眼皮都没抬,对着后面的人不耐烦地挥手:“快走快走,后边跟上!别磨蹭!”

顺利地挤出城门洞,那股被严密监视的冰凉感觉骤然消失。厚重的门栓在身后重重合拢的巨响,带来一种奇异的解脱感。

城外的世界豁然开朗。一条宽阔的官道如同巨蟒般向着西方绵延伸展。道旁栽种着高大的榆柳,形成连片的浓荫,遮挡了些许燥热。但与西市的拥挤喧嚣不同,官道虽宽,此刻行人也已稀疏。越往前走,岔路就越多。很快,大师兄便拉着五两转向了通向永固山的一条小径。

路径渐渐变窄,路面从硬实的夯土变成散落着碎石子和枯枝败叶的山土。两旁的树林也愈发浓密茂盛起来。初时还能听见官道上隐约的车马声,深入山里一段路后,耳畔便只剩下了山林本真的声音。

山风穿林,带动千枝万叶发出连绵起伏的簌簌声,如同涛声轻柔拍岸。几声清脆悠长的鸟鸣在头顶的枝桠间穿梭跳跃,那是大山雀在呼唤同伴。脚下,踩着厚厚堆积、半腐烂的落叶层,发出噗嗤噗嗤的软响,偶尔踩断一根枯枝,那“喀吧”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显得格外突兀。空气中弥漫着浓郁到化不开的草木、泥土、以及腐烂有机物混合而成的气息,这是大山深处才有的、沁人心脾又带着一丝原始野性的味道。阳光被参天的巨树切割成碎金,在幽暗的地面苔藓上不断变换着形状,时而明亮如镜,时而暗淡如雾。

风景陡然静谧下来,与城内那喧嚣诡谲的氛围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反差。五两深深地吸了几口这带着凉意和清香的空气,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片刻的舒缓。然而,这种平静感仅仅维持了一瞬。

大师兄的目光却从未放松,像两盏警惕的探灯,不断扫视着前方道路的两侧密林。这片永固山麓,是他们的根基所在。连绵起伏的山岭中,隐藏着他们归家的山门小道。按说,这里是他们的地界。

可此刻,那种被人窥伺的感觉,如同跗骨之蛆,竟然再次悄然浮现!仿佛在他们脱离官道,转入山林小径的刹那,那双无形的眼睛又精准地定位了他们!

它不再是西市巷弄里那带着人群喧嚣作为掩护的模糊窥探。在这万籁俱寂、山深林密的所在,那目光变得更加幽冷、更加专注,也更令人胆寒。仿佛有一条冰冷滑腻的蛇,贴着树根、掠过灌木,无声地跟在身后数丈之外,无论他们如何小心,如何屏息凝神地前行,那蛇信吞吐的丝丝声,始终回荡在紧绷的神经末梢上。

人烟,已经彻底稀少了。目之所及,只有苍翠的林海。参天古木的虬枝交错缠绕,形成天然的拱廊,也阻挡了大半的视线。茂密的灌木丛遍布在路旁和山坡上,肥厚的蕨类植物像绿色的地毯铺满林间空地,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的叶片如同无数只伸向天空的手掌。盛开的野花点缀其间,散发着淡雅的馨香,却丝毫无法冲淡那潜藏在优美之下的紧张氛围。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自然、和谐,充满了山林野趣。但也正因为如此,那一丝挥之不去的被监视感才显得愈发格格不入,令人心惊肉跳。

“还在……还在后面……”五两的声音发抖,几乎是贴着大师兄的耳根说的,气若游丝。他不由自主地紧紧攥住了师兄的衣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自己也极力用眼角余光去瞥视两旁的树丛后方、陡峭的山坡上方那些视线难以企及的阴暗角落。风吹过,摇晃的枝叶如同幢幢鬼影,每一次晃动都让他的心悬在半空。然而,除了那些摇曳的绿色波涛和偶尔惊飞的山鸟,他仍然捕捉不到任何可疑的人形轮廓或异常的动静。那个追踪者如同融入了这片古老的山林,化作了其中的一缕幽魂,一株带着眼睛的草,一只潜伏的树蛙。

五两甚至开始疑心,是不是自己太过恐惧而出现了幻觉?可他看向师兄时,发现大师兄的背脊挺得更直了,握着腰间短刀刀柄的手也更紧了,手背上青筋微微凸起。那张侧脸线条冷硬,嘴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线,目光锐利地扫视着路旁一片长满高大狼尾草的洼地——那里,是绝佳的伏击点。

“冷静。”大师兄的声音低沉得几乎化在风里,目光却没有离开那片可疑的草洼,“它越是耐心,说明盯上的东西越有分量。咱们的门…就在前面了。稳住脚步,别给它看出我们乱了阵脚。”他微微调整了一下脚步的节奏,并非一味地加快或放慢,而是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时快时慢,脚步落在碎石上尽量放轻,遇到松软的泥土则留下浅淡的足迹。他看似随意地避开了那片狼尾草丛洼地,选择了地势略高、视野稍好的另一侧前行,同时耳朵捕捉着四面八方最细微的声响。

“怕什么,让它跟。这永固山,咱们闭着眼都能数清有几条沟坎几条溪。”大师兄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冽与玩味,甚至带着一丝引对方入瓮的挑衅,“进了山,它就得现形。或者……让山,替我们管管这不懂规矩的‘客人’。”他口中说着话,眼神却锐利如鹰,突然朝着前方大约四十步外一棵极为粗壮、需数人合抱的古银杏树扬了扬下巴,对五两低声道:“看到树根盘错凸起的那个地方没?贴着山壁的那道深缝?若是它够能耐跟到这里,且让它先过那里试试水。”

五两顺着师兄的指引看去。那是一棵不知活了几百年的古银杏,其虬结的树根如同巨龙的爪子,深深扎入山壁和泥土,其中几根异常粗大的根茎交错隆起,与后面的陡峭山壁之间,形成了一道极其狭窄、仅容一人侧身勉强通过的缝隙。缝隙内部漆黑幽深,光线几乎无法射入。而在那缝隙入口处的上方,因根茎凸起拱开的泥土层,似乎有些不稳的碎石微微松动。他瞬间明白了师兄的意思:一旦有人试图快速穿过那道狭窄的缝隙,稍大的动作便可能引发上方松土石块的滑落!即使不能伤到对方,至少能制造混乱,逼迫对方显露身形!

就在两人凝神观察前方那棵古银杏附近的动静,放缓了脚步的瞬间——

“沙……”

一个极其轻微、与山风拂过落叶截然不同的细响,从左侧上方不远处的山坡灌木丛里传来!

不是踩踏落叶的噗嗤声,更像是某种坚韧的东西——靴底边缘?衣角?极其小心、却又难以完全避免地刮擦过一丛带着硬刺的野蔷薇枝条所发出的短暂摩擦音!

位置,就在他们斜后方,目测距离不到二十步的陡峭坡地之上!

大师兄反应快如闪电!他原本向前凝视前方的目光猛地一收,头未完全转动,眼角的余光已然如利刃般向上斜刺向发出声响的方位!同时,他并非下意识地闪躲或拔刀,而是以一种训练有素的本能反应,身体重心微微下沉,脚下一错,瞬间就将身后的五两完全遮蔽在自己宽阔背影所能提供的、最大角度的掩护范围内!握着刀柄的手也瞬间发力,腰间的精钢短刀已无声出鞘半寸!

五两只觉得一股大力从肩膀传来,人已经被师兄侧身的动作完全挡住视线。他只能从师兄身体和臂膀的空隙里,死死盯着那片传出异响、浓绿得化不开的灌木丛深处。

坡地陡峭,那处灌木丛生长在一片裸露风化的页岩平台边缘,周围是更密的树林和交错的藤蔓。阳光穿过高枝的间隙,斑驳地洒在那里,光影错落。除了刚刚那一声短暂的、几不可闻的刮擦声,此刻那里又是一片寂静。一只拖着华丽尾巴的松鼠从树后探出头,好奇地望了望下面路上的两个不速之客,旋即又被什么惊动般,飞快地蹿上了更高的树冠,枝叶一阵轻晃。

仿佛刚才那声响动只是错觉,或是某种无害小兽的嬉闹。

真的……是错觉吗?还是说,那个追踪者就无声无息地隐匿在那片光影交错的、厚厚的绿色屏障之后,冰冷的目光穿透重重枝叶,再一次,牢牢地锁定了他们?

大师兄保持着侧身警戒的姿态,如同一尊凝固的雕像。半出鞘的刀身反射着林间破碎的阳光,在他冷冽的面容上投下一道寒森森的流光。他的呼吸极其缓慢而悠长,所有的感观在这一刻提升到了极致。时间仿佛凝固了。

那声刮擦之后,坡上的灌木丛再无一丝动静。

死寂。比之前任何一刻都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下来。连山风的呜咽也仿佛被这凝重的气氛压低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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