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断……人终亡(1 / 1)

老辛僵在原地,像一尊被商邑黄昏的尘土瞬间塑成的泥俑。那几枚边缘磨损、带着冰冷触感的铜贝,沉甸甸地压在他的掌心,仿佛烙铁。后羿最后那平静得近乎死寂的眼神,那句轻飘飘却又重逾千钧的“不是用来射太阳的”,在他脑海里反复撞击,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店外市井的喧嚣——归家牲畜的嘶鸣、妇人唤儿的悠长调子、远处隐隐传来的市集收摊的嘈杂——此刻听起来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水幕,模糊而遥远。劣质兽油灯的火苗在粗陶碗里不安分地跳跃,将老辛自己呆滞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随着火光扭曲变形,像一个被无形绳索勒住的囚徒。

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仿佛刚从一场冰窟噩梦中惊醒。目光下意识地扫向后羿坐过的角落矮几。空碗,几枚铜贝,桌沿那道被后羿粗糙指腹反复摩挲过的陈旧刻痕,在昏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刺目。空气里,那若有若无的、混杂着铁锈、硝烟和某种巨大生命消逝后的血腥气息,似乎并未随着主人的离去而消散,反而更加顽固地盘踞在这狭小的空间里。

“活下来……比射日……难多了……”后羿嘶哑破碎的声音,带着百年的疲惫和心魂俱碎的重量,又一次在他耳边响起。老辛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活了半辈子,听过无数街头巷尾的传奇演义,英雄们总是意气风发,功成之后不是封神就是隐逸,留下万世美名。何曾想过,那耀眼的荣光背后,竟是如此深不见底的黑暗深渊?那双射落九日、挽救了苍生的手,竟日日夜夜被亡魂的哀鸣灼烧煎熬?

“掌柜的!老辛!聋了不成?来两碗酒!渴死了!”一个粗嘎的大嗓门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撞开了低矮的店门,打破了死寂。几个风尘仆仆、满脸汗渍的力夫涌了进来,带着一股热烘烘的汗臭和尘土气,一屁股坐在离门最近的矮几旁,拍着桌子嚷嚷。

老辛浑身一激灵,像是被从深水里猛地拽了出来。他慌忙应了一声,手忙脚乱地去拿酒壶和陶碗,动作却僵硬得像个提线木偶。倒酒时,浑浊的粟米酒液溅出碗沿,洒在粗糙的桌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脑子里一片混乱,后羿枯槁的身影、那把布满暗痕的巨弓、那支带着刻痕的箭……与力夫们粗豪的谈笑、碗碟的碰撞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撕裂的喧嚣。

“他娘的,这天儿真是邪了门了!”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力夫灌了一大口酒,抹了把嘴抱怨道,“前些日子那几天,热得老子皮都快脱了一层!井水都烫嘴!都说……都说是不是天上又要出幺蛾子了?”他压低了声音,眼神里带着一丝后怕和迷信的惶恐。

“呸呸呸!少胡咧咧!”另一个年长些的力夫啐了一口,“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咱商邑不是还有后羿大神的庙吗?真要有事,大神还能不管咱们?”

“就是就是!那可是射下九个太阳的神人!怕啥?”第三个力夫附和着,语气里充满了对传说中英雄盲目的信任。

老辛端着酒碗的手猛地一抖,更多的酒液泼洒出来。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让自己失态。高个子顶着?后羿大神?他们口中那个无所不能、庇护众生的符号,刚刚就坐在那个最阴暗的角落,用枯枝般的手告诉他,那九箭射落的是活生生的灵魂,留下的是百年无法愈合的伤口,而那“高个子”,早已被自己的功勋和世人的遗忘压弯了脊梁,甚至……连活下去的力气都已耗尽。他们祈求庇护的对象,或许……已经为自己选好了终结。

“掌柜的,你脸色咋这么难看?见鬼了?”络腮胡力夫注意到老辛的异样,粗声问道。

“没……没什么,”老辛勉强挤出一点笑容,声音干涩,“天热……有点中暑气。”他胡乱应付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外沉沉的暮色。后羿离开的方向,街道早已被归家的人流和升起的炊烟吞没,再也寻不到一丝痕迹。那个背负着沉重长弓、佝偻着走入尘嚣的身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力夫们的话题很快转向了今天的工钱和家里的婆娘孩子,酒肆里恢复了往常的市井喧闹。劣质粟米酒的酸涩气味、汗味、尘土味重新占据了主导。只有老辛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空气里那股无形的沉重,并未散去。它沉甸甸地压在屋顶的梁木上,渗进斑驳的土墙缝隙里,混入了每一碗他倒出的浊酒之中。

他沉默地收拾着后羿留下的空碗。指尖触碰到碗沿,冰冷。他端起碗,习惯性地想拿到后面去清洗,目光却再次被矮几桌面吸引。后羿摩挲过的那道刻痕旁边,有几滴深色的污渍——是后羿灌酒时呛咳溅出的酒液?还是……他剧烈咳嗽时,喉咙深处涌上的某些更深的、无法言说的东西留下的印记?

老辛的呼吸变得有些困难。他放下碗,伸出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拂过那道深深的刻痕。粗糙的木刺刮过指腹,带来一丝细微的刺痛。就在这一刻,一种奇异的感觉攫住了他。

不是幻听。

是一种……震动。

一种极其微弱、却带着某种古老韵律的震动,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仿佛来自遥远的天际。它透过他触碰刻痕的指尖,沿着手臂的骨骼,清晰地传递到他的心脏!咚……咚……如同遥远战场上沉闷的战鼓余响,又像是一颗巨大心脏在濒死边缘的微弱搏动!

老辛猛地缩回手,脸色煞白,惊恐地环顾四周。力夫们依旧在谈笑风生,酒肆里一切如常,没有任何人察觉到异样。那震动消失了,快得如同错觉。但指尖残留的麻意和心脏被那律动牵引的悸动感,却无比真实。

是那张弓!一定是那张被他背走的、浸染了金乌神血和百年孤寂的巨弓!它在震动!它感应到了什么?是那第十轮太阳无声的呼唤?还是……弓的主人,终于拉开了那支带着刻痕的箭?

老辛踉跄着退后一步,后背重重撞在摆放酒坛的土坯架子上,震得坛子嗡嗡作响。他大口喘着气,目光死死盯着后羿消失的门口方向,瞳孔因极致的惊骇和某种不祥的预感而急剧收缩。

就在这心神剧震的刹那——

“铮……嗡……”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穿透力极强的弦音,毫无征兆地、清晰地,在他耳畔响起!

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更像是直接在他颅骨内震荡!短促,清越,带着一种决绝的、撕裂一切的锐利感,如同紧绷了亿万年的弓弦,在达到极限的瞬间,终于崩断!又像是……一支离弦的箭,破开了最后的阻隔,发出了它最终的、宣告终结的尖啸!

这声音只持续了不到一息,便戛然而止。

酒肆里依旧喧闹。力夫们划着拳,粗瓷碗碰撞得叮当响。油灯的火苗还在跳跃。

老辛却像被抽走了全身的骨头,顺着土坯架子软软地滑坐在地上。手中的陶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浑浊的酒液溅了他一身。他毫无所觉。

他瘫坐在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粗糙的酒坛,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脸上血色褪尽,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双瞪得几乎要裂开的眼睛里,倒映着跳跃的昏黄灯火,以及灯火深处,那无声无息、却仿佛已贯穿了某种宿命的……弦断之音。

那声音,是箭簇离弦的宣告,是灵魂撕裂的尖啸,是一个背负着弑神之名、在人间挣扎了百年的英雄,为自己选择的、最后的、也是最沉重的解脱。

浊酒话残阳,弦断……人终亡。

老辛蜷缩在角落里,破碎的陶片扎在腿边也浑然不觉。空气中弥漫的酒气、汗味、尘土味,此刻都混合成了一种令人窒息的铁锈腥甜。他大口喘着气,胸腔里那颗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每一次搏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那声直接在脑海深处炸响的弦断之音,余韵犹在,震得他灵魂都在嗡鸣。

“辛掌柜!你这是咋了?喝多了?”络腮胡力夫终于注意到角落里的异常,粗着嗓子喊道,带着几分戏谑。

老辛猛地抬头,昏黄灯光下,他的脸色惨白如纸,眼神涣散,布满了惊魂未定的血丝。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只能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弦……弦断了……箭……箭射了……”

“啥弦断了?射啥箭?”力夫们面面相觑,哄笑起来,“老辛,你这酒量也太差了吧?一碗就醉成这样?尽说胡话!”

他们的笑声粗粝而真实,像砂纸一样刮擦着老辛脆弱的神经。他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灭顶的眩晕感和耳边仿佛还在回荡的嗡鸣。后羿那张枯槁平静的脸,那双浑浊眼底深处最终熄灭的光,还有背上那裹着粗布、却仿佛蕴藏着无尽煞气的长弓……一幕幕在他眼前疯狂闪回。

“不是胡话……”老辛猛地摇头,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执拗,“是他……后羿……他走了!他射了!不是射太阳!是射……射他自己!”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破音,在喧闹的酒肆里显得格外突兀刺耳。

力夫们的笑声戛然而止。整个酒肆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惊疑不定地聚焦在这个失态的酒肆老板身上。

“后羿?射自己?”年长的力夫皱紧了眉头,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老辛,你魔怔了吧?后羿大神那是天上的星宿!是咱们的守护神!他老人家活得好好的,在庙里受香火呢!你胡吣什么!”

“守护神……”老辛惨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腿却软得不听使唤,只能用手撑着冰冷的泥地,喘息着,“他就在这儿……刚才……就坐在那儿……”他颤抖地指向那个空荡荡的角落矮几,“他背着他的弓……他说……他说射日……是杀了九个活生生的……金乌!他说活下来……比射日还难!他说……最后一支箭……不是射太阳的!”

酒肆里一片死寂。力夫们脸上的戏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惊疑、困惑,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后羿大神是商邑乃至整个人族的信仰图腾,是孩童启蒙故事里战天斗地的英雄,岂容一个醉醺醺的酒肆老板如此亵渎?

“放屁!”络腮胡力夫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怒目圆睁,“老辛!我看你是失心疯了!再敢胡言乱语编排后羿大神,小心老子砸了你的破店!”

“对!砸了他的店!”其他力夫也被激怒了,纷纷附和。英雄不容玷污,尤其是在这刚刚经历诡异酷热、人心惶惶的时候,后羿大神是他们唯一的精神支柱。

老辛看着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听着那些充满威胁的吼叫,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瞬间淹没了他。他们不懂。他们永远不会懂那个坐在角落里、眼神枯寂如深潭的老人,背负着怎样沉重的过去。他们只需要那个活在颂歌和泥塑里的符号,一个能满足他们所有祈求的、完美无缺的神祇幻象。至于那符号背后真实的血肉和灵魂如何破碎、如何绝望,无人关心,也无人愿意相信。

就在这时——

“轰隆隆——!”

一声沉闷得仿佛来自大地脏腑深处的巨响,毫无预兆地撼动了整个酒肆!屋顶的梁木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灰尘簌簌落下,桌上的碗碟叮当作响,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几乎熄灭!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惊得跳了起来,惊恐地望向四周。

震动只持续了一瞬便平息了,但一种奇异的氛围却迅速弥漫开来。并非恐惧,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的寂静。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刚刚在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永远地、彻底地消逝了。连门外街道上鼎沸的人声,都在这一刻诡异地低落下去,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捂住了嘴。

紧接着,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波动,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悄然掠过每个人的心头。

力夫们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本能的不安。他们面面相觑,粗壮的手臂上,汗毛不自觉地倒竖起来。

“刚……刚才那是什么动静?”年长力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地龙翻身?”

“不像……感觉……怪得很……”

没有人能说清那感觉是什么。是悲恸?是释然?还是某种古老誓约终结时的叹息?它无形无质,却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让空气都变得滞重。

老辛瘫坐在冰冷的地上,靠着酒坛,仰着头,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冲刷出两道泥泞的沟壑。他没有去擦,只是失神地望着油灯跳动的火苗,嘴唇无声地翕动着。

他懂了。完全懂了。

那声弦断之音,那大地深处的闷响,这心头沉重的寂静……是箭簇入肉的钝响,是英雄之躯倒下的震动,是一个被神血诅咒、被凡人遗忘、在无间地狱挣扎了百年的灵魂,终于挣脱了最后的束缚,归于永恒的寂灭。

“他走了……”老辛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清晰地穿透了酒肆里残留的惊悸,“他真的……射出了那支箭……不是射向太阳……是射向……”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抬起颤抖的手,用力按住了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那里,仿佛也被一支无形的箭矢贯穿,冰冷而剧痛。

力夫们看着老辛泪流满面、失魂落魄的样子,听着他那语无伦次却充满巨大悲怆的话语,面面相觑,一时竟说不出斥责的话来。酒肆里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和一种比之前更加深沉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门外,商邑的暮色彻底沉落。黑暗笼罩了街道,也笼罩了这间小小的“有穷氏酒肆”。那褪色的酒幌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像一片招魂的幡。

老辛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酒坛,破碎的陶片扎在腿边也浑然不觉。他浑浊的眼睛失焦地望着虚空,仿佛穿透了低矮的屋顶、沉沉的夜色,看到了某个遥远而寂静的所在。那里,或许有九轮温暖的金光在流转,接纳了一个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灵魂。

他抬起手,不是抹泪,而是下意识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自己粗糙的胸口,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那无形箭矢贯穿的冰冷幻痛。指尖无意识地划过衣襟,触碰到一枚坚硬冰凉的东西——是后羿留下的铜贝。其中一枚边缘异常锐利,深深陷入了他掌心的皮肉,一丝细微的血珠渗了出来,沾染在冰冷的青铜边缘。

老辛低头,看着掌心那点微不足道的红痕,又抬头望了望角落里那张空无一物的矮几。昏黄的灯光下,桌沿那道被后羿反复摩挲的刻痕,像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沉默地横亘在粗糙的木纹里。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劣质粟酒的味道依旧酸涩,汗味和尘土味也未曾散去,但此刻,似乎又多了一丝……极其淡薄的、如同烈日灼烧过后的焦土气息,以及一种无法形容的、灵魂归于沉寂后的空旷感。

店里的力夫们早已在不安和困惑中匆匆离去,酒钱也忘了付。酒肆里只剩下老辛一人,和那盏跳动着、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油灯。

死寂。

绝对的死寂。

然而,在这片死寂的深处,在老辛的耳畔,甚至在他的骨髓里——

“嗡……”

一声极其微弱、却又连绵不绝的弦音,如同最纤细的蚕丝,又如同最坚韧的游魂,幽幽地、固执地回响着。

它并非来自外界。它来自历史幽深的隧道,来自被遗忘的角落,来自那把沾满神血与孤寂、此刻或许正静静躺在某个不为人知之地的黝黑长弓。

那是弓弦在无人拨动时的自鸣。

是金乌亡魂跨越时空的低语。

是一个英雄射穿自己心脏后,灵魂震颤的余波。

是这浊世里,一道永不消逝的、冰冷而悲怆的……回响。

老辛闭上眼睛,泪水再次无声滑落。他知道,这声音,将伴随他余生的每一个寂静长夜。那是英雄的绝唱,也是凡人的警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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