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午后的阳光斜斜切进走廊,在斑驳的地毯上投下明暗交错的光影。陈金辉带着邢成义在九曲回廊间穿行,皮鞋与瓷砖碰撞出细碎声响。空气中浮动着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混着不知从哪个厨房飘来的炖肉香气,让人莫名紧张又期待。
推开办公室雕花木门的刹那,暖黄灯光倾泻而出。邓总半靠在真皮转椅上,白色衬衫的领口被撑得微微发紧,板寸头泛着油亮光泽,正用钢笔敲着桌上的业绩报表。栾总经理踩着细高跟斜倚在办公桌边,浓重的眼影在灯光下泛着冷光,猩红指甲点着平板屏幕,与邓总争论着本月酒水损耗率。角落里的莫厨半瘫在沙发上,地中海发型在头顶映出锃亮光斑,一只手玩着冲浪,刷微博,另一只手无意识摩挲着秃得反光的脑门。
“叩叩叩“,陈金辉指节轻叩门框,声音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邓总钢笔悬在半空,栾总经理的平板突然熄了屏,连莫厨刷微博的动作都僵住了。空气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凝滞了三秒后,邓总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嗯“声,栾总经理轻轻舒出一口气,指尖划过裙摆抚平褶皱。
“进来。“邓总转动转椅,目光如炬地扫过门口。陈金辉推了推邢成义,两人踩着厚重的波斯地毯走进办公室,邢成义的棉鞋陷进柔软绒毛里,竟有些迈不开步子。栾总经理打量的目光扫过他洗得发白的棉袄,涂着烈焰红唇的嘴角微微上扬;莫厨将手机倒扣在膝头,翘起二郎腿露出皮鞋上的灰尘;只有邓总面无表情地转着钢笔,等待他们开口。
邢成义局促地跟在表哥陈金辉身后,皮鞋在铺着大理石的走廊里发出轻响。推开门时,他刻意放轻动作,却还是被办公桌上敲击键盘的声音陡然打断。邓总戴着金丝眼镜,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缓缓抬起,镜片后的视线扫过陈金辉时化作一抹客套的笑纹,落在邢成义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上时,却凝成了短暂的审视。
“小陈,你怎么来了,这是谁?“邓总指尖轻点桌面,钢笔与玻璃台面发出清脆的叩击声。邢成义下意识挺直脊背,感受到对方打量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自己磨得起球的袖口和沾着少许灰尘的鞋面上。
陈金辉熟稔地往前半步,挡住邢成义略显无措的姿势:“邓总,这是我堂弟,在总公司人事部面试通过了,分到咱们这儿做传菜员。“话音未落,邓总已抓起电话,金属按键被按得“哒哒“作响,全程没看两人一眼,也未示意他们落座。邢成义盯着对方西装袖口露出的金表,听着空调出风口“呼呼“的风声,后颈渗出细密的汗。
电话那头的应答声从听筒里飘出来时,邓总突然抬头,目光像探照灯般扫过邢成义的脸。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听见邓峰简明扼要地核对自己的信息,皮鞋在地面上蹭出细微的响动。挂断电话后,邓总从抽屉抽出张便签纸,笔尖悬在纸面:“邢成义是吧,实习期月薪750,每月15号发薪。“纸张被推到桌边时,边缘擦过邢成义的指节,“楼下就是中心银行,办张卡,卡号报给财务。“
邢成义盯着便签纸上的字迹,喉结滚动了一下。邓总突然起身,西装下摆带起的风掀动桌上的文件:“转正加150,晋级一次200。“他绕到办公桌前,皮鞋与邢成义的帆布鞋平行,“但别想着偷懒,考勤记录直接影响考核。“
“俺知道了。“邢成义慌忙应声,尾音发颤。陈金辉及时接过话头:“邓总,他明天能来上班吗?“
“明天吧。“邓总扯松领带,随手将文件塞进抽屉,“现在去库房领工装和被褥。小陈,你带他置办些生活用品。“说罢已转身走向落地窗,望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街道,再未回头。
房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邢成义才惊觉自己后背已被汗水浸透。陈金辉拍了拍他的肩,楼道里的声控灯应声亮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邢成义跟在表哥陈金辉身后,踩着走廊里深浅不一的光影。后勤部办公室敞着门,老式吊扇在头顶发出轻微的嗡鸣,裹挟着纸张油墨味和淡淡的烟味扑面而来。正对门的办公桌后,叶部长戴着金丝眼镜伏案写着什么,半黑半白的头发被空调风撩起几缕,在台灯下泛着细碎的光。
陈金辉抬手在门框轻叩两声,皮鞋踏在地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叶部长闻声抬头,圆脸上的笑意瞬间漾开,厚重的镜片滑到鼻尖,露出沾着烟渍的黄牙:“小陈,你怎么来中店了,不会是过完年你被调动过来了?”他往后仰了仰身子,皮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肥大的身躯几乎将整个椅背填满。
邢成义盯着对方指间还燃着的香烟,烟灰在衬衫前襟凝成深色的点。陈金辉笑着往前半步,顺手将表弟往身后带了带:“叶叔,我来看看您。”话音未落,叶部长已抓起桌上的槟榔盒,肥厚的手指捏起一枚青果晃了晃,烟草混合着槟榔的辛香顿时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你小子,还看看我?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啥事儿?”他眯起眼睛,镜片后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逡巡,烟灰“啪嗒”落在摊开的账本上。
库房内昏黄的白炽灯在蛛网间摇晃,叶叔指间的香烟明明灭灭,腾起的烟雾在空气里勾勒出扭曲的线条。听见陈金辉的话,他夹着烟的手顿了顿,烟灰簌簌落在沾着油渍的桌布上,“哦,已经入职了,前厅的还是后厨的?”浑浊的目光透过镜片,在邢成义身上扫了个来回。
“在传菜部,叶叔。”陈金辉赔笑着应道。叶叔“嗯”了一声,肥厚的手掌在桌面摸索着,抓起一串叮当作响的钥匙,起身时带得转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三人踩着满地摞得半人高的纸箱,绕过墙角堆成小山的清洁用品,往库房深处走去。霉味混着樟脑丸的气息扑面而来,邢成义忍不住抽了抽鼻子。
“有多高?”叶叔头也不回地问。邢成义慌忙报出数字,就见叶叔从铁架床上扯下两套叠得方正的工作服。黑色棉绒布泛着低调的光泽,西装式小褂的针脚细密整齐,抹茶蓝领结用缎面制成,活结处的缝线结实工整。裤子垂坠的布料上还带着刚熨烫过的折痕,两双黑色皮鞋并排靠墙摆放,表面擦得锃亮,倒映着头顶忽明忽暗的灯光。
叶叔又掀开樟木箱,抱出一床厚实的被褥,棉花被芯压得瓷实,蓝白条纹的被罩边角绣着食府的LOGO。邢成义伸手去接时,触到叶叔掌心粗糙的老茧,还残留着烟草的温度。“走吧,我给你安排个床位。”叶叔将钥匙串重新塞回裤兜,转身带他们往外走。
穿过蜿蜒的回廊,石板路上落满枯黄的银杏叶。每遇员工经过,对方都会立刻停下脚步,笑着招呼:“叶叔好!”有个扎着围裙的大姐甚至小跑着递来刚出锅的糖炒栗子,叶叔随手抓了两把揣进兜里,朝邢成义努努嘴:“尝尝,自家炒的。”直到这时,邢成义才从旁人敬畏的目光里,隐约猜到叶叔在食府的特殊地位——原来这个总爱眯着眼笑的胖大叔,竟是老板的堂弟。
暮色已经漫过围墙,食府后厨飘来爆炒时的镬气,混着走廊里此起彼伏的“叮铃哐啷”声。邢成义抱着被褥跟在后面,新皮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像是攥住了命运递来的第一根绳索。
冬日傍晚的寒气裹着小吃街的烟火气扑面而来,霓虹灯牌在暮色里忽明忽暗,与90年代农村被炊烟熏黄的暮色截然不同。邢成义抱着被褥跟在叶叔身后,超市门口的白炽灯将货架照得透亮,塑料包装的零食、成排的饮料堆到天花板,这热闹的琳琅满目,可比老家供销社蒙着灰的玻璃柜台鲜活百倍。
油炸臭豆腐的焦香混着铁板鱿鱼的油爆声从路边摊传来,戴红袖章的城管骑着二八自行车穿梭而过,车铃叮铃作响。穿着喇叭裤的年轻人勾肩搭背走进网吧,玻璃门推开时涌出的电子音效惊飞了路边觅食的麻雀,这喧闹的市井气息,与农村夜晚狗吠声里的寂静形成刺眼反差。
拐进小区时,路灯在斑驳的墙面上投下碎影,晾衣绳上挂着的牛仔裤随风摆动,谁家窗口飘出邓丽君的歌声。叶叔带着他们穿过幽暗的楼道,声控灯亮起又熄灭,脚步踏过的水泥台阶泛着潮气。这黑洞洞的单元楼入口,像极了农村老屋通向地窖的阶梯,却又多了几分城市特有的逼仄与神秘——这里没有蛙鸣犬吠,只有此起彼伏的电视声、搓麻将声,以及钢筋水泥间难以言说的疏离感。
邢成义忽然想起老家晒谷场的月光,想起堂屋八仙桌上永远温热的粗瓷碗,此刻抱着的新被褥带着樟脑丸的味道,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将他从熟悉的乡土气息里剥离,推搡进这陌生又鲜活的城市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