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中的工作前奏
刺耳的电子闹铃声撕破了地下室的静谧,此起彼伏的嗡鸣声在狭小空间里碰撞回响。有人条件反射般弹坐而起,金属床架随着急促的动作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也有人伸手胡乱按灭闹钟,将脸埋进枕头,在困倦与清醒的交界处短暂滞留。
霍文斌的手机闹铃准时在三点四十五分炸响,他眯着眼睛迅速按下开关,骨节分明的长腿毫不客气地踹向上铺床板。“成义,该起了!“闷响混着含糊的催促声惊得邢成义猛然一颤,睡意朦胧的怒意刚要爆发,却在触到冰凉的铁架床时骤然清醒——这是在上班的宿舍,是霍文斌在喊自己起床。
头顶的日光灯管不知何时被人打开,刺目的白光瞬间填满整个房间。邢成义揉着眼睛坐起身,金属床栏在他掌心沁出凉意。下方传来霍文斌窸窸窣窣的穿衣声,皮带扣碰撞的脆响、拉链滑动的摩擦声,与隔壁床铺此起彼伏的响动交织成独特的起床交响乐。邢成义抓过扔在枕边的工服,衣料带着地下室特有的潮冷气息,他套上鞋子时,发现霍文斌已经利落地系好鞋带,斜挎着帆布包站在床边等他。
推开地下室铁门的瞬间,温热的晚风裹挟着槐花香扑面而来。西斜的阳光像金色的绸缎,从楼宇间隙倾泻而下,温柔地拂过两人略显疲惫的脸庞。邢成义抬手挡住眼睛,适应光线的片刻,听见霍文斌在身旁轻笑:“走,亮子说今天有硬仗要打。“
沿着来时的林荫道往回走,柏油路面蒸腾着白日残留的余温。树影在两人身上斑驳摇曳,偶尔有归巢的麻雀掠过头顶,发出清脆的啼鸣。路过街角便利店时,霍文斌顺手买了两瓶冰镇矿泉水,冰凉的瓶身贴在脸颊,驱散了最后一丝困意。
远远望见公司大楼的玻璃幕墙在夕阳下泛着流光,旋转门吞吐着往来的客人。邢成义深吸一口气,将矿泉水塞进裤兜,与霍文斌对视一眼。正如黄子亮主管上午所言,酒店大堂已经开始涌动起人潮,拖着行李箱的旅客、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在前台前有序排队。空气中隐隐传来咖啡香与交谈声,预示着这个傍晚注定忙碌而充实。
下午四点半的酒店后厨像被点燃的火药桶,蒸汽裹挟着爆炒声冲天而起。邢成义刚踏进传菜部通道,迎面撞上端着托盘疾跑的同事,滚烫的汤汁在瓷盘边缘摇晃出危险的弧度。石瑶站在挂单台前,杏眼紧盯电子屏幕,耳麦里不断传来包厢的催菜声,她涂着红色甲油的手指在平板上快速滑动,突然抬高声音:“金沙如意厅要的清蒸石斑鱼还没上?3号桌加的佛跳墙赶紧催!“此起彼伏的应答声里,邢成义瞥见传菜部墙上的电子时钟跳动到16:45,而待出菜品的清单已经密密麻麻铺满整个白板。
后厨与传菜通道的玻璃窗口不断开合,热油滋啦声混着海鲜的腥鲜扑面而来。邢成义攥紧托盘,接过厨师长递来的雕花食盒,盒里装着刚出锅的金汤花胶鸡,汤汁金黄浓稠,隔着保温层都能感受到灼人的温度。他侧身避开推着餐车经过的服务员,餐盘上堆叠的红酒杯叮当作响。转过弯时,走廊尽头的电梯叮咚作响,三名西装革履的客人谈笑间步入,邢成义立即侧身靠墙,托盘稳稳举在胸前,直到客人的脚步声消失在“福禄寿“包厢门口。
石瑶的声音突然在身后炸响:“邢成义!龙风情园的鲍汁扣辽参好了,赶紧送!顺便把四季平安厅的例汤带过去!“她将两张打印单拍在传菜台上,红色加急标记刺得人眼睛发疼。邢成义迅速将单据别在托盘边缘的夹子上,同时接过另一名同事递来的瓦罐汤,沉甸甸的分量压得手臂肌肉紧绷。穿过旋转门进入大厅时,四十三张圆桌已坐满七成客人,水晶吊灯将宴会厅照得亮如白昼,此起彼伏的碰杯声、服务员的“小心烫“提醒声,与音响里流淌的轻音乐交织成混乱的交响曲。
“让一让!借过!“邢成义半弓着背穿梭在桌椅间,托盘随着脚步微微起伏。27号桌的客人突然起身,邢成义猛地刹住脚步,瓦罐里的汤汁险些泼出。他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听见身后石瑶通过耳麦厉声警告:“注意走位!别洒了菜品!“好不容易抵达四季平安厅,包厢门刚推开,扑面而来的烟味混着茅台酒香。主宾位的中年男人举着酒杯大笑:“例汤可算来了!“邢成义垂眸将汤品稳稳摆上转盘,余光瞥见桌上已经堆着七个空酒壶。
回到传菜部时,霍文斌正被石瑶堵在墙角。他身上还沾着洗刷间的水珠,工装裤膝盖处洇着大片水渍。“现在人手不够,你负责给金沙系列包厢传菜!“石瑶将一叠单据拍在他胸口,“这些都是VIP客人,菜凉了唯你是问!“霍文斌抹了把脸上的水,抓起托盘就往厨房跑,经过邢成义时咧嘴一笑:“兄弟,今晚有得熬了!“
电子屏突然弹出红色警报,显示金沙映月厅催了三次的龙虾刺身仍未上桌。邢成义看见石瑶的脸色瞬间阴沉,耳麦里爆发出尖锐的质问:“刺身档在干什么?客人说要退单!“他几乎是抢过厨师递出的冰盘,冰镇龙虾在干冰雾气中若隐若现,锋利的龙虾钳用红丝带绑着,泛着冷冽的光泽。跑向电梯时,他与推着甜品车的实习生撞个满怀,好在及时稳住托盘,冰凉的雾气却沾湿了前襟。
电梯上升的几秒格外漫长,邢成义盯着楼层数字跳动,耳边不断回响石瑶的警告。推开金沙映月厅的雕花木门,包厢里的气氛凝固得能掐出水来。主桌首位的白发老者正用茶盖叩击杯沿,身旁年轻秘书冷着脸说:“我们已经等了二十分钟......“邢成义快步上前,将冰盘摆在转盘中央,干冰雾气袅袅升起,恰好遮住他额头滚落的汗珠:“实在抱歉,让您久等了,这是刚从水族箱捞出的澳洲龙虾。“老者的目光扫过龙虾鲜活的触须,脸色稍稍缓和。
回到传菜部时,白板上的待出菜品非但没减少,反而又新增了十几行。石瑶扯掉耳麦,脖颈处被勒出红痕:“大厅15桌要加菜,金沙雅韵厅投诉米饭夹生,赶紧处理!“她的声音已经沙哑,却仍在不停刷新平板:“霍文斌!你送的佛跳墙怎么没配餐具?客人把汤洒在地毯上了!“霍文斌抹了把汗,抓起托盘又冲了出去,工装后背洇出大片汗渍,在灯光下泛着深色痕迹。
后厨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紧接着是厨师长的怒吼。邢成义跑过去时,看见满地狼藉的瓷片,一名学徒工脸色煞白地站在角落。“重新做!十分钟内必须出菜!“厨师长将锅铲重重拍在灶台上,火苗顿时窜起半人高。邢成义迅速蹲下收拾碎片,锋利的瓷碴划破指尖,鲜血滴在防滑垫上,他却浑然不觉,满脑子都是石瑶说的“VIP客人不能等“。
宴会厅的灯光突然暗下,只留水晶吊灯中央的光晕。邢成义听见司仪激昂的开场白,才意识到今晚还有婚宴。新人在追光灯下缓缓走来,宾客们纷纷起身鼓掌,却没人注意到侧门处传菜员们依然在狂奔。他接过同事递来的婚宴甜品,二十八层的马卡龙塔堆得比人还高,需要两人合力才能抬起。经过主桌时,新娘的头纱扫过托盘边缘,邢成义屏住呼吸,感觉后背的肌肉都在颤抖。
凌晨十二点,最后一桌客人终于离席。传菜部的小伙子们瘫坐在墙角,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石瑶瘫在椅子上,平板屏幕还亮着未处理的催菜单。霍文斌端着水桶从洗刷间出来,看见邢成义正在收拾托盘,手臂上贴着创可贴,工装裤膝盖处磨得发亮。“走,吃碗面去?“他晃了晃手里的不锈钢饭盒,“后厨留的宵夜。“
两人坐在员工通道的台阶上,路灯将影子拉得很长。远处宴会厅正在拆卸装饰,彩带与气球散落在地。邢成义咬了口热乎的阳春面,突然笑出声:“今天那龙虾刺身,要是真凉了,我估计得卷铺盖走人。“霍文斌灌了口凉茶,抹了把嘴:“卷什么铺盖,等发工资请我吃烧烤赔罪就行。“夜风掠过,带着些许白天残留的饭菜香,两个年轻人的笑声,混着远处传来的餐具碰撞声,消散在凌晨的夜色里。
员工通道的台阶上,邢成义握着盛元宵的白色塑料碗,看着碗里孤零零的一颗糯米团子在浅褐色汤汁里浮沉。温热的水汽氤氲而上,模糊了他睫毛上凝结的细小汗珠。霍文斌正用竹签戳着三颗元宵大快朵颐,见他发愣,伸手推了推碗:“怎么就拿一个?食堂阿姨给少了?”
“不是,”邢成义用勺子轻轻碾碎软糯的外皮,黑芝麻馅料缓缓溢出,甜香混着桂花蜜的气息钻进鼻腔,“今天元宵节,突然想起来……”话音未落,远处宴会厅传来保洁阿姨哼唱的《卖汤圆》,断断续续的旋律在夜风里打着旋儿。他望着天边一轮朦胧的圆月,想起往年这个时候,母亲总会在厨房煮一大锅饺子,蒸腾的热气里,父亲会把电视调到元宵晚会,时不时吐槽几句节目。
霍文斌嚼着元宵的动作顿了顿,喉结滚动咽下口中的甜腻:“第一次离家过节?我头年在酒店打工,大年三十躲在储物间哭。”他晃了晃碗里的元宵,瓷勺碰撞声清脆,“不过你别说,这黑芝麻馅的比我们老家的花生汤圆还香。”
台阶下方突然传来嬉笑,几个穿着工装的年轻服务员捧着元宵碗路过,有人举着手机直播:“家人们看!我们酒店食堂的元宵,个头比乒乓球还大!”欢闹声中,邢成义低头又舀起一勺汤。甜丝丝的暖意顺着喉咙滑下,竟真尝出几分家的味道——虽然没有母亲包的饺子,没有父亲的吐槽,可这颗小小的元宵,却在异乡的深夜,让他尝到了别样的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