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咸(1 / 1)

商邑的天,彻底变了。

不是风云突变,而是笼罩在整座城池之上的气息。自那夜暗红箭痕撕裂天穹又诡异地弥合之后,一种粘稠、沉重、带着铁锈与淤泥腥气的阴霾便如同跗骨之蛆,死死缠绕着这座曾经喧嚣的城邑。阳光变得苍白无力,穿透铅灰色的云层,洒在街道上,非但不能带来暖意,反而映照出一种病态的、令人窒息的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冷的颗粒感,吸进肺里,沉甸甸的,如同吞咽着铁砂。

恐慌并未随着天象的“恢复”而消散,它只是沉入了更深的底层,发酵成了另一种更致命的东西——瘟疫。

病魔如同无形的鬼魅,在商邑的街巷间悄然游荡。它并非骤然爆发,而是像缓慢渗透的毒液,无声无息地侵蚀着这座城市的生机。

起初,只是零星几个靠近荒芜河滩的贫户。先是老人和孩子,发起了诡异的高热。那热度来得凶猛,如同体内有看不见的烙铁在灼烧,皮肤滚烫得吓人,嘴唇却干裂发青,呼出的气息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如同河底淤泥被烈日曝晒后的腥腐气。紧接着,是剧烈的咳嗽,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痰液中带着不祥的、如同铁锈般的暗红色丝絮。

再然后,便是胸口的剧痛。那疼痛并非钝痛,而是尖锐的、如同被冰冷的青铜箭簇反复穿刺的撕裂感!病人蜷缩在冰冷的土炕上,发出野兽般痛苦的呻吟,手指死死抠住胸口单薄的衣襟,仿佛要挖出那无形的箭矢。他们的皮肤在滚烫的高热下,却诡异地透出一种死尸般的青灰色,皮下隐隐可见蜿蜒的、如同黑色树根般蔓延的暗沉脉络,触之冰冷坚硬。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当病人陷入昏迷或濒死之际,他们干裂的嘴唇会无意识地翕动,喉咙深处发出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清晰可辨的、如同弓弦震颤般的“嗡……嗡……”声。那声音冰冷、单调、充满绝望的韵律,仿佛来自幽冥地府的招魂曲。

瘟疫如同黑色的潮水,从河滩边缘的贫民窟开始,迅速向着商邑的核心区域蔓延。恐惧,比瘟疫本身蔓延得更快。曾经拥挤的街道变得行人稀疏,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唯恐那无形的病魔顺着门缝钻入。空气中弥漫着焚烧艾草、硫磺甚至各种奇怪草药混合而成的浓烈气味,混杂着病人痛苦的呻吟和压抑的哭泣,构成了一曲绝望的末世哀歌。

恐慌需要一个宣泄口,一个可以承载这无边恐惧和愤怒的实体。

于是,所有的矛头,所有被病痛和死亡折磨得濒临崩溃的怨毒目光,都不约而同地指向了同一个地方——“有穷氏酒肆”。

流言如同瘟疫的帮凶,在死寂的街巷间疯狂滋长、变异。

“……就是那间酒肆!那晚天黑前,老辛跟丢了魂似的跑出来,一头扎进河滩那边!他身上肯定沾了不干净的东西!”

“没错!后羿大神的神像胸口开裂,就是那晚之后的事!老辛的店离后羿庙不远,定是他做了什么亵渎神明的事,引来了天罚!”

“我婆娘那天去他店里打酒,回来说闻到一股子怪味!像……像生锈的铁和血混在一起!邪性得很!”

“听说……有人看见老辛那天在店里跟一个怪老头说话!那老头背着个老长的布包,像……像一张弓!后来就不见了!然后天就裂了,瘟疫就来了!”

“就是他!老辛!这个灾星!瘟神!他把厄运带进了商邑!”

愤怒和恐惧的浪潮终于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这天傍晚,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抑得令人窒息。“有穷氏酒肆”那褪色的幌子在无风的空气中死气沉沉地垂着。店门紧闭,门板上布满了泥污和不知是谁愤怒砸出的凹痕。

酒肆外,却不再是空荡的死寂。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沉默的潮水,将小小的酒肆围得水泄不通。男人、女人、老人……他们大多面黄肌瘦,脸上带着病容或未消的惊悸,眼中燃烧着绝望催生的疯狂火焰。他们手中拿着简陋的武器——锄头、木棍、甚至是从地上捡起的尖锐石块。没有人高声叫嚷,只有一片沉重的、如同闷雷滚动般的喘息声和压抑的啜泣。无数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紧闭的、仿佛蕴藏着所有灾祸源头的破旧店门。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焚烧味、汗臭、病气,以及一种粘稠得化不开的、如同实质般的怨毒。

老辛蜷缩在店堂最深的角落里,背靠着冰冷的土墙,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他死死捂住耳朵,但那穿透骨髓的冰冷弦音——“嗡……嗡……”——却如同跗骨之蛆,更加清晰地、固执地在他脑海里震荡!每一次震荡,都像是在无情地嘲笑着他逃离河滩的徒劳。

店外的死寂比任何喧嚣都更可怕。他听得见那如同实质的喘息,感受得到那无数道怨毒目光穿透薄薄门板的刺痛。他知道外面是什么。是愤怒,是恐惧,是绝望的民众,他们需要一个祭品来平息这场莫名的灾祸。而他,老辛,这个唯一与那场诡异死亡有过交集、又“行迹可疑”地逃向河滩的人,成了他们眼中最完美的献祭对象。

“砸开它!”一个嘶哑的声音终于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破釜沉舟的疯狂,“砸开这瘟神的巢穴!把他揪出来!烧了他!瘟疫才能停!”

“对!砸开它!”

“烧死灾星!”

“还我儿子命来!”

压抑的怒吼瞬间爆发,如同点燃的火药桶!人群骚动起来,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涌向那扇摇摇欲坠的店门!

“砰!砰!哐当!”

锄头、木棍、石头,雨点般砸在单薄的木门上!腐朽的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木屑纷飞,裂缝如同蛛网般迅速蔓延!每一次重击,都像是砸在老辛的心口,震得他肝胆俱裂!

完了!全完了!

恐惧如同冰冷的巨蟒,瞬间绞紧了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他绝望地环顾四周,昏暗的店堂如同囚笼,无处可逃!那无处不在的弦音,此刻仿佛化作了催命的符咒!

就在店门即将被彻底砸碎的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断喝,如同惊雷般炸响在疯狂的喧嚣之上!

人群的冲击骤然一滞。

只见一队身着素麻短衣、脸上蒙着浸过药汁布巾的人,如同分开浊浪的利刃,强行挤进了人群。为首一人身形挺拔,虽也蒙着面,露出的双眼却异常明亮锐利,如同寒星。他手中高举着一面小小的、绘制着复杂草药与星斗图案的木牌——这是王都派来应对瘟疫的医官的标志!

“奉王命!处置瘟疫!无关人等速速退开!违者以扰乱治疫论处!”为首的医官声音冰冷,目光如电般扫过激愤的人群,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压。

疯狂的人群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砸门的动作停了下来,但眼中的怨毒和愤怒并未消退,只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权威暂时压制,化作一片压抑的、充满敌意的低语和怒视。

为首的医官——被称为“巫咸”的年轻医正,对人群的敌意视若无睹。他锐利的目光穿透人群的缝隙,精准地落在那扇布满裂痕、摇摇欲坠的店门上。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并非因为暴民的威胁,而是因为……一种感觉。

一种极其微弱、却又无比清晰的……共鸣感。

他随身携带的、贴身悬挂的一枚由古旧青铜磨制的医铃,在他踏入这条街、靠近这间酒肆的瞬间,竟在毫无外力的触碰下,发出了一丝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觉的……震颤!那震颤并非声响,而是一种冰冷的、如同弓弦被拨动时的……波动!与他这几日在那些濒死的、发出诡异“嗡”鸣的病人身边感受到的冰冷气息,如出一辙!只是……这里的波动,似乎更加……纯粹?更加……接近某种源头?

巫咸的心猛地一跳。他强压下心头的惊疑,对着身后同样蒙面的医吏沉声下令:“驱散人群!封锁酒肆周围!任何人不得靠近!违令者,枷!”

医吏们应声而动,手持木棍,开始强硬地驱赶围堵的人群。愤怒的咒骂和推搡声再次响起,但在王命的威慑和医吏的强硬下,人群终究开始不情不愿地后退、散开,留下一个充满怨毒和恐惧的真空地带,将那座孤岛般的小小酒肆围在中央。

巫咸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浓烈药味和冰冷颗粒的空气刺得他肺部微痛。他无视周围无数道如同芒刺的目光,迈步上前,来到那扇布满裂痕的门前。他没有立刻破门,而是伸出带着薄麻手套的手,极其缓慢地、轻轻地,按在了冰冷粗糙的木门上。

就在他指尖触及门板的瞬间——

“嗡……!”

那一直萦绕在老辛脑海骨髓里的冰冷弦音,仿佛被某种力量骤然放大!不再是单调的嗡鸣,而是带着一种尖锐的、仿佛要撕裂灵魂的穿透力,猛地冲击着巫咸的感知!他贴身的青铜医铃更是剧烈地、无声地震颤起来,冰冷的波动顺着他的指尖直冲脑海!

与此同时,隔着薄薄的门板,巫咸清晰地“听”到了——不,是感知到了——门内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其体内传来的、更加剧烈、更加绝望的、如同灵魂被无形弓弦反复拉扯的……共鸣震颤!

找到了!

巫咸眼中精光爆射!这间酒肆,这个躲在里面的酒肆老板,就是这场诡异瘟疫的关键节点!他身上,有某种东西,与那些病人体内的冰冷“嗡鸣”,与这弥漫全城的铁锈淤泥气息,存在着直接而强烈的……共鸣!

“破门!”巫咸不再犹豫,果断下令。

身后的医吏举起沉重的木杵。

“轰隆!”

早已不堪重负的店门应声碎裂,向内倒塌,扬起一片灰尘。

昏暗的光线涌入店内,照亮了角落里那个蜷缩成一团、抖如筛糠、眼神涣散如同惊弓之鸟的身影——老辛。

巫咸一步踏入这间弥漫着劣质酒气、尘埃和陈旧铁锈血腥味的昏暗空间。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扫过店内每一个角落。斑驳的土墙,堆放的杂物,倾倒的矮凳……最终,他的视线死死钉在了店内深处,那张唯一还算完好的矮几上。

矮几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然而,就在桌沿的位置,一道深深的、仿佛被某种执念反复摩挲出的刻痕,在昏暗光线下,如同一条幽暗的伤疤,清晰可见。

就在巫咸的目光锁定那道刻痕的刹那——

“嗡——!!!”

一股前所未有的、强大到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弦音,如同无形的海啸,猛地从那张矮几、从那道刻痕中爆发出来!瞬间席卷了整个店堂!灰尘被无形的力量激起,在空中狂乱飞舞!巫咸贴身的青铜医铃疯狂震颤,发出刺耳的嗡鸣!而他身后刚踏入店内的几名医吏,更是如遭重击,闷哼一声,痛苦地捂住了耳朵,脸色瞬间煞白!

巫咸强忍着脑海中被那恐怖弦音撕裂般的剧痛,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收缩!他的目光并未离开那道刻痕,反而更加锐利地穿透那无形的音爆,死死锁定!

他看到了!

在那道幽暗刻痕的最深处,在常人肉眼无法窥见的微观层面,一点极其微弱的、如同凝固血滴般的暗红色幽光,正随着那恐怖的弦音共鸣,如同心脏般……缓缓搏动!每一次搏动,都释放出更加冰冷、更加绝望的波动!那波动……与他在那些濒死病人身上感知到的、与他在河滩淤泥怪物爆发煞气时感受到的……同出一源!

是它!

引发共鸣的源头!

是那支箭!是后羿射穿自己心脏的那支带着刻痕的箭!是那滴凝固在他心口的、由金乌精血熔铸的赤铜泪滴!是那场英雄绝命的死亡,在这凡尘俗物上留下的……最后的、也是最恶毒的诅咒烙印!

老辛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身体因那骤然增强到极致的弦音而剧烈痉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绝望嘶鸣。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闯入的巫咸,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乞求,只有一片被彻底碾碎的、无边的恐惧和空洞。他摊开一直紧握的右手,掌心朝上。

那里,原本嵌入铜贝的伤口已经溃烂,皮肉翻卷,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如同被淤泥浸染过的青黑色。伤口深处,没有血,只有不断渗出、散发着浓烈河底淤泥腥气的、粘稠的黑色脓液。而在那溃烂的伤口中心,一点冰冷的、锐利的青铜幽光,正透过腐肉,如同恶魔的眼睛,无声地闪烁着。

巫咸的目光从桌沿刻痕的暗红幽光,移到了老辛掌心溃烂伤口中的那点青铜冷芒。他冰冷锐利的眼神深处,第一次浮现出浓重的、化不开的惊悸。

瘟疫的源头,找到了。

它不在河滩的淤泥深处。

它就在眼前。

在这间弥漫着死亡回响的酒肆里。

在一个被诅咒的凡人溃烂的掌心中。

在那道无声诉说着绝望的桌沿刻痕里。

更在……那支早已射穿英雄心脏、却将无尽诅咒钉入这方天地的……箭簇烙印之上!

那冰冷的弦音还在店堂内疯狂震荡,如同亿万冤魂的恸哭。巫咸站在弥漫的尘埃和绝望的漩涡中心,感觉自己也正在被这无声的诅咒,一点点拖入那深不见底的、由英雄之血与神鸟之怨共同构筑的无间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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