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邑的黎明,在一片死寂般的苍白中降临。昨夜的恐慌如同退潮的洪水,留下遍地狼藉的茫然和挥之不去的寒意。街道上行人稀少,个个面色青白,眼神躲闪,步履匆匆,仿佛昨夜的惊悸还蛰伏在街角的阴影里,随时会扑出来噬人。空气沉重,劣质炊烟混合着牲畜的膻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铁器锈蚀后的阴冷腥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有穷氏酒肆”的幌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在微凉的晨风中纹丝不动。老辛早早开了店门,却不是为了迎客。他沉默地坐在门槛上,背靠着粗糙冰冷的门框,手里紧紧攥着那枚边缘锐利的带血铜贝。掌心被硌出的伤口早已麻木,但那嵌入皮肉的冰冷触感,却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真实。
他的目光,越过空荡冷清的街道,越过低矮杂乱的土坯屋顶,死死钉在西北方的天际。那里,昨夜那道撕裂天穹、泣血般的暗红箭痕已然消失无踪,只剩下铅灰色的、压抑的云层,如同巨大的裹尸布覆盖着整座城市。然而,在老辛的瞳孔深处,那道巨大的、无声咆哮的伤疤却清晰如昨。它烙印在他的视界里,也烙印在他的灵魂上,永不磨灭。
店堂内,昏暗中,那张空置的矮几,桌沿那道被后羿指腹反复摩挲过的刻痕,在熹微的晨光里,像一道幽暗的符咒。老辛甚至不敢再看它一眼。昨夜那穿透骨髓的弦音、那九声悲怆的鸟鸣、那全城心悸的冰冷剧痛……所有的一切,都像无形的蛛网,将这张矮几、这间小小的酒肆,牢牢缠绕成了那个英雄绝命的祭坛中心。
他必须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几乎窒息。这间祖传的酒肆,是他半生的营生,是他在商邑安身立命的根。但此刻,它不再是遮风挡雨的巢穴,而是一座被无形哀音和诅咒气息浸透的坟墓!那无处不在的“嗡”鸣,那桌沿的刻痕,那空气里残留的铁锈与硝烟气息……都在无声地提醒他,那个背负着弑神之名、最终将箭簇射入自己心脏的老人,曾在此卸下他灵魂最后的疲惫。这里,是终点,也是风暴的漩涡中心。
老辛猛地站起身,动作因僵硬和恐惧而显得笨拙踉跄。他冲进店里,动作粗鲁地开始收拾东西。几件破旧的葛布衣裳,一个装水的皮囊,一小袋硬邦邦的粟米饼……他胡乱地将这些塞进一个同样破旧的麻布包袱里。动作仓促得近乎疯狂,仿佛身后有择人而噬的鬼影在追赶。他甚至不敢去碰柜台里那些积攒下来的、边缘同样磨损的铜贝——它们沾着太多寻常酒客的气息,也沾染了昨夜那场无形的灵魂风暴。他只带走了后羿留下的那几枚,尤其是掌心这枚带血的、边缘锐利的。
当他抓起包袱,最后扫视这间浸透了他半生汗水、此刻却令他遍体生寒的昏暗店堂时,目光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落回了那张矮几,落回了那道刻痕。
就在那一瞬间——
“嗡……”
那缕如同游魂般、早已深深烙印在他骨髓深处的弦音,毫无预兆地、陡然增强了!不再是低沉的余波,而是变得清晰、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向性!它不再是弥漫在空气中的背景噪音,而是像一支无形的、冰冷的箭簇,瞬间锁定了老辛的心脏!
老辛浑身剧震,仿佛被无形的寒冰刺穿!他惊恐地捂住耳朵,但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它直接在他的颅腔、在他的血液里震荡!他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门框上,震得腐朽的木屑簌簌落下。
逃!必须逃!
他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出了酒肆,反手用力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沉重的门板合拢,隔绝了店内昏沉的光线和那张仿佛在无声诅咒的矮几。但老辛知道,这扇门隔绝不了那声音,隔绝不了那诅咒。
他背起包袱,头也不回地扎进了商邑清晨冰冷而诡异的寂静里。他不敢走大路,专挑最偏僻、最肮脏的后巷。脚下的泥土冰冷黏腻,散发着垃圾和污水的馊臭。两侧高耸的土墙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瘦小的身影完全吞没。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死寂中发出空洞的回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腐朽的棺木上。
然而,那冰冷的弦音并未因他的逃离而减弱分毫。相反,它如同附骨之疽,紧紧跟随着他。他跑得越快,那声音就在他脑海里震荡得越清晰、越急促,像是一张无形的弓弦正在他身后被缓缓拉开,绷紧,随时会射出致命的一箭!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老辛。他分不清方向,只是凭着本能,朝着远离后羿庙、远离那间该死酒肆的方向,在迷宫般的后巷里狂奔。汗水浸透了他破旧的葛衣,黏在冰冷的皮肤上,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铁锈的腥甜。
不知跑了多久,当他几乎脱力,肺部火烧火燎般疼痛时,眼前豁然开朗。狭窄的巷子尽头,是一片荒芜的河滩。浑浊的河水无声流淌,冲刷着黑色的淤泥和腐朽的芦苇根。河滩上散落着被洪水冲来的枯木、破碎的陶片和一些辨不出原形的垃圾。空气里弥漫着河水特有的腥气和淤泥腐烂的恶臭。
这里,是商邑的背面,是繁华与生机的排泄场,是被人遗忘的角落。荒凉,死寂。
老辛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淤泥里。他大口喘着粗气,汗水混合着泥水从脸上淌下。他惊恐地回头望去,身后只有空荡荡、扭曲如肠的巷子,并无追兵。
但那冰冷的弦音,并未消失!
它依旧在他脑海里清晰地回荡着!而且……似乎……变得更加稳定?不再是被追杀的急促,而是一种……等待?一种冰冷的、沉寂的……存在感?
老辛的心沉到了谷底。他明白了。那声音,那诅咒,并非依附于那间酒肆,也并非依附于那张矮几。它依附的……是他自己!是他这个唯一见证了后羿最后时刻、沾染了那场死亡气息的凡人!是那枚嵌入他掌心的、带着后羿最后体温和血渍的铜贝!
他颤抖着抬起右手,摊开掌心。那枚边缘锐利的铜贝深深陷在血肉模糊的伤口里,沾满了污泥和暗褐色的血痂。在清晨灰白的天光下,那枚青铜的造物,散发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死寂的幽光。
“嗡……”
弦音再次响起,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这一次,它不再仅仅是声音。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震颤感,顺着掌心那枚铜贝,清晰地传递到他的手臂,直达心脏!
老辛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因极致的恐惧而布满血丝。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他环顾四周,荒芜的河滩,污浊的河水,腐朽的枯木……目光最终死死钉在身前那片被河水冲刷得相对平滑的黑色淤泥滩上。
一个疯狂的念头,如同毒藤般在他绝望的心底疯狂滋长。
扔掉它!把那该死的铜贝扔进这肮脏的河里!让这污浊的泥水把它冲走!冲得越远越好!连同那该死的弦音!连同那该死的诅咒!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燎原之火,瞬间吞噬了他所有的理智。他发出一声嘶哑的、不似人声的低吼,猛地抬起右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朝着那片黑色的淤泥滩,狠狠地将那枚沾满他血污的铜贝掷了出去!
铜贝在空中划出一道暗沉的弧线,带着他最后一丝疯狂的希冀,扑向那片散发着恶臭的淤泥。
就在铜贝即将没入那污浊的、如同黑色油脂般的淤泥的瞬间——
异变陡生!
“嗡——!”
那一直萦绕在老辛脑海骨髓里的弦音,骤然拔高到极致!化作一声凄厉到刺穿灵魂的尖啸!仿佛一张无形巨弓的弓弦,在这一刻被绷紧到了断裂的临界点!
与此同时,那片即将接纳铜贝的黑色淤泥滩,毫无征兆地、猛地向上拱起!
哗啦!
泥浆如同沸腾般翻滚四溅!一条足有水桶粗细、浑身覆盖着滑腻污秽泥浆、看不清本来面目的巨大阴影,如同蛰伏万年的恶蛟,破开淤泥,猛地昂起了它狰狞的头颅!它张开的巨口,如同通往地狱的深渊,腥风扑面,带着浓烈的腐烂和死亡气息!那枚被老辛全力掷出的、带着血污的铜贝,不偏不倚,正被它一口吞入那深不见底的喉中!
老辛的嘶吼卡在喉咙里,眼睛因极致的惊骇而几乎瞪裂!他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成了冰渣!
那淤泥怪物吞下铜贝后,并未扑向近在咫尺、吓得魂飞魄散的老辛。它那对深陷在泥浆中、闪烁着两点幽幽磷火的巨眼,猛地转向了西北方——昨夜那暗红箭痕消失的天际方向!
“吼——!!!”
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深处滚雷的咆哮,从它那沾满污泥的巨口中爆发出来!那声音并非针对老辛,却蕴含着一种足以让凡人肝胆俱裂的、源自洪荒的暴戾与……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某种至高力量彻底激怒的狂躁!巨大的声浪裹挟着腥臭的泥浆气,将河滩上的枯枝败叶吹得四散飞舞!
伴随着这声咆哮,一股肉眼可见的、浓稠如墨的黑色煞气,猛地从这淤泥怪物的庞大身躯上爆发开来!那煞气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浓烈的怨毒,瞬间弥漫了整个河滩!煞气翻滚升腾,竟在怪物头顶扭曲、凝聚,隐隐显化出一张巨大、模糊、却又充斥着无尽痛苦与怨毒的……人脸轮廓!那张脸,扭曲着,无声地咆哮着,眉宇之间,竟依稀残留着一丝被神箭贯穿时的惊愕与绝望!
老辛瘫软在冰冷的淤泥里,裤裆间一片湿热,腥臊的气味弥漫开来。他失禁了。极致的恐惧彻底剥夺了他的行动能力。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吞下铜贝的淤泥怪物,在爆发出一声撼动河滩的狂怒咆哮后,庞大的身躯猛地沉入翻滚的泥浆之中,只留下一个巨大的、缓缓合拢的黑色漩涡,和那弥漫不散、如同凝固怨念般的浓重煞气。
漩涡消失,河滩恢复了死寂。只有那浓得化不开的煞气,如同有生命的黑色瘴疠,在污浊的空气中缓缓飘荡、沉降,最终无声地融入这片荒芜的河滩,渗入黑色的淤泥,仿佛从未出现过。
但那冰冷的弦音,并未随着怪物的消失而停止。
“嗡……”
它依旧在老辛的脑海里,在他每一根颤抖的神经末梢上,清晰地、固执地回响着。
只是这一次,那声音里,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感?如同一个冰冷的阴谋,在无人知晓的角落,悄然达成了第一步。
老辛瘫在冰冷的淤泥里,浑身泥泞,失魂落魄。他望着那怪物消失的漩涡,望着那片被无形煞气污染得更加死寂的河滩,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空空如也、只余下深可见骨伤口的掌心。
他扔掉了铜贝。
却似乎……放出了某种更可怕的东西。
那冰冷的弦音,不再是英雄的绝响。
它成了某种未知恐怖苏醒的……序曲。
河滩的寒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老辛麻木的脸颊。那枚带着英雄最后体温和绝望血渍的铜贝,连同那声穿透灵魂的弦音,一同沉入了这片被诅咒的淤泥深处,也沉入了历史更幽暗、更血腥的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