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刀悬(1 / 1)

张屠的肉案,支在狮子巷口最肮脏的拐角。腥膻气像一张黏腻的网,终日笼罩着苏挽纱。

他真名叫张奎,可清河县没人记得这个名。人人只叫他“张屠”,那粗嘎的嗓门一吼,能震落屋檐的灰。苏挽纱第一次被推搡着走进那间低矮的土坯屋时,浓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着油脂的腐味,直冲脑门,激得她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墙角堆着几副挂着零星肉屑的骨架,地上黑红色的污渍渗进泥里,凝成一片片狰狞的暗痂。一口巨大的铁锅支在屋子中央,里面凝固的猪油泛着令人作呕的黄白。

张屠其人,像一块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生铁。个子不算顶高,却异常魁梧壮硕,一身虬结的筋肉在油腻的粗布短褂下鼓胀着。一张方阔的麻脸,粗硬的胡茬如钢针般扎在下颌,鼻头肥大泛着常年酗酒的红光。尤其那双眼睛,看人时浑浊发黄,像蒙着一层屠宰场里特有的、对生命早已麻木的油膜。

见到苏挽纱的瞬间,张屠那双浑浊的黄眼珠子猛地亮了。不是武大那种卑微的惊艳,而是一种直勾勾、赤裸裸的占有欲,如同屠夫掂量砧板上待宰的牲口。他咧开嘴,露出被劣质烟叶熏得焦黄的板牙,一股浓烈的酒气混着生肉味扑面而来:“嗬!张招宣府出来的?细皮嫩肉,比画上的娘们还俏!”粗糙的大手不由分说就抓向苏挽纱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

苏挽纱猛地抽回手,指尖冰凉。她抱着琵琶,像抱着最后的盾牌,退到墙角,脊背抵上冰冷粗糙的土墙。那墙上挂着一柄厚重的剁骨刀,刀身暗沉,刃口却磨得雪亮,寒光凛凛,映出她瞬间惨白的脸。

“躲啥?”张屠嘿嘿笑着,搓了搓沾着油污的手,“老子花了钱,你就是老子的人!以后给老子暖炕头,生儿子!”他粗鲁地踢开脚边一个空酒坛,咣当一声,碎片四溅。

日子成了另一种酷刑。白日,苏挽纱被迫守在肉案旁。张屠剁骨的“砰砰”声,猪临死前的凄厉嚎叫,案板上的血水四溅……每一声都像钝刀子割着她的神经。她看着那双沾满血污、指甲缝里嵌着黑红肉屑的手,灵活地剔骨、分割,动作带着一种残忍的熟练。那双手,也曾试图在她身上逡巡,带着洗不掉的腥气。她总是僵硬地避开,像避开一条滑腻冰冷的毒蛇。

“装什么清高?”张屠啐一口浓痰,黄牙在阳光下闪着油光,“进了这门,就是老子的物件!再甩脸子,信不信老子……”他掂了掂手里的剔骨尖刀,刀尖有意无意地指向她,浑浊的眼中闪烁着暴戾的光。苏挽纱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将所有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她学会了在震耳欲聋的剁肉声和刺鼻的血腥里,把自己想象成一尊没有知觉的泥偶。只有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痛,提醒着她还活着。

夜里,是更深的煎熬。张屠呼噜震天,混杂着浓烈的酒气和体臭。苏挽纱蜷缩在冰冷的土炕最边缘,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屋顶的破洞。月光惨淡,像一层冰冷的霜,覆在她身上。她不敢动,甚至不敢大口呼吸,生怕惊扰了旁边这头沉睡的猛兽。偶尔,张屠翻个身,沉重的胳膊无意识地砸过来,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只能屏住呼吸,身体绷紧如拉满的弓弦,直到那鼾声再次响起。枕畔的琵琶,琴弦冰凉,她连触碰的勇气都几乎被这无边的黑暗和恐惧吞噬。这间屋子,是一个活着的坟冢,日夜散发着死亡和暴力的气息。

***

清明那场惊魂,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沈砚舟那句“查查”,成了悬在苏挽纱头顶的另一把无形的剁骨刀。她变得更加沉默,像一株迅速失去水分的植物,枯萎在肉案旁浓重的阴影里。

张屠对此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依旧每日醉醺醺地回来,把沾满油污的铜钱叮叮当当丢在桌上,粗声命令:“烧水!老子要烫脚!”苏挽纱默默照做,滚烫的水倒入木盆,蒸汽氤氲中,她看着张屠那双布满老茧、指甲缝乌黑的大脚浸入水中,水面上立刻浮起一层油腻的污垢。他舒服地喟叹一声,黄浊的眼睛却斜睨着她:“杵着干嘛?给老子搓!”

苏挽纱的手指触碰到那粗糙厚实的脚皮,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她强忍着呕吐的欲望,机械地动作着。张屠粗糙的手指却趁机捏住了她的下巴,带着烫脚水的湿气:“啧,这小脸,丧门星似的!给老子笑一个!”

屈辱和恶心像毒藤缠绕住心脏。苏挽纱猛地别开脸,挣脱了他的钳制。张屠脸色一沉,湿淋淋的脚猛地踹翻了脚盆,滚烫的水泼了一地,也溅湿了苏挽纱的裤脚。“反了你了!”他赤着脚站起来,魁梧的身躯带着巨大的阴影压过来,蒲扇般的大手高高扬起!

苏挽纱没有躲,只是抬起眼,冷冷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的死寂,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张屠被这眼神看得一愣,扬起的巴掌竟生生顿在半空,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毛。这娘们儿,眼神怎么跟刀子似的?他悻悻地收回手,骂骂咧咧地趿拉着鞋去摸酒坛子。苏挽纱默默蹲下,收拾着地上的狼藉,滚烫的水渍渗进布料,皮肤灼痛,却远不及心里的寒。

***

巷口那家挂着“王记”破旧幡子的茶肆,成了苏挽纱唯一能短暂喘息的地方。老板娘王婆,五十上下,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布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根磨得发亮的银簪子。她脸上总带着一种市侩的精明笑意,眼角的皱纹里都藏着算计。

王婆的目光,像探针,早就粘在了苏挽纱身上。从她被塞进狮子巷那天起,王婆就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一个张招宣府里出来的、会弹琵琶的妙人儿,落到张屠这个粗胚手里?这本身就是一出活生生的、引人垂涎的悲剧。

这日,苏挽纱被张屠支使出来买盐。她低着头,只想快点离开这喧嚣的市井。刚走到王婆茶肆门口,一个刻意拔高的、带着甜腻亲热劲儿的声音叫住了她:“哎哟!这不是张家娘子吗?快来快来,新到的雨前茶,香着呢!”

苏挽纱脚步一顿,想装作没听见。王婆却已扭着腰身迎了出来,一把攥住她冰凉的手腕,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拒绝的黏腻:“瞧瞧这小手冰的!快进来喝口热的暖暖身子!”不由分说,就把她拉进了茶肆那间光线昏暗、弥漫着劣质茶香和油腻气味的里间。

小方桌上,果然摆着一套粗瓷茶具。王婆殷勤地倒了一杯茶,推到苏挽纱面前。浑浊的茶汤里漂浮着几片粗梗茶叶。王婆挨着她坐下,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亲昵:“娘子啊,你的事,老婆子我都看在眼里呢!那张屠,啧啧,真真是糟蹋了你这天仙般的人品!”

苏挽纱垂着眼,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梗,一言不发。

王婆眼珠转了转,往前凑了凑,声音更低,带着蛊惑:“娘子,你心里苦,老婆子明白。可这人的命啊,三分天定,七分还得靠自个儿挣!”她枯瘦的手指点了点桌子,“你年轻,有颜色,这清河县里,多少富贵老爷就稀罕你这股子清冷劲儿!何必在屠夫的血案板子上熬油?”

“熬油”两个字,像针一样刺进苏挽纱的耳朵。她指尖微微一颤。

王婆看在眼里,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继续添柴:“就说前几日骑马过去那位,沈家的大爷沈砚舟!那可是跺跺脚清河县都要抖三抖的主儿!他府上金山银山堆着,缺的就是娘子这样知情识趣、会弹曲儿的妙人儿!”她凑得更近,几乎贴着苏挽纱的耳朵,喷着热气,“那日巷子里,他看你那眼神…啧啧,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还能看不出来?那是动了心!娘子,你只要点点头,老婆子豁出这张老脸,保管给你搭上这根登天的梯子!总好过……”她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狮子巷深处,那里隐约传来张屠粗嘎的吆喝声。

登天的梯子?苏挽纱心中一片冰冷。不过是另一个张招宣府,另一座更华丽的牢笼罢了。王婆的话,像毒蛇吐信,嘶嘶作响,诱惑着她走向另一个深渊。可深渊那边,真的会比这血腥的泥沼更不堪吗?

她端起那杯浑浊的茶,指尖冰凉。茶水的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却暖不透眼底那片冻土。王婆那张布满皱纹、堆满虚假关切的脸,在昏暗中显得格外狰狞。她的话,每一个字都带着钩子,试图将她心底那点被沈砚舟目光偶然点起的、连她自己都唾弃的灰烬重新吹燃。

“我……”她刚吐出一个字,声音干涩得厉害。巷口突然传来张屠炸雷般的怒吼:“死婆娘!买包盐买到阴曹地府去了?还不滚回来剁下水!”

这一声吼,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苏挽纱心头那点微弱的、危险的摇曳。她猛地放下茶杯,站起身,茶水溅湿了粗糙的桌面。没有再看王婆一眼,她像逃离瘟疫般快步走出了茶肆。王婆那句“登天的梯子”和沈砚舟深潭般的目光,在身后纠缠成一片混乱的漩涡,而张屠的吼声,则是拴在她脚踝上那根冰冷的、沾着血污的铁链。

回到那间弥漫着血腥和酒气的屋子,张屠正光着膀子,抡着沉重的斧头在院中劈柴。汗水顺着他虬结的肌肉流淌,在阳光下泛着油腻的光。他看见苏挽纱进来,把斧头往柴墩子上一剁,发出沉闷的巨响。

“磨磨蹭蹭!盐呢?”他粗声问道,黄浊的眼睛扫过她苍白的脸,带着审视和不耐烦。

苏挽纱默默地把盐递过去。张屠一把抓过,粗糙的手指有意无意地刮过她的手背,留下黏腻的触感。他掂了掂盐包,突然嗤笑一声:“怎么?王婆子那老虔婆又跟你嚼什么蛆了?是不是说老子配不上你,让你攀高枝儿去?”他猛地凑近,浓烈的汗味和酒气喷在苏挽纱脸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野兽般的凶光,“告诉你,进了这门,生是老子的人,死是老子的鬼!敢动歪心思……”他抓起案板旁那把磨得雪亮的剔骨尖刀,刀尖在苏挽纱眼前晃了晃,寒光刺眼,“老子就把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剐下来喂狗!听见没?!”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苏挽纱的心脏,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那把刀,离她的眼睛只有寸许。她清晰地看到刀身上映出自己惊恐放大的瞳孔。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控制住身体的颤抖。她没有回答,只是更深的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着,遮住了眼中翻涌的绝望和……一丝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疯狂。

张屠见她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似乎满意了,哼了一声,把刀随手丢回案板,发出“哐当”一声脆响。“滚去烧火!老子饿了!”他粗鲁地命令道。

苏挽纱转身走向灶间,脚步有些虚浮。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她机械地添着柴,火光照不亮她眼底的深渊。王婆的话,张屠的刀,沈砚舟深不可测的目光……在她脑海中激烈地冲撞、撕扯。

登天的梯子?

喂狗的肉片?

冰冷的深潭?

她看着自己那双曾经拨弄丝弦、如今却沾满柴灰的手。这双手,还能抓住什么?是琵琶冰冷的弦?是剔骨刀冰冷的柄?还是……那虚无缥缈的、可能通向另一种毁灭的“梯子”?

灶膛里的火,噼啪一声,爆出一个火星,转瞬即灭。如同她心底那点微弱的光。她缓缓地、缓缓地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嫩肉里,留下四道血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一种灭顶的冰冷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在死寂的心湖深处,悄然凝聚。

窗外,暮色四合,像一张巨大的、沉重的黑布,缓缓罩住了狮子巷,也罩住了土坯屋里那个沉默添柴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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