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成义的后背紧紧贴着320路公交车的金属立柱,潮湿的工装被汗浸得发凉。陈金辉用胳膊在人潮中替他圈出半尺空隙,迷彩包带随着车身摇晃,一下下撞在邢成义膝弯:“瞧见前面那灰楼没?军博!“
车厢里的暮色被晚霞染成琥珀色。邢成义顺着表哥手指的方向望去,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博物馆的花岗岩外墙泛着冷光,巨型飞机雕塑斜插在广场上空,螺旋桨剪影正贪婪地吞噬最后一缕阳光。穿校服的少年踮脚拍打车窗,书包上的小老虎挂件晃得他眼花,恍惚间以为是老家村口的大黄狗在扑蝴蝶。
“恁说里头真有打鬼子的坦克?“邢成义的菏泽口音刚落,身后的白发大爷就皱起眉头。陈金辉赶紧用胳膊肘捅他:“是'您'!记住,北京人管'你'都叫'您'。“他压低声音解释,“军博地下室摆着缴获的日本九七式,履带缝里还卡着弹片呢。“
公交车碾过木樨地桥时,护城河突然在暮色中苏醒。对岸的写字楼群亮起第一盏灯,霓虹倒影在河面上碎成万点金箔。穿汉服的姑娘正倚着汉白玉栏杆拍照,广袖拂过石狮子的鬃毛,惊起一群白鸽。邢成义想起老家干涸的河沟,去年暴雨冲垮的土桥,此刻竟在钢筋森林里看见流动的月光。
“甘家口大厦到了!“陈金辉的钥匙串敲在车窗上,震落一片凝结的水雾。玻璃幕墙反射出巨型LED屏,当红明星举着奶茶对他微笑。邢成义数着橱窗里的机器人模型,第七个机械臂正往水晶杯里倒虚拟红酒。穿貂皮大衣的贵妇踩着十厘米高跟鞋掠过旋转门,香奈儿五号的味道混着公交车的柴油味,在他鼻腔里撞出奇异的眩晕。
“我去年在这儿送过外卖。“陈金辉指着顶楼的玻璃穹顶,“客人点佛跳墙都用保温箱送,电梯按键亮得跟星星似的。“邢成义盯着大厦外墙上攀爬的LED灯带,像极了老家除夕夜缠绕在枣树上的彩灯,只是这里的光更亮,亮得让人睁不开眼。
过了白石桥,国家图书馆青灰色的轮廓刺破夜空。汉白玉石狮脚下堆着未化的残雪,穿冲锋衣的外国人正踮脚抚摸石狮鬃毛,相机快门声与书页翻动声隔着车窗遥相呼应。戴金丝眼镜的姑娘坐在台阶上敲键盘,屏幕蓝光映得睫毛忽闪,邢成义想起小学漏雨的图书室,铁皮柜里发霉的《十万个为什么》。
“这站叫魏公村。“陈金辉突然提高音量,盖过报站声,“以前是给皇亲国戚守墓的村子,现在...“他的话被急刹车切断。邢成义的额头撞上前面乘客的背包,帆布面料蹭过鼻尖,闻到一股陌生的咖啡香。窗外飘来糖葫芦的吆喝,穿貂绒外套的老太太正在挑冻梨,塑料袋里的冰晶在路灯下闪着碎钻般的光。
公交车拐进中关村南大街时,霓虹灯突然密集得让人窒息。字节跳动的logo在百米高楼上流淌,美团外卖的电瓶车组成红色洪流。邢成义数着路边的共享单车,从1数到78时被陈金辉拍了下肩膀:“看!百度大厦的玻璃幕墙会变色!“整栋建筑的外立面突然由蓝转紫,像有人把晚霞揉碎了泼在钢铁森林上。
穿西装的白领挤在车门边补妆,口红印在地铁卡上晕成花瓣形状。戴鸭舌帽的程序员抱着笔记本电脑打盹,屏幕保护程序是老家不曾见过的星空图。邢成义的胶鞋被人踩了三次,每次道歉的京腔都带着不同的尾音:“劳驾您“、“对不住啊“、“借过借过“。
“下一站,农业科学院。“报站声响起时,邢成义的手掌已经在立柱上捂出湿热的印子。陈金辉指着窗外掠过的中国气象局,雷达天线在夜空中缓慢转动,像某种远古巨兽的眼睛。街边的槐树挂着冰棱,树洞里塞着没吃完的煎饼果子,包装袋上“老BJ“三个字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车厢里突然涌进穿白大褂的研究员,仪器箱磕在金属扶手上发出闷响。邢成义听见他们讨论着基因编辑、人工智能,那些词汇像老家听不懂的外乡话。窗外的店铺招牌走马灯般变换:驴肉火烧、星巴克、24小时便利店,玻璃橱窗里的招财猫和智能机器人并排而立,荒诞得如同梦境。
当320路公交车再次摇晃着启动,邢成义突然发现自己的工装裤口袋里,不知何时多了张皱巴巴的传单。展开一看,是某家培训机构的广告,课程表上“Python编程““商务英语“的字样刺得他眼睛发疼。车窗外,中关村的灯火正在夜空中生长,像无数萤火虫挣脱了樊笼,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跳起狂欢的舞蹈。
寒风裹挟着细碎冰晶在中关村的楼宇间穿梭。邢成义裹紧军绿色棉袄,跟着表哥陈金辉钻出公交车,鞋底碾过满地枯叶发出沙沙声响。十字路口转角处,玻璃幕墙折射着午后的阳光,中信银行鎏金招牌在寒风中泛着冷冽的光,楼下的钱庄招牌透着古朴韵味,与二楼酒店的现代气息形成奇妙碰撞。
旋转门推开的瞬间,暖意裹挟着消毒水与檀香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大理石地面映出两人的身影,两侧手扶电梯匀速运转,金属扶手被擦拭得纤尘不染,折射出柔和的光晕。邢成义盯着脚下光洁如镜的地面,生怕踩出个脚印,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辉哥,过年回来了,怎么有空来这里?“
清亮的招呼声从前台传来。身着藏青色制服的杨杰凯快步迎上,胸前的工牌在灯光下闪闪发亮。他修剪整齐的头发抹着定型水,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嘴角挂着训练有素的微笑,却在看到陈金辉时化作真诚的开怀。
陈金辉抬手拍了拍对方肩膀,羽绒服袖口滑落露出半截金表:“吆喝,这不是杨大领班!皮鞋锃亮,领带打得比我当年强多了,看来这儿油水不错啊?“两人笑着推搡,笑声惊飞了墙角绿植上的水珠。
邢成义缩在表哥身后,盯着杨杰凯制服上的铜质纽扣。那些纽扣排列整齐,在暖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和他老家供销社柜台前的玻璃糖罐一样令人着迷。直到陈金辉突然转身,厚实的手掌按在他肩头,才惊得他浑身一颤。
“这是我表弟,邢成义。“陈金辉的掌心带着体温,透过单薄的棉衣熨在背上,“刚来BJ,两眼一抹黑,以后还得仰仗你照应。“
杨杰凯立刻挺直腰板,胸膛前的工牌跟着晃了晃:“说什么呢辉哥!你弟弟就是我弟弟,有事儿尽管吱声!“他目光扫过邢成义冻得通红的鼻尖,忽然伸手扯了扯他歪斜的衣领,“住的地方安排好了没?食堂今儿炖了羊汤,晚上带你们尝尝鲜!“
邢成义僵着身子任对方摆弄,喉结上下滚动。陈金辉的手肘突然顶了顶他腰侧,他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向前半步:“杨、杨哥,俺叫邢成义。老家在山东沂蒙,以后......以后还请多关照。“浓重的乡音在大厅回荡,尾音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憨厚颤音。
杨杰凯忍俊不禁,转头冲陈金辉挤眼:“和你刚来那会儿一模一样!连说话都带着沂蒙山的土味!“
“去你的!“陈金辉笑着踹了一脚,皮靴在地面擦出轻响,两人笑闹着推搡,邢成义站在一旁,看着表哥眼角笑出的细纹,忽然觉得这陌生的城市似乎没那么冷了。他低头搓了搓冻僵的手指,暗暗把杨杰凯制服上的名牌看了又看——那三个烫金小字,此刻比任何路标都更让他安心。
陈金辉倚在酒店大堂的罗马柱旁,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线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挑眉笑道:“对了,老杨那,现在是不是比之前更帅了?”话音刚落,他眼底就泛起狡黠的光,仿佛已经预见了有趣的答案。
杨杰凯闻言嗤笑一声,随手扯了扯领口的领带,将身子斜靠在前台大理石台面上。“他啊,忙着谈恋爱呢!”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的调侃,“那个小子,天天围着服务员小李转,上班时间都能看见他往茶水间跑,端着杯咖啡假装偶遇,肉麻得哟!”说着还夸张地打了个寒颤,惹得邢成义忍不住抿嘴偷笑。
“一天天不务正业的。”杨杰凯边说边摇头,指尖有节奏地叩击着台面,“不过别看他这样,人家现在可是库房主管,架子大得很!上次我去领清洁用品,好家伙,他对着库存表抠抠搜搜的,跟数金条似的,非要我填完三张申领单才给,还说这是规矩!”他模仿着老杨严肃的表情,五官都皱成一团,惹得陈金辉哈哈大笑,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行啊你,还学会公报私仇了?”
“哪敢啊!”杨杰凯夸张地往后一躲,制服上的纽扣随着动作轻晃,“不过他现在确实变了,以前多仗义一人,现在领盒纸巾都要计较半天。”他突然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凑到陈金辉耳边:“听说他最近在攒钱,想给小李买戒指呢!”
陈金辉眼睛一亮,嘴角勾起一抹坏笑:“嘿嘿,没事,我回头找他,咱们一起喝酒去!”他伸手比了个碰杯的动作,“让他请我吃东北铁锅炖!就他那点工资,不狠狠宰一顿可不行!”说着转头看向邢成义,“成义,你也去,尝尝正宗的东北菜,保管比老家的煎饼卷大葱还香!”
邢成义有些局促地点点头,心里却泛起暖意。他看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斗嘴,仿佛看到了表哥在BJ生活的另一面。大堂的水晶吊灯洒下柔和的光,映着他们笑出褶子的眼角,让这个原本陌生的地方,突然有了家的温度。杨杰凯说要去后厨催催今晚的羊汤,转身离开时还不忘叮嘱陈金辉:“记得叫上老杨,我倒要看看他谈恋爱后酒量有没有退步!”
陈金辉应了声,目光追着杨杰凯远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迟迟未散。他伸手揉了揉邢成义的脑袋,“听见没?过两天带你开荤!”邢成义抬头,看着表哥眼中闪烁的光,突然觉得,或许在BJ,也能找到属于自己的热闹与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