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院考(1 / 1)

回春堂的药香终于淡去。在薛衍寸步不离、近乎偏执的精心照料和孙神医的回春妙手下,许佑宁手腕上那狰狞的青紫彻底褪去,只留下一圈淡淡的红痕,麻木感也消退了九成。虽然身体依旧比受伤前虚弱些,脸色也带着大病初愈的苍白,但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已重新燃起了生气。

“薛衍,我真的全好了!”许佑宁活动着手腕,努力向坐在桌边盯着她喝药的薛衍证明,“你看,活动自如!孙神医都说可以慢慢活动了。我想回趟家,看看佑安和宋婶。这么久没见,那小胖子肯定闹翻天了,宋婶一个人怕也应付不来。”她说着,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思念和担忧。

薛衍握着药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指节微微泛白。他脸上迅速堆起惯常的轻松笑容,将药碗往前推了推:“急什么?孙神医说的是‘慢慢活动’,可没说让你立刻奔波。你身子骨还没养利索呢,永安城来回一趟多折腾?万一再受了风寒,岂不是前功尽弃?佑安那小皮猴,有宋婶看着,出不了大岔子。我前几日才派人去送过东西,说他好得很,就是太想你,天天缠着宋婶问姐姐什么时候回来。”

他语气自然流畅,仿佛天经地义:“再说了,国子监的季考就在下月初,这可是你入学后第一次大考,至关重要。你养伤这些日子落下了不少课业,正好趁现在静下心来好好温习。我让崇文馆的博士们把讲义和重点都抄录了一份给你送来,你安心在这里用功,等考完试,我亲自陪你风风光光地回去,好不好?”

理由冠冕堂皇,处处为她着想。若在平时,许佑宁或许就被说服了。但此刻,一丝细微的疑虑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涟漪。

太刻意了。

薛衍越是强调佑安“很好”,越是阻拦她回去,那份刻意营造的“一切如常”就越是显得虚假。他眼底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焦灼和疲惫,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朝夕相处又心思敏锐的许佑宁。还有……每次提到佑安,他眼神总会下意识地回避一瞬,握着杯子的手也会无意识地用力。

“真的……只是这样吗?”许佑宁没有立刻反驳,只是端起药碗,小口抿着苦涩的药汁,目光平静地看着薛衍,“佑安……没惹什么麻烦吧?他性子跳脱,我不在,宋婶怕是管不住他。”

“没有!绝对没有!”薛衍立刻接口,语气斩钉截铁,甚至带着点夸张,“宋婶说了,小家伙懂事得很,知道姐姐在养伤,特别乖,就是……就是太想你了。”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要实在不放心,我明天再派人回去看看,让佑安给你写封信?或者……画个画?”

写信?画画?许佑宁心中的疑云更重了。这不像薛衍的作风。若佑安真的在家好好的,他只会大大咧咧地说“那小子皮实着呢,甭惦记”,而不是用这种哄小孩似的、近乎讨好的方式来安抚她。

“算了,”许佑宁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的疑虑,顺从地点点头,“你说得对,课业要紧。那就等考完试再回去吧。”她将碗底最后一点药汁喝尽,苦涩的味道在舌尖蔓延,也压下了心头的千般疑问。

她选择暂时相信他,或者说,选择暂时不戳破这层脆弱的窗户纸。或许……薛衍真的有不能让她立刻回去的苦衷?或许是国子监这边还有她不知道的麻烦?又或许……与那枚被陶言奚夺走的钥匙有关?

见她终于不再坚持,薛衍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几乎能听到那“咯噔”一声。他暗暗吁了口气,脸上笑容真切了几分:“这就对了!好好备考,争取拿个好名次,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看看,我们阿宁有多厉害!”他殷勤地收拾好药碗,又变戏法似的拿出几样精致的点心和一摞整理得清清楚楚的讲义笔记,“喏,江南新到的点心,还有你要的讲义,都在这儿了。有什么不懂的随时问我。”

许佑宁接过笔记,指尖拂过上面工整的字迹,轻声道:“谢谢。”这声谢谢里,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她知道薛衍为她付出了多少。

***

回到国子监,许佑宁的生活似乎重新步入了正轨。她将所有的疑虑和思念都暂时压下,一头扎进了繁重的课业之中。养伤落下的进度需要补,季考的压力近在眼前,她必须全力以赴。

兰蕙斋的清晨,总能最早听到她清朗的读书声;崇文馆的灯火,也常常亮到深夜。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工蜂,用勤奋来填补内心的空洞和不安。赵婉茹被逐后,兰蕙斋的气氛表面平静了许多,但那些探究、好奇、甚至带着一丝敬畏的目光,并未完全消失。许佑宁对此视若无睹,只专注于手中的书卷。

然而,在这份表面的专注下,一丝微妙的异样感渐渐浮上心头。她发现,那位陶姑娘,似乎总在若有若无地关注着她。

不,应该叫她陶静姝。她是从薛衍口中知道的,陶静姝是陶言奚的庶妹,出了名的才女。

不同于赵婉茹等人带着恶意的审视,陶静姝的目光很安静,很……复杂。有时是在讲堂上,当许佑宁回答博士提问时,她能感觉到侧后方那道沉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探究?有时是在藏书楼,她埋头查阅资料时,偶尔抬头,会撞见陶静姝在不远处的书架旁静静看书,但眼角的余光似乎正扫过她这边。甚至有一次,在通往斋舍的回廊转角,她差点与低头走来的陶静姝撞上。两人四目相对的一刹那,许佑宁清晰地看到陶静姝眼中一闪而过的讶异和某种……深沉的、仿佛欲言又止的情绪,但对方很快便垂下眼帘,微微颔首,侧身让开,疏离而客气地说了句“许同窗”,便匆匆离去。

那眼神,绝不是单纯的同窗之谊,也不是赵婉茹式的嫉恨。那里面似乎包含着太多许佑宁看不懂的东西:好奇?同情?担忧?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这感觉很奇怪。她们之间几乎没有交集,除了那次课堂上陶静姝的仗义执言,以及后来在少学监面前的冷淡提醒。陶静姝出身清贵,学识渊博,气质清冷如兰,在国子监女学生中地位超然。她为何会如此关注自己这个“异类”?

许佑宁心中疑窦丛生。是因为她哥哥陶言奚吗?因为那把钥匙?因为那间“狡室”?还是因为……她姓许?

她想起陶言奚夺走钥匙和血书时那复杂难辨的眼神,想起他冰冷的警告。陶静姝的关注,是否代表着陶家对她的某种态度?是监视?还是……另有所图?

这个念头让许佑宁心头微凛。她不动声色,依旧每日专注于课业,但在人后,她变得更加警觉。她开始更加留意陶静姝的行踪,留意她与哪些人接触,留意她看似不经意的目光落点。同时,她也更加迫切地想要找回那枚钥匙和母亲的血书——那是她解开所有谜团唯一的线索。

季考的压力如同悬顶之剑,薛衍刻意的隐瞒如同心头的刺,陶静姝微妙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网……许佑宁就在这重重迷雾和压力之下,咬牙前行。她像一根绷紧的弦,表面平静,内里却积蓄着巨大的力量和对真相的渴望。她隐隐感觉到,这场季考之后,或许就是风暴真正掀起的时刻。而在此之前,她需要积蓄足够的力量,也需要……找到那撕破迷雾的契机。

******

季考的日期一天天逼近,国子监内的气氛也日渐凝重。许佑宁将自己埋首于书山题海之中,用近乎苛刻的勤奋来填补内心的空洞和那挥之不去的疑虑。她不再主动提及回家看望佑安,但那份沉默的坚持,那双偶尔望向窗外永安城方向时流露出的、被强行压抑的思念和不安,却像细密的针,时时刻刻扎在薛衍的心上。

薛衍知道,他快瞒不住了。

阿宁的聪慧和敏锐,远超他的预料。她表面的顺从之下,是日益累积的疑云。她的身体在康复,精神却因这份刻意的隐瞒而日渐憔悴,眼下的青影比中毒时更甚。每次对上她那双清澈却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薛衍都感到一阵心虚和难以言喻的痛苦。他编织的“佑安很好”的谎言,如同阳光下脆弱的泡沫,随时可能破裂。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让阿宁见佑安一面!哪怕……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他还活着,还安全!否则,不等佑安回来,阿宁就先垮了!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燎原之火,再也无法熄灭。薛衍深吸一口气,眼中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踏入了那座他此刻最不愿面对,却又不得不踏入的府邸——薛王府。

书房内,檀香依旧,气氛却比往日更加沉凝。薛王爷端坐于紫檀木大案之后,手中拿着一卷军报,并未抬头。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不怒自威。

“父王。”薛衍上前,撩袍单膝跪地,姿态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他舍弃了平日插科打诨的做派,开门见山,声音带着压抑的嘶哑和恳求,“求父王恩准,让阿宁……见佑安一面。”

薛王爷翻动军报的手微微一顿,并未抬眼,只淡淡问道:“为何?”

“阿宁她……她快撑不住了!”薛衍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焦灼和痛楚,“她虽不说,但孩儿看得出,她心中疑虑日深,对佑安的思念几乎要将她压垮!她身体刚有好转,若再这样忧思成疾,恐生变故!孩儿……孩儿实在不忍心看她如此煎熬!求父王开恩,哪怕……哪怕只是远远地让佑安露个面,让她安心也好!”

薛王爷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军报,深邃的目光落在薛衍脸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让薛衍感到无所遁形。

“煎熬?”薛王爷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薛衍心上,“比起知道真相,看着自己唯一的亲弟弟被卷入那些连本王都需谨慎对待的漩涡,生死难料,前途未卜……这点煎熬,又算得了什么?”

薛衍的心猛地一沉:“父王!您知道佑安在哪里?他……”

“本王说了,他不会有事。”薛王爷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带走他的人,自有其用意。至少目前,远离京城,远离这滩浑水,对他而言,未必是坏事。你强行让许佑宁见他,除了徒增她的恐慌和无力感,于事何补?若再因此暴露了佑安的行踪,引来不必要的麻烦,你待如何?”

“可是父王!”薛衍急道,“阿宁不是温室的花朵!她有权利知道真相!有权利担忧自己的弟弟!我们这样瞒着她,对她不公平!她……”

“公平?”薛王爷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这世上,何曾有过真正的公平?许明远当年身居高位,风光无限时,可想过‘公平’?晚棠……她那般才情品貌,落得那般下场,又有谁给她‘公平’?”提到那个名字时,薛王爷的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痛楚,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站起身,绕过书案,走到薛衍面前。高大的身影带着沉重的压迫感。

“衍儿,”薛王爷的声音低沉下来,却更加清晰地传入薛衍耳中,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重,“本王知你心意。你对许家那丫头,情根深种,是也不是?”

薛衍身体猛地一僵,猝然抬头,对上父亲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眼睛。他张了张嘴,想否认,想辩解,但在那洞悉的目光下,所有的掩饰都显得苍白无力。他最终只是紧紧抿着唇,默认了。

薛王爷看着他眼中那份无法掩饰的深情和倔强,深深地、沉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包含了太多复杂难言的情绪——有无奈,有担忧,甚至……有一丝深藏的痛苦。

“痴儿……”薛王爷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许佑宁,很好。她坚韧、聪慧、重情重义,这些,本王都看在眼里。若她只是普通女子,你与她两情相悦,本王乐见其成。”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冰冷而决绝:“但她姓许!她是许明远和晚棠的女儿!她身上背负的,是足以粉身碎骨的秘密和滔天的仇恨!她踏入国子监那一刻起,就注定无法再置身事外!那把钥匙,那间‘狡室’,还有关州那些被深埋的账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

薛王爷俯视着跪在地上的儿子,眼神锐利如刀:“你以为你的深情,能护她一世周全?能替她挡下那些来自暗处的明枪暗箭?能化解那积攒了十年的血海深仇?衍儿,你太天真了!”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警告:“听为父一句劝。待她弟弟之事了结,助她寻个安稳去处,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你与她……趁早断了念想。莫要再泥足深陷,否则……终有一日,你会后悔莫及!不仅护不住她,更会害了自己,甚至……连累整个薛王府!”

“断了念想……?”薛衍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心脏,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他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痛苦、挣扎和一种被撕裂般的绝望,“父王……您让我……如何断?!”

他守护她,早已成为本能。她的笑靥,她的倔强,她眼中偶尔流露出的脆弱和依赖……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灵魂深处。放弃她?这比剜他的心还要痛!

薛王爷看着儿子眼中那刻骨的痛苦,沉默了片刻。书房内静得可怕,只有烛火哔剥的轻响。最终,他缓缓转过身,背对着薛衍,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和最后的让步:

“罢了。三日后,城西寒山寺后山。本王会安排。只此一次,远远看一眼,不得交谈,不得靠近。让她安心备考,之后……莫要再生事端。”

说完,他不再看薛衍,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你退下吧。记住本王今日的话。”

薛衍僵硬地站起身,双腿如同灌了铅。父亲那番冷酷的警告,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带来灭顶的剧痛和绝望。他看着父亲那如山岳般沉稳却也冰冷隔绝的背影,喉头滚动了几下,最终一个字也没能说出来。

他踉跄着转身,失魂落魄地走出了书房。王府的回廊幽深漫长,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他紧紧攥着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痕。眼前仿佛还晃动着阿宁苍白却强撑笑意的脸,耳边回响着父亲那句冰冷的“断了念想”。

爱她,是错吗?

想护她周全,是奢望吗?

为何这世道,连一份真心,都要被卷入那肮脏的政治漩涡,被碾得粉碎?

巨大的痛苦和无边的迷茫如同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他靠着冰冷的廊柱,缓缓滑坐在地,将脸深深埋入掌心。肩膀无声地剧烈颤抖起来。月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蜷缩的身影上,投下一片孤寂而绝望的阴影。

他拿到了见面的机会,却付出了比想象中沉重千百倍的代价。父亲的警告,如同悬在他和阿宁之间的一柄利剑。前路,似乎只剩下荆棘和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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