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宇又一次来到了未知的地方,但不死不灭的他,生命如此的漫长,淡漠的一切的他,对于来到什么地方,也无所谓,即使一切是那么的陌生。
恒宇走出酒馆,望了望四周,改装了酒馆。
恒宇幻化了一个形象,封闭了记忆,改了个假名:老辛,准备体验一段新的人生。
日升月落,月落日升。
日升......十日。
日落月升,日升月落。
......
商邑的黄昏,尘土被白日的余温蒸腾起来,混着牲口的膻气和炊烟的焦糊,弥漫在狭窄的土巷里。“有穷氏酒肆”的幌子褪了色,蔫蔫地挂在低矮的屋檐下,像一片风干的腌肉。
店内光线昏沉,几盏劣质的兽油灯在粗陶碗里跳跃,映着墙上斑驳的泥痕和角落里堆积的杂物。空气里是劣质粟米酒酸涩的味道,混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时间沉淀下来的陈腐气息。店主老辛是个精瘦的汉子,脸上沟壑纵横,眼神却还透着点生意人的活泛。此刻,他正用一块油腻的麻布,心不在焉地擦拭着一个缺了口的陶碗,目光却时不时瞟向角落里那个沉默的客人。
那人独自占着一张最不起眼的矮几,身形高大,即使蜷坐着,也能看出骨架的宽阔。但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葛布袍子空荡荡的,仿佛挂在一副嶙峋的骨架上。花白的头发胡乱束着,露出饱经风霜的额头和深陷的眼窝。他面前只放了一碗浑浊的粟米酒,几乎没动过。粗糙的大手搁在膝上,指节粗大变形,布满了深深浅浅的疤痕和厚厚的老茧,尤其是虎口和食指内侧,那茧子厚得像是嵌入皮肉的硬壳。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背上那张用粗麻布仔细包裹的长条形物件,即使隔着布,也能感受到一种沉甸甸的、不容忽视的锐利感。
老辛观察他好几天了。这人沉默得像块石头,眼神浑浊,却又偶尔闪过鹰隼般的锐利,随即又被更深的疲惫淹没。他身上有种与这市井小酒馆格格不入的气息,沉重,带着铁锈和硝烟的味道,还有……一种被时间碾碎的孤寂。
终于,趁着店里没什么人,老辛端着一碗新添的酒,挪了过去,脸上堆起惯常的、带着点市侩的殷勤笑容。
“老哥,添点热的?”老辛把酒碗轻轻放在矮几上,顺势在对面坐下,“看您面生,不是咱商邑本地人吧?打哪儿来啊?”
角落里的男人眼皮都没抬,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像是砂石摩擦。
老辛也不气馁,自顾自地往下说:“咱这小店,南来北往的客商也见过不少。像老哥您这样……带着‘家伙’的,”他努努嘴,示意男人背上的长条布包,“还带着这么张好弓的,可不多见。看您这手上的茧子,怕是能开得动千斤的硬弓吧?”他试探着,眼神里闪烁着市井小民对奇闻异事特有的好奇。
男人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抬起头,浑浊的目光落在老辛脸上,那眼神像蒙尘的古剑,钝重,却隐隐透出寒意。他没有回答老辛的问题,反而用嘶哑得如同裂帛的声音问:“你……听说过‘射日’吗?”
老辛一愣,随即脸上绽开夸张的笑容:“哎哟!这谁没听过啊!那可是咱人族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天上的太阳神鸟金乌,九个啊!一起出来,烤得大地冒烟,江河煮干!多亏了神箭手后羿,开神弓,搭神箭,一箭一个,把那九个祸害射落下来!这才救了天下苍生!那故事,咱打小就听,说书先生讲得可带劲了!”他唾沫横飞,比划着拉弓射箭的动作,仿佛亲眼所见。
“英雄……”男人低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极其缓慢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苦涩得如同嚼烂的黄连。他伸出那只布满厚茧和疤痕的手,粗糙的指腹无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桌沿上一道陈旧的刻痕。“苍生……也这么叫过我。”
老辛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眼睛猛地瞪圆,嘴巴微张,手里的陶碗差点掉在地上。他死死盯着眼前这张被岁月和风霜深刻雕琢的脸,试图从那浑浊的眼眸、深刻的皱纹和花白的须发中,找出一点点传说中那位挽天倾、救万民的盖世英雄的影子。
“您……您就是……羿……后羿大人?!”老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随即又猛地压低,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真的是您?!”
男人——后羿,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他只是端起那碗浑浊的粟米酒,凑到嘴边,却没有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那酸涩的酒气,仿佛在汲取某种支撑的力量。昏黄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那些皱纹如同干涸的河床。
“九个太阳……”后羿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穿透岁月的沉重,“不是石头,不是靶子……是活生生的金乌。”
老辛屏住了呼吸,身体微微前倾,生怕错过一个字。酒肆里只剩下油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后羿低沉的话语。
“它们的光芒,不是无情的天火。当我的箭穿透它们羽翼的瞬间……”后羿的声音顿住了,眼神飘向窗外沉沉的暮色,仿佛又看到了那灼目的天空,“我听见了……哀鸣。”
老辛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
“不是禽鸟的惨叫,”后羿闭上眼,浓密花白的眉毛痛苦地拧在一起,“是……灵魂被撕裂的声音。古老,宏大,带着太阳核心般的灼痛和……一种难以置信的……悲伤。”他猛地睁开眼,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火焰在跳动,那是被压抑了太久的痛苦记忆。“它们的血,不是金色的火焰吗?传说里是这么说的。可溅在我脸上的……是滚烫的、沉重的……液体,带着生命消逝的重量!那光……射落之后,天空不是变蓝了,是……暗下去了九块!是九个巨大的、流淌着光之血的伤口!”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带着一种宣泄般的急促,那只摩挲桌沿的手攥成了拳头,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你以为我拉开那张弓时,心里装的是豪情万丈?是拯救苍生的荣耀?”他猛地看向老辛,眼神锐利如电,刺得老辛下意识地后缩了一下,“不!是恐惧!是灭顶的恐惧!是对自己双手即将沾染的、巨大生命消亡的恐惧!每一箭离弦,都像把自己的一部分也射了出去!弓弦的每一次回响,都在我骨头里震荡!射落第九个之后……我的手在抖,不是脱力,是……灵魂在抖!我的弓在哀鸣,箭囊空了,心……也空了。”
后羿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仿佛又经历了一次那场惊心动魄的屠杀。他抓起酒碗,猛地灌了一大口,浑浊的酒液顺着花白的胡须流下,滴落在陈旧肮脏的葛布衣襟上。他呛咳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整个佝偻的身体都在颤抖。
老辛完全呆住了。他听过的所有关于射日的故事,都是英雄的赞歌,是激昂的传奇。从未有人告诉他,那耀眼的功勋之下,是如此的黑暗与沉重。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良久,后羿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他用袖子胡乱抹了把脸,脸上是更深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苍凉。
“活下来……”他嗤笑一声,声音沙哑破碎,“比射日……难多了。”
“他们叫我英雄。”他指了指门外喧嚣渐起的街道,那里传来商贩的叫卖和归家行人的嘈杂,“给我建庙,塑像,唱颂歌……把我抬上云端。”他的手指缓缓下移,指向自己空荡荡的胸口,那里仿佛有一个无形的空洞,“可这心里……塞满了那些金乌临死前的哀鸣和眼神。你知道吗?它们看着我……那眼神……不是仇恨,是……一种……了然?一种……解脱?”
他再次停顿,眼神空洞地望着油灯跳动的火苗:“热闹过后呢?庙宇会冷清,塑像会蒙尘,颂歌会换调子。英雄……是活在传说里的泥胎木偶。活着的我?成了碍眼的旧物。他们需要的是那个射落九日的符号,不是这个手上沾满‘神血’、夜里会被哀鸣惊醒的老废物。”
后羿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百年……整整百年。看着自己像一把生锈的弓,慢慢朽烂。看着人们遗忘,又或者……在需要的时候,再把你从角落里拖出来,擦掉灰尘,指着天上的新太阳,哭着喊着:‘英雄!再救救我们!’”
老辛的心猛地一沉,想起了不久前那场持续了几天几夜、热得连石头都发烫的诡异酷热,以及城中悄悄流传的关于“第十个太阳”的恐慌流言。他看着眼前这个形容枯槁的老人,突然明白了那几天他眼中更加深重的阴霾从何而来。
“所以您……”老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后羿没有直接回答,他解开了背上那个长条布包。动作缓慢,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郑重。粗麻布一层层褪下,露出里面一张巨大、黝黑、布满了深深岁月刻痕和干涸暗色斑点的长弓。弓臂沉重,线条冷硬,即使静静地躺着,也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煞气。弓身之上,有几处颜色格外深沉的斑块,如同凝固的、无法洗刷的烙印。
老辛的目光死死盯在弓臂靠近握把的地方——那里,深深地刻着一道凹痕,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
后羿粗糙的手指,如同抚摸情人般,温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抚过那道刻痕,指腹感受着那深入木髓的凹槽。
“最后一支箭,”后羿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目光却异常平静地落在老辛脸上,“带着这道刻痕的箭……它不是用来射太阳的。”
老辛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明白了。完全明白了。眼前这个被世人遗忘又需要时被记起的“英雄”,早已在百年的煎熬和那九声灵魂哀鸣中,为自己选好了唯一的归宿。那支箭的目标,从来就不是苍穹之上的骄阳。
酒肆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劣质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后羿的身影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扭曲而巨大,像一个沉默的、背负着整个天空重量的鬼魅。空气里劣质酒的味道,此刻闻起来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老辛感到口干舌燥,巨大的震撼和一种莫名的悲凉扼住了他的喉咙。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想再给这位……这位不知该如何称呼的老人添点酒,手却抖得厉害,酒壶差点脱手。
后羿却缓缓站起身,重新将那沉重、布满暗痕的长弓仔细包裹好,背回背上。动作依旧缓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卸下重担般的轻松。他丢下几枚边缘磨损得厉害的铜贝在矮几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酒钱。”嘶哑的声音响起,他最后看了一眼呆若木鸡的老辛,那浑浊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彻底熄灭了,又似乎有什么东西……终于解脱了。
他佝偻着背,一步一步,缓慢却异常坚定地,走向酒肆那扇低矮、昏暗的门,融入了外面商邑沉沉的、带着尘土与喧嚣的暮色之中,再也没回头。
老辛久久地站在原地,看着桌上那几枚冰冷的铜贝,又看向门口消失的身影方向。劣质油灯的火苗还在跳,墙上那扭曲的巨大阴影却已消失不见。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沉重长弓的煞气、劣质酒的酸涩,以及一种……比酒更苦、比暮色更沉的,英雄迟暮的悲凉与决绝。
他缓缓坐回矮几旁,端起后羿那碗几乎未动的浊酒,仰头,一饮而尽。那酸涩的味道直冲喉头,呛得他眼泪都流了出来。他抹了把脸,手指无意识地摸到桌上那几枚铜贝,其中一枚边缘异常锐利,刮得他指腹生疼。
那疼痛,像一道冰冷的箭簇,瞬间刺穿了他的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