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1 / 1)

商邑的废墟,在死寂中喘息。

曾经喧嚣的都城,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倒塌的土坯房屋如同巨兽的骸骨,裸露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断裂的梁木斜插进焦黑的泥土,上面挂着几缕被风撕扯的破布。街道被碎石和瓦砾掩埋,缝隙间顽强地钻出几丛枯黄的野草。空气中那股如同跗骨之蛆的铁锈淤泥腥气终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尘土、灰烬和淡淡草木腐朽气息的……空旷的苍凉。

风,是这里唯一活跃的存在。它呜咽着穿过残破的门洞,卷起地上的浮尘,打着旋儿,掠过那些曾经人声鼎沸、如今却空无一人的角落。没有鸡鸣狗吠,没有孩童嬉闹,没有商贩的叫卖。只有风的声音,单调、冰冷,如同大地在无声地哀悼。

废墟的中央,王宫曾经巍峨的轮廓只剩下巨大的、焦黑的基座和几根孤零零耸立的、布满裂痕的石柱。象征着王权的庄严与秩序,已随着那冲天而起的煞气和伪王的崩塌,彻底化为齑粉。

在靠近原王宫西侧的区域,一片角楼的废墟格外醒目。巨大的石块和断裂的木梁杂乱地堆积着。而在这一片狼藉的最高处,在几根歪斜石柱勉强支撑出的一片狭小空间下,一座晶莹剔透的冰雕,无声地矗立着。

冰雕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双手紧握着一枚同样被封冻的青铜器物,死死按在自己的胸口。冰层极厚,流转着细微的、如同活物般的月魄银辉,构成无数古老而玄奥的封印符文。冰雕的面容依稀可辨,凝固着一种超越了痛苦、近乎神圣的悲悯与决绝——那是巫咸。

冰雕表面并非完美无瑕。无数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裂痕遍布其上。最深的裂痕,尤其是胸口医铃按压的位置,以及冰雕的双眼下方,颜色显得格外幽暗。那不是灰尘的沾染,而是一种仿佛从冰雕内部渗透出来的、凝固的……青黑色。如同被冻结的、最深沉的污血。

偶尔,当商邑废墟上空那铅灰色的云层被风撕开一道缝隙,惨淡的日光短暂地照射下来,落在冰雕之上。那流转的月魄符文便会亮起微弱的银辉,冰层深处的青黑色裂痕也随之微微蠕动,仿佛有无数被冰封的、微小的怨魂在无声地挣扎、嘶吼。冰雕的眼角下方,那幽暗的痕迹,甚至会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渗出一滴极其微小的、粘稠如墨的黑色冰泪。冰泪顺着晶莹的面颊滑落,还未滴到废墟上,便在半空中被那流转的银辉再次冻结、粉碎,化作一缕几乎看不见的青黑色烟尘,消散在呜咽的风中。

毁灭的狂澜已经平息。但诅咒的余烬,如同最顽固的毒种,被月魄与牺牲者共同铸就的冰棺死死封印于此,进行着一场无声而永恒的拉锯。

……

时间,如同商邑废墟上流淌的浑浊溪水,缓慢而无声地流逝。

几个月后。

几道疲惫而警惕的身影,如同惊弓之鸟,小心翼翼地出现在商邑废墟的边缘。他们穿着破烂的葛衣,脸上带着饥饿和长途跋涉的憔悴,眼神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对这片死亡之地的深深恐惧。他们是侥幸从商邑毁灭前逃离,或是躲在附近山林中幸存下来的流民。

“真……真的……都没了?”一个瘦弱的汉子看着眼前如同巨大坟墓般的废墟,声音发颤。

“王……王宫都塌了……”一个老妇人喃喃着,浑浊的眼睛里流下泪水,“天神……发怒了……”

“看……看那边!”一个眼尖的少年指着废墟中心那处高耸的冰封之地,声音带着惊异,“那……那是什么?像个人……冰做的?”

幸存者们远远地望着那座在废墟中闪烁着微弱银辉的冰雕,不敢靠近。那冰雕散发出的气息,混合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冷神圣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源自灵魂深处的阴寒,让他们本能地感到畏惧。他们窃窃私语,将这异象与那场毁灭天地的魔影联系起来,视作天神惩罚的遗迹,或是某种不祥的诅咒图腾。

他们最终在远离冰雕的废墟边缘,寻找到一些尚未完全倒塌、勉强能遮风挡雨的角落,开始搭建简陋的窝棚。动作缓慢而迟疑,仿佛生怕惊醒了废墟深处沉睡的恶魔。重建家园的渴望,被巨大的恐惧和无处不在的死亡气息死死压制着。

又过了不知多久。

一队风尘仆仆的人马出现在废墟之外。他们大多穿着染血的皮甲,手持简陋的武器,脸上带着征战的疲惫和一种被抛弃的麻木。为首的是一个须发灰白、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的老者,他手中紧握着一柄青铜断剑,剑身上沾满暗褐色的血痂。他们是商王武丁派往东方征讨夷方的军队残部。当他们浴血奋战、损兵折将终于逼退强敌,带着胜利的消息和沉重的伤亡名单返回时,看到的……却是故都的彻底毁灭和王权的崩塌。

老将军(他曾是武丁麾下最勇猛的将领之一)翻身下马,沉重的皮靴踏上商邑边缘焦黑的土地。他望着眼前这片死寂的、埋葬了他所有荣耀、忠诚与家园的废墟,高大的身躯微微佝偻了一下,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身后幸存的士兵们,有的跪地痛哭,有的茫然四顾,有的则死死握紧了武器,眼中燃烧着无处发泄的悲愤。

“将军……王上……王上他……”一个亲兵声音哽咽,无法再说下去。

老将军沉默着,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一步步,缓慢而沉重地,走进废墟。残存的士兵们默默跟随。

他们穿过倒塌的房屋,踏过碎裂的陶片,最终来到了王宫废墟的中心。巨大的焦黑基座和断裂的石柱,无声地诉说着那场毁天灭地的灾难。老将军的目光扫过这片象征着王朝终结的荒芜,最终,落在了那座伫立在角楼废墟之上、散发着微弱银辉的冰雕上。

他锐利的目光穿透了距离,落在冰雕那凝固的悲悯面容上。他认出了那模糊的轮廓——是巫咸,那个被王上寄予厚望、试图拯救商邑的医正。

老将军沉默地看了很久。他看到了冰雕上那些细微的、蠕动的青黑色裂痕,看到了那偶尔渗出又被冻结的黑色冰泪。他感受到了那冰雕散发出的、混合着神圣与诅咒的复杂气息。

最终,他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对着那座冰雕,单膝跪地。

没有言语。只有沉重的铠甲与冰冷地面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废墟中格外清晰。

他身后的士兵们愣了一下,随即也默默地、一个接一个地跪了下来。他们或许不明白将军为何向一座冰雕下跪,但他们信任将军的判断。这片死寂的废墟,这座诡异的冰雕,是这场灾难唯一的、沉默的见证者。

老将军跪了很久。他低垂着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微微颤动。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是对逝去王朝的哀悼?是对亡故君主的追念?还是对眼前这具以身为棺、封印了灭世诅咒的牺牲者的……无声敬意?

当他重新站起身时,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那锐利的鹰眼中,却多了一丝沉重的、近乎悲怆的决断。他不再看那冰雕,转身,对着身后跪着的士兵们,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此地……非久留之所。”

“收拢……还能用的东西。”

“带上……还能走的人。”

“我们……离开。”

重建?复国?在目睹了那种超越凡俗理解的恐怖力量后,在感受了这片土地深处残留的冰冷诅咒后,这一切都成了虚妄的泡影。商邑已死。它的名字连同它的辉煌与苦难,都将被埋葬在这片废墟之下,被时间遗忘。

幸存者们被组织起来,带着仅存的、微不足道的家当,跟随着这支同样伤痕累累的残军。他们一步三回头,望着那片埋葬了他们一切的废墟,望着废墟中心那座在暮色中闪烁着微光的冰雕,眼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恐惧、悲伤、茫然,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逃离。

人群如同一条疲惫的、沉默的伤疤,缓缓地蠕动着,离开了商邑废墟,融入了远方苍茫的暮色与未知的山林。

废墟,彻底重归死寂。

只有风,依旧不知疲倦地呜咽着,穿过残垣断壁。

只有那座冰封的雕像,依旧无声地矗立在废墟的最高处。

冰雕内部,被月魄银辉死死封印的青黑色诅咒余烬,在无数细微的裂痕深处,如同蛰伏的毒蛇,缓慢而固执地……蠕动着。那偶尔渗出的黑色冰泪,滴落在虚无的风中,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永无止境的、关于牺牲、诅咒与等待的……冰冷轮回。

月宫。

广寒深处。

永恒的孤寂如同凝固的寒冰,包裹着那片无垠的银色荒原。星辰冰冷,亘古不变。

嫦娥悬浮于荒原中心,身影依旧缥缈,由纯粹月华织就的长裙在绝对的静默中垂落。她微微低垂着头,视线落在自己那只由月华凝成的、近乎透明的素手之上。

掌心向上。

在那纤尘不染、剔透如冰晶的掌心之中——

一点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彻底湮灭的……暗红色火星,正无声地悬浮着。

火星不再剧烈闪烁,而是以一种极其缓慢、近乎停滞的频率,微弱地……明灭着。每一次明灭,都艰难地抵抗着四周无孔不入、足以冻结灵魂的绝对冰寒。那微弱的光芒,是这片死寂银白中唯一的异色,带着一丝与这月宫格格不入的……灼热的余烬感,一丝被时光冲刷得几乎无法辨认的……痛苦的烙印。

嫦娥静静地悬浮着,如同亘古不变的雕塑。冰冷的月华在她周身流转,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寂神性。她凝视着掌心那点倔强的火星,那眼神……空洞,漠然,仿佛在凝视一件毫无价值的宇宙尘埃。

然而,就在这无边的死寂之中——

一点极其微小的、几乎无法被任何仪器探测到的……涟漪,在她那由纯粹月华构成的、近乎虚无的指尖……极其极其轻微地……荡漾了一下。

那涟漪细微得如同蜻蜓点水,瞬间便消弭于冰冷的月华之中,仿佛从未发生过。

嫦娥悬浮的身影,依旧纹丝不动。

掌心的暗红火星,依旧以那缓慢到令人窒息的频率,微弱地明灭。

只有那无边无际的、足以冻结时间的孤寂,永恒地流淌在这片银色的荒原之上,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背叛、放逐与无尽等待的……冰冷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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