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穷氏酒肆”内,尘埃在无形的弦音风暴中狂舞,如同亿万细小的、绝望的幽灵。巫咸挺拔的身躯如同风暴中的礁石,强忍着那几乎要撕裂灵魂的冰冷嗡鸣。他贴身的青铜医铃已不再仅仅是震颤,而是发出一种濒临破碎的、尖锐到刺耳的哀鸣!身后的医吏们早已瘫软在地,痛苦地蜷缩着,双手死死捂住耳朵,鲜血从指缝间渗出,脸上是极致的痛苦和茫然。
巫咸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利刃,穿透狂乱的尘埃,死死锁定在矮几桌沿那道幽深的刻痕上。刻痕深处,那点暗红色的幽光如同凝固的、泣血的心脏,随着弦音的震荡,搏动着,每一次搏动都释放出更浓烈、更纯粹的冰冷绝望!那感觉……不是瘟疫的腐臭,而是某种更古老、更本质的……杀戮与终结的气息!是箭簇离弦时撕裂空气的锐利!是神鸟陨落时灵魂崩解的悲鸣!是英雄心脏被贯穿刹那的剧痛与……解脱!
源头!
引发这场诡异瘟疫、这全城冰冷绝望的终极源头,并非河滩淤泥中的怪物,更不是蜷缩在角落的那个可怜虫!
是这道刻痕!
是那场百年前的弑神壮举、百年的灵魂煎熬、以及最终那自我终结的绝命一箭,在这凡俗木头上留下的、浓缩了所有诅咒与宿命的……烙印!
巫咸的心沉入冰海。他瞬间明白了老辛为何逃离,明白了那河滩淤泥怪物为何被激怒——它吞下的铜贝,不过是沾染了这道刻痕气息的引信!真正的诅咒核心,如同毒蛇的獠牙,早已深深钉入了这张看似寻常的矮几!
“封印它!”巫咸的声音在恐怖的弦音风暴中几乎被撕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个扁平的青铜盒子。盒子表面布满了细密的、如同星斗运行的古老符文,此刻正因店内狂暴的诅咒气息而散发出微弱的、抵抗性的青光。
他无视那几乎要将自己意识碾碎的弦音,无视身后医吏的惨状,更无视角落里老辛那空洞绝望的眼神。他一步踏前,动作迅捷如电,带着薄麻手套的右手,五指张开,掌心向下,带着一股凝聚了全部精神意志的沛然力量,狠狠朝着那道散发着暗红幽光的刻痕压了下去!
“嗡——!!!”
就在他手掌即将触及桌面的刹那,刻痕中的暗红幽光骤然爆亮!一股强大到匪夷所思的冰冷斥力猛地爆发!如同沉睡的洪荒巨兽被彻底激怒!
巫咸的手掌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布满尖刺的铜墙铁壁!剧烈的反震力让他整条手臂瞬间麻木,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闷哼一声,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数步,每一步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留下深深的脚印!
青铜盒子表面的青光疯狂闪烁,符文明灭不定,发出濒临破碎的哀鸣!
不行!仅凭他个人的意志和这临时准备的封印法器,根本无法压制这道凝聚了弑神之怨与英雄之殇的诅咒烙印!这烙印的力量,远超他的想象!它不仅仅是一道痕迹,它是历史伤疤的具象化,是那场贯穿时空的死亡本身在此地的投影!
就在巫咸心神剧震、几乎要被那反噬之力彻底击溃的瞬间——
“呃……嗬嗬……”
角落里,一直蜷缩痉挛的老辛,喉咙里突然发出更加剧烈的、如同溺水者般的嘶鸣!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只剩下空洞恐惧的眼睛,此刻竟被一种诡异的、浑浊的暗红色光芒占据!他摊开的、溃烂流脓的右手掌心,那点青铜幽光如同燃烧的鬼火,骤然炽亮!
“不……不是……刻痕……”老辛的嘴唇扭曲着,发出破碎、嘶哑、却带着一种非人般诡异韵律的音节,仿佛有另一个声音借由他的喉咙在低语,“是……箭……箭的……碎片……在……血里……在……骨里……”
话音未落,他那只溃烂的、闪烁着青铜幽光的右手,如同被无形的线操控着,猛地抬起!不是指向巫咸,也不是指向那道刻痕,而是……直直地、僵硬地指向了酒肆屋顶那根粗大的、支撑着整个屋架的主梁!
“嗡——!!!”
店堂内狂暴的弦音骤然拔高到一个全新的、撕裂一切的恐怖频率!仿佛亿万根弓弦在同一瞬间被拉断!空气如同凝固的玻璃般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却密集的碎裂声!
巫咸猛地抬头,顺着老辛那诡异僵直的手指望去!
昏暗的光线下,那根粗大的主梁表面布满了烟熏火燎的痕迹和陈年的灰尘。然而,就在老辛手指所指的方位,主梁靠近墙壁连接处的一小片区域,灰尘似乎……格外薄?甚至……隐隐透出一种极其微弱的、与桌沿刻痕深处一模一样的……暗红色幽光?!
巫咸的瞳孔因极致的惊骇而缩成了针尖!
错了!
所有人都错了!
包括他自己!
那道刻痕……只是一个幌子!一个被诅咒刻意显露出来的、吸引注意力的诱饵!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
真正的核心,那支射穿后羿心脏、凝聚了金乌怨念与英雄之殇的箭矢,其崩碎后最核心、最恶毒的一枚碎片,早已不在后羿的尸身旁,不在那凝固的赤铜泪滴里,甚至……也不在那河滩淤泥怪物的腹中!
它就在这里!
它被某种力量,或者就是诅咒本身,深深地、隐秘地……楔入了这间酒肆的脊梁!楔入了这座建筑最核心、最难以被察觉和破坏的支撑点上!如同一个恶毒的心脏,在这座城市最不起眼的角落,日夜不停地泵送着冰冷的绝望与死亡的瘟疫!
老辛的溃烂掌心……桌沿的刻痕……甚至河滩的淤泥怪物……都不过是这枚核心碎片散发出的诅咒气息感染的次级节点!如同蛛网上被毒素麻痹的猎物,被动地散发着瘟疫的波动,吸引着愤怒和探查,却完美地掩护了真正的毒源!
好深的算计!好恶毒的诅咒!
它利用了后羿最后停留的场所,利用了老辛这个唯一见证者的恐惧与逃离,利用了凡人的无知与愤怒,甚至……利用了巫咸这样追寻真相的医者!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向了错误的、次要的目标,而它真正的核心,却如同潜伏在阴影中的毒牙,深深扎根在建筑的骨血里,持续地、无声无息地污染着这片土地,散播着它的死亡!
“呃啊——!”就在巫咸心神剧震、明悟真相的刹那,老辛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他那指向主梁的手臂猛地爆开!不是血肉横飞,而是如同腐朽千年的枯木般寸寸碎裂!青黑色的、粘稠如同淤泥的脓血混合着断裂的骨茬喷溅而出!而在那断裂的手臂中心,一点冰冷、锐利、散发着浓郁不祥气息的青铜碎片,如同被无形之手猛地抽出,带着一溜暗红的血线,化作一道凄厉的流光,朝着酒肆那低矮、破败的后窗激射而去!
“噗嗤!”一声轻响,青铜碎片轻易洞穿了糊着厚厚油污和灰尘的窗纸,消失在窗外沉沉的暮色之中。
老辛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最后一丝生气,软软地瘫倒在地,彻底没了声息。他那双被暗红占据的眼睛,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最终凝固成一片死寂的空洞。他溃烂的掌心,那点青铜幽光也随之彻底熄灭。
店堂内,那狂暴到撕裂一切的恐怖弦音,如同被掐断了源头,骤然平息!
死寂。
绝对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只有尘埃缓缓飘落的声音,以及医吏们痛苦而压抑的喘息。
巫咸站在原地,脸色苍白如纸,嘴角的血迹刺目。他缓缓放下因反震而剧痛麻木的手臂,目光从老辛那断裂腐朽的手臂残骸,移向主梁上那片此刻已彻底黯淡、仿佛从未有过异常的灰尘覆盖处,最后,死死盯住了后窗上那个被青铜碎片洞穿的、小小的破洞。
寒风从破洞中灌入,带着商邑夜晚特有的、混合着药味、恐惧和死亡气息的冰冷空气。
他输了。
输得彻彻底底。
他找到了源头,却亲手“释放”了它最核心、最恶毒的部分!
那枚承载着弑神之怨、英雄之殇的箭簇核心碎片,如同拥有自己的意志,在最关键的时刻,选择了逃离!它放弃了老辛这个被诅咒侵蚀殆尽的躯壳,放弃了桌沿那道暴露的刻痕烙印,甚至放弃了那根主梁的隐蔽位置!
它要去哪里?
它要寻找怎样的新宿主?怎样的新巢穴?
一股比店内残留的诅咒气息更加冰冷彻骨的寒意,顺着巫咸的脊椎缓缓爬升。他感觉到,那枚碎片的逃离,并非终结,而是一个更庞大、更恐怖阴谋的开端。它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种子,将在商邑,甚至更广阔的天地里,播撒下更加深重、更加无法挽回的……诅咒之芽!
他低头,看着手中那个表面符文已然黯淡、边缘甚至出现细微裂痕的青铜封印盒。又抬眼,望向窗外那片被绝望和瘟疫笼罩的、深沉的商邑夜色。
这场由英雄之死引发的灾劫,才刚刚开始。而他,巫咸,这个自以为追寻真相的医者,在揭开第一层帷幕的刹那,便已深陷其中,成为了这诅咒棋盘上……一枚身不由己的棋子。
他缓缓抬手,抹去嘴角的血迹。冰冷的眼神深处,再无之前的锐利自信,只剩下凝重的、如同背负着整个沉重夜幕的……决绝与寒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