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固城的心脏,永乐大街的永乐坊,素来是帝国血脉喷张之处。雕梁画栋的朱门玉户比邻而立,空气里飘浮着檀香、权势与看不见的规矩。这里的一砖一瓦都吸饱了显贵的尊荣,寻常百姓的足音轻易不敢踏入这方天地的青石板路。然而今夜,这份尊荣被铁血的气息无情撕碎。
沈府,蜷缩在坊街最幽深的角落,仿佛刻意躲藏着那份本该与身份相符的煊赫,此刻却成了整个帝国旋涡的中心。厚重的府门紧闭,如同紧闭的蚌壳,试图抵御外界的惊涛。门阶下,是黑压压一片肃杀的武卫营甲士。寒铁甲胄在檐角悬挂的风灯幽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长戟如林,指向阴沉的夜空。没有口令,没有交谈,只有铁靴踏在石板上的沉闷回响,以及沉重的呼吸在寂静中凝结成霜。永乐坊街,这条白日里或许冠盖如云的长街,此刻死寂得如同墓道。紧闭的门窗后,一双双惊疑不定的眼睛,透过缝隙窥视着那片被铁甲洪流隔断的角落。无形的恐惧,比腊月的寒风更能冻结人心。
沈府内,匆忙出逃时未及整顿,残局狼藉:前院奴仆瑟缩于廊柱下,几个粗使丫头正颤抖着拾掇散落的箱笼;后院马厩里,一匹受惊的白马嘶鸣着,蹄铁在青石板敲出空荡回响。空气里飘荡着血腥味与草药的苦涩——那是忠仆陈伯留下的印记,他双臂齐断的血衣早被收走,只余尘土上一道暗红。
书房内,窗棂半开,月光如白练铺在紫檀书案上。沈砚僵坐于太师椅,脊背笔直却呼吸急促。这方狭小天地曾是他运筹盐政的堡垒,堆积的奏章与密函如同沉睡的蛇蝎,今夜却化作陌生的刑场。野猪林的惊魂又浮眼前:刀光劈开薄暮,陈伯的嘶吼混着贼人的呼哨,将他推入深渊。若非武卫营从天而降,他早已化作荒林枯骨。可皇城禁军为何恰在绝境现身?那五人小队护送断臂的陈伯去平福坊求医——宵禁时分的特许,足见帝心难测。沈砚指尖划过案上未写完的奏折,墨迹已干裂如龟甲。心底浪潮翻涌:
“盐政之弊,陛下真已知晓?若圣上洞若观火,武卫营的救援岂非明示庇护?可恩师密信言犹在耳:‘沈宅危矣,速离永固!’字迹确凿无疑……那急促的笔锋里,是恩师一贯的急智。他备好车马、打点城关,却未料到变故快过筹谋。这一切太巧了:恩师的信、野猪林的伏杀、武卫营的降临……”
思绪被窗外风声截断。永乐坊街衢沉寂如死域,夜枭的哀啼刺破长空。更远处,皇城角楼的黑影压向坊市,琉璃瓦在月下泛着青白冷光——那是权力之眼,正窥视沈府的微澜。
沈府后院草木葱郁,一株百年银杏撑开巨伞,月光滤过叶隙,在石径投下碎银斑驳。林氏搂紧十岁的沈澄,母子蜷缩在佛堂蒲团上。佛龛中观音低眉,檀香袅袅,却掩不住她指尖的颤抖——那双手曾执掌中馈,今日却染透陈伯的血痂。沈澄小脸苍白如纸,忽仰首轻问:“娘……陈爷爷能活吗?他为我们挡的刀……“声音细若蚊蚋,撞在冰冷佛壁上,散作呜咽。
林氏咬唇强笑:“傻儿,平福坊李神医有活死人术。况且有禁军相护,阎王也抢不走他!“语毕,她望向雕花槛窗外。院角马厩处,老马夫张伯正佝偻着腰,用布巾蘸水擦拭陈伯常坐的木墩——那是每日喂马时辰二人对饮谈笑的旧座。老人喉头哽咽,泪溅木纹:“老陈哪……你说要教娃子骑你那匹枣红驹……“夜风穿堂过院,吹得佛前长明灯忽明忽灭,恰似命运飘摇。
蹄声由远及近,敲碎了这诡异的寂静。两骑如黑色的箭矢,自象征帝国最高权威的皇宫方向,破开沉沉的夜色而来。当先一人,身材魁梧,虬髯戟张,正是武卫营统领高英。他身上的制式铠甲沾着夜露,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凝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他并肩而行的,却如一道无声的魅影。那人一身毫无纹饰的紧身黑衣,只在胸口处,用银线绣着一个足以令帝国九成九官吏股栗的数字——“影卫 0004”。夜色似乎主动包裹着他,模糊了轮廓,只有那冰冷的数字在微弱光线下偶尔一闪。这便是帝国阴影中的夜枭黑爪之首——影卫。
风声掠过耳际,带着刺骨的寒意,也带走了两人间急促的低语。
“此番……多谢影卫大人了。”高英的声音闷在面甲之下,有卸下千斤重担的虚脱,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屈辱,“若非大人亲至,高某此等沙场匹夫,陷于这暗鬼横生的泥潭,怕是要辜负圣恩,寸功难立。”他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隐现。直面刀枪剑戟,他视若等闲,可这隐藏在暗处的敌人,像滑不留手的毒蛇,让他一身武艺无处施展。
影卫0004号微侧过头,兜帽下的阴影更深邃了。他的声音如同冷泉滴落石面,清晰却毫无波澜:“高统领不必多虑。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军阵雄壮,杀伐决断,自是高统领所长。至于这影影绰绰的魑魅伎俩,追索查探,本就是吾辈影卫的职责所在。陛下洞察秋毫,遣我来接手,亦是体恤将军之苦处。”言辞冷静,却字字如针,刺在高英心头。体恤?更像是宣告他武卫营的无能与失职。
高英喉结滚动了一下,咽下翻腾的情绪。他勒了勒缰绳,让坐骑稍稍落后影卫半步:“大人体察……高某……高某这心里,总算踏实了一分。”这“踏实”,更像是在承认无能后的缴械投降。
影卫的声音依旧平稳如昔:“职责划分而已。说到职责,沈府之内,护卫可曾万全?”他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前方被重兵把守的府邸转角。
提及正事,高英瞬间挺直了腰背,军人的本能压下杂念:“大人放心!末将亲自护送沈大人回府后,已将营中精锐分作内外两重布置。外层固守街口要道,以防宵小再度铤而走险;内层精兵十人一组,轮值巡守府墙院落,寸步不离。虽不敢言铜墙铁壁,但今晚那波贼人如敢再来,定叫他有来无回!”他语气斩钉截铁,找回了几分武卫营统领应有的气势。
“嗯。”影卫0004号微微颔首,喉间滚动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度。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厚重的府墙,落在院内某处,“不错,进退有据。”
马蹄嘚嘚,已近临时军营——一处征用了相邻空置豪宅庭院改建的武卫营驻地。灯笼火把将门口照得亮如白昼,执勤士兵面容肃穆,警惕的目光扫视着黑暗中任何可疑的动静。高英似乎还想再说点什么,关于今晚莫名接到的密旨,关于为什么只是跟踪保护一位朝官需要出动他们武卫营,但话到嘴边,终究是在那无处不在的影卫威压和规矩森严的军营入口前咽了回去。他沉默地跟随影卫,向值守士兵出示了腰牌,厚重的包铜木门无声滑开,两骑鱼贯而入,身影立刻被军营的火光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门口的光晕之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再次严丝合缝地裹住了沈府以及它的重重守卫。
永固城,永安街,毗邻屋顶。
与一墙之隔死寂森严的永乐坊不同,紧邻的永安街屋顶上,却是暗流汹涌。
这里是寻常商贾与中低级官吏的聚居地,格局逼仄,屋舍高低错落,巨大的阴影相互交叠啃噬,构成了攀援跳跃者的绝佳路径。无声的风掠过层叠的屋脊,卷动着屋瓦上经年的苔藓气息。
十个黑衣人如同夜色中滴落的墨点,突兀地出现在一处高屋的脊背之后。他们动作迅捷如狸猫,腾挪间只留下衣袂破空的细微风声,落地更是点尘不惊,显示出极高的协同性与身手。十人迅速聚合在一处相对开阔的偏厦屋面上,围成一圈,呼吸都压得极低。露出的眼睛里,有的焦灼,有的困惑,有的愤怒,闪烁在面巾之上。
“红二!红三!”一个刻意压制却依旧因怒火而显得格外清脆稚嫩的女声炸开,如同冰珠碎裂在瓦片上,目标直指居中两个身材略高的黑衣人,“你们两个该挨千刀的小混蛋!参谋会议上拍着胸脯做计划报告的是谁?口口声声说什么‘永乐坊今夜当值巡逻减半,军士松散’,拍着桌子保证‘今夜行动决不会有其他势力干扰,一切尽在掌握’,是谁?!给我说清楚!现在!立刻!”她胸膛剧烈起伏,即使隔着面巾和紧身衣,也能感受到那濒临爆发的狂怒,“你们眼睛瞎了吗?告诉我,永乐街今晚上那些顶盔掼甲的军士,是风吹来的?还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看看那阵仗!刀出鞘,箭上弦,整个坊都封了!放条狗进去都难如登天!你们红色组的人,就是这么保证的?!睁着眼睛说瞎话!”她猛地踏前一步,纤细的身影在月光下却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今天不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这趟差事回去,我蓝一豁出命去也要找师傅讨个说法!这算哪门子的‘尽在掌握’?这是把兄弟姐妹们的命往虎口里送!不负责任,玩忽职守!”
被点名的红二身体明显僵了一下。面对蓝一狂风暴雨般的责问,红二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靠:“蓝一!冷静!计划永远不可能面面俱到,总会有意外!我们的报告是根据三日来的严密观察做的推演!这……这绝对是突发情况!”他试图解释,语气却因理亏而显得底气不足。
“突发情况?放屁!”蓝一的声音陡然拔高,又被她自己强行压下,化作一种尖锐的、更具穿透力的低嘶,“有突发情况,为什么不事先在参谋会议上提出来?!哪怕留一句‘若遇强军封锁,启用乙号预案’!你们红色组哪一次开会不是拍得胸脯震天响?‘保证没有变数’‘保证没有干扰’‘保证没有突发’!说一次,脸不红气不喘,你们红色组的脸皮比这永固城的城墙还厚!这是对任务的不负责!是对组织的不负责!是对今晚来这里卖命的每一位兄弟姐妹的不负责!”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目光如刀锋般刮过红二红三的面罩,“山中的规矩,什么时候变成红色组信口开河的挡箭牌了?”
无形的压力在十人之间弥漫开来,紧张的气氛凝固了空气。其他黑衣人虽未出声,但眼神交流间,也流露出对蓝一问话的认同和对红色两兄弟失职的不满。
“够了!蓝一!”红三猛地低声喝道,声音带着一丝被逼到墙角的暴躁和急迫,“现在不是争辩指责的时候!看看下面!情况变了!武卫营的铁甲围得像铁桶一样!任务还要不要完成?我们十个人,还有其他正在执行任务的,还要不要全身而退?”冷汗顺着他鬓角滑落,被面巾吸收。
另一个沉稳些的女声适时响起:“蓝一、红三,都停口。红三说得对,当务之急是如何脱身。任务虽重要,但活着带消息回去,同样重要。”这是绿二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是啊,蓝姐,红二哥,现在真不是吵架的时候。”旁边一个身形略显瘦小的黑衣人绿三低声附和,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焦虑,“多耽误一刻,下面的甲士闻声寻迹搜过来怎么办?我们聚在这里太显眼了!”
“对,任务要紧!人更重要!”另一个声音蓝三也沉声道。众人目光中的不满和愤怒,开始被更现实的、求生的焦虑所取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时刻——
“唧唧啾……唧——啾!”
一声麻雀的鸣叫声,突兀地撕裂了沉闷的夜。这声音乍听平常,但在如此寂静紧绷的环境中响起,竟带着一种奇特的节奏感,尤其那尾音拖得略长且微微上扬。
所有争吵声戛然而止!十双眼睛瞬间齐刷刷地望向声音的来源——黑暗中更深处的一处飞檐翘角。他们是受过严苛训练的“山中”精锐,立刻辨认出这特殊的节奏正是约定的暗号!
几乎是同一秒,红二和红三如同被强弩弹射,猛地弹身而起,根本来不及提醒任何人,如同两颗出膛的炮弹,不顾一切地朝着那处飞檐风驰电掣般疾扑过去!疾扑的方向,正是那声麻雀鸣叫传来的方位!
“快!信号来了!得手了!撤!全员!立刻撤离!!”红二在疾驰中嘶吼出声,声音因急迫而扭曲变形!
“绿二绿三绿四!启动‘断云’!垫后!防止一切异常情况!红蓝各组按‘天南’路线撤!快!!”红二紧随其后暴喝指令,再无半分犹豫迟疑!他们的反应快到了极致,仿佛刚才那鸣啼声就是撤退的发令枪!
“明白!”三道沉稳有力的声音(绿二、绿三、绿四)毫不犹豫地应命,瞬间脱离主队,身影一晃便消失在屋脊更高处的阴影中,各自占据关键的阻击位置,如同钉子般楔在那里,眼神锐利如鹰,仔细观察可能会出现的异常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