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寒山寺后山。
薛衍按照父亲的安排,带着许佑宁“偶遇”了正在山坡上玩耍的佑安。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透过稀疏的林木,许佑宁远远地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小小身影。佑安穿着厚实的棉袄,似乎比之前结实了些,正跟在一个沉默的黑衣人身后,笨拙地模仿着对方打拳的动作,小脸通红,神情却异常专注,完全不像被胁迫的样子。
只一眼,许佑宁悬着的心便重重落回实处。弟弟没事!他真的没事!虽然环境陌生,身边还有个神秘的黑衣人,但佑安那副生龙活虎、甚至还带着点不服输劲头的模样,足以让她暂时压下所有疑虑。
她下意识地想冲过去,却被薛衍紧紧拉住了手腕。他看着她,微微摇头,眼中带着恳求和提醒。许佑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明白,薛衍和他父亲如此安排,必有深意。此刻的相认,或许会带来更大的麻烦。她贪婪地看了弟弟最后一眼,将他的身影牢牢刻在心里,才任由薛衍将她带离。
回程的马车上,许佑宁异常沉默。她靠着车壁,目光望着窗外飞逝的景物,心潮却远不如表面平静。佑安确实安然无恙,薛衍没有骗她。但那个黑衣人是谁?佑安为何会跟他在一起?薛衍父子又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这些疑问如同藤蔓般缠绕着她,比单纯的担忧更加复杂难解。
薛衍坐在她对面,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心中却五味杂陈,甚至隐隐有些失落。他预想过她看到弟弟后的激动、追问、甚至责怪他之前的隐瞒,却唯独没料到是这样近乎漠然的平静。
“阿宁,”他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你……看到了,佑安他很好,是不是?比之前还壮实了点。那黑衣人……是个可靠的师父,在教他些强身健体的本事。等你考完试,我就安排你们姐弟好好团聚,到时候……”
“嗯,看到了。”许佑宁淡淡地打断他,目光依旧没有从窗外收回,语气平静无波,“他没事就好。谢谢你,薛衍。”
她的反应太过平淡,平淡得让薛衍心慌。他宁愿她追问,甚至发脾气,也好过这种仿佛隔着一层无形屏障的疏离。她心思明显不在这里,仿佛刚才看到的弟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而她的思绪早已飘向了更远、更复杂的地方——也许是那把钥匙,也许是母亲的血书,也许是陶言奚,也许是国子监里那些无形的压力……
薛衍的心猛地一痛。父亲那番冷酷的警告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
“她姓许!……背负着足以粉身碎骨的秘密和滔天的仇恨!”
“你以为你的深情,能护她一世周全?”
“趁早断了念想……否则终有一日,你会后悔莫及!”
看着眼前这个近在咫尺,心思却仿佛远在天涯、被重重迷雾和重担笼罩的姑娘,一股巨大的恐慌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薛衍!他害怕!害怕父亲的话一语成谶!害怕她终将被那些秘密吞噬!害怕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真正走进她的世界,更无法将她从那黑暗的漩涡中拉出来!
“不!阿宁!”薛衍几乎是失控般地低吼出声,猛地站起身,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突兀。他一步跨到许佑宁面前,在她错愕的目光中,不顾一切地伸出双臂,将她狠狠地、紧紧地拥入怀中!
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永远禁锢在身边,不让任何危险靠近!
许佑宁猝不及防,被他勒得几乎喘不过气,鼻息间全是他身上熟悉的、带着阳光和淡淡墨香的气息,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和决绝。
“薛衍!你干什么!放开我!”她惊怒交加,用力挣扎,双手抵在他坚实的胸膛上推拒。
但薛衍的双臂如同铁箍,纹丝不动。他低下头,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额发上,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和深沉的痛苦:“不放!我死也不放!阿宁……你是我的!只能是我的!”他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所有的理智、父亲的警告、未来的恐惧,在拥她入怀的瞬间都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此刻,他只想感受她的存在,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确认她还在他怀里!
在许佑宁震惊的、带着羞愤的瞪视中,薛衍猛地低下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和压抑了多年的炽热情愫,狠狠地吻上了她的唇!
“唔——!”
许佑宁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唇上传来的温热、柔软又带着霸道掠夺的触感,如同惊雷在她混沌的意识中炸开!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陌生体验!薛衍的吻毫无章法,甚至带着粗鲁和绝望的啃噬,却像一团烈火,瞬间点燃了她全身的血液!
震惊!羞恼!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隐秘的悸动!
“放……放开!”她含糊地抗议着,双手更加用力地推搡着他,脸颊如同火烧般滚烫,一直红到了耳根,心跳快得几乎要冲破胸腔!理智在尖叫着抗拒,身体却因为那陌生的、强烈的男性气息和霸道的亲吻而微微发软。
薛衍却仿佛听不见她的抗拒,也感受不到她的推拒。他沉溺在这个渴望了太久太久的亲吻里,用尽全身力气掠夺着她的气息,仿佛只有这样才能驱散心中那无边无际的恐惧,才能证明她是真实存在、且属于他的。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手臂收得更紧,加深了这个带着绝望和占有欲的吻,仿佛要将她整个灵魂都吸走,永远禁锢在自己身边,不容她逃离,更不容那所谓的宿命将她夺走!
马车在官道上微微颠簸,车厢内却陷入了一种奇异而紧绷的寂静,只剩下两人粗重交错的呼吸声和唇齿间细微的、令人面红耳赤的纠缠声。许佑宁的挣扎渐渐变得无力,推拒的手不知何时紧紧攥住了薛衍胸前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她的世界天旋地转,只剩下唇上那滚烫的、不容抗拒的触感和薛衍身上那令人窒息又无比熟悉的气息,将她牢牢困住。
就在她几乎要迷失在这陌生而狂乱的感觉中时,窗外,一片冰凉的东西,悄然落在了她因挣扎而裸露的后颈上。
是雪。
今年的初雪,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
******
纷纷扬扬的初雪,如同扯碎的棉絮,无声地覆盖了国子监肃穆的飞檐斗拱和青石板路。崇文馆内,气氛却比这冰天雪地更加凝滞肃杀。季考第一场,经义策论,正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
许佑宁端坐在自己的考位上,腰背挺得笔直。她强迫自己将所有的杂念——那个突如其来的、霸道而绝望的吻,唇上仿佛残留的滚烫触感,薛衍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和占有欲,还有弟弟佑安那陌生而专注的身影——统统压入心底最深处。此刻,她的世界里只有面前铺开的宣纸,和脑海中翻涌的经义典籍。
她运笔如飞,墨迹在纸上流畅地铺陈开,条理清晰,引经据典,字字珠玑。连日来的废寝忘食和与生俱来的敏锐,在此刻化作了笔下的锋芒。手腕上那道淡红的疤痕,此刻仿佛成了力量的印记,提醒着她所经历的一切,也支撑着她必须在此刻证明自己。
然而,这份专注并未持续太久。
监考的学正们大多在巡视,或坐于上首闭目养神。唯有新任少学监陶言奚,负手立于讲台一侧,目光沉静如水,缓缓扫视着整个考场。他的视线,似乎格外频繁地落在许佑宁这个方向。
起初,许佑宁并未在意。少学监巡视考场,天经地义。但渐渐地,一种被锁定的、带着审视和无形压力的感觉越来越清晰。陶言奚的脚步,总在不经意间在她附近停留。那目光并非严厉的监督,而是一种深沉的、仿佛在评估、在探寻什么的目光,让她如芒在背。
当她正凝神构思一个关键的破题之句时,陶言奚清冷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如同冰珠落入玉盘,瞬间打破了考场内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许佑宁。”
许佑宁笔尖一顿,心头猛地一跳。她抬起头,对上陶言奚平静无波的目光。
“你的卷子,墨迹似乎过于浓重?可是腕力虚浮未愈?”陶言奚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却像一道无形的鞭子抽在众人心头。所有考生都下意识地停下笔,目光或好奇或同情地聚焦过来。
许佑宁看着自己笔力遒劲、墨色均匀的答卷,哪里有什么“过于浓重”?这分明是刻意的刁难!她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怒火和屈辱感,站起身,垂首恭敬道:“回少学监,学生腕伤已无大碍,墨迹浓淡,当是纸张吸水所致,并非虚浮。”
“哦?”陶言奚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缓步走到她的考案前。他并未拿起卷子,只是目光锐利地扫过她已答的部分,那审视的意味更浓。他修长的手指在案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极轻的叩响,如同敲在许佑宁紧绷的心弦上。
“《大学》开篇言‘大学之道,在明明德’。你此处注解,引《孟子》‘性善’之说,固然有理。”陶言奚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考问姿态,“然则,荀子倡‘性恶’,董子言‘性三品’。你独取‘性善’,岂非有失偏颇,难窥大道全貌?此等见识,如何当得起国子监学子之名?”
这已不是简单的监考,而是赤裸裸的质疑和打压!考场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向许佑宁的目光充满了同情和一丝看好戏的意味。谁都知道,这位许姑娘是薛小王爷力荐入监,又是陶少监亲自“关照”过的,此番刁难,意味深远。
许佑宁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腕伤未愈时的剧痛,藏书楼中的惊魂,钥匙被夺的屈辱,弟弟下落不明的忧心,薛衍那绝望的亲吻……所有积压的情绪在此刻被陶言奚这看似公正、实则刻薄的考问彻底点燃!
她猛地抬起头,不再掩饰眼中的愤怒和倔强,直视着陶言奚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豁出去的锋利:
“大道至简,万流归宗!《大学》开宗明义,首重‘明德’,此乃立身之基,教化之本!学生引孟子‘性善’,意在阐明人性固有向善之端倪,此端倪即‘明德’之种!荀子言‘性恶’,乃警醒世人后天环境之染污;董子分‘三品’,亦为因材施教之需!三者看似相悖,实则殊途同归,皆指向‘明明德’之途径!少学监大人博览群书,岂会不知?”
她顿了顿,胸膛因激动而微微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质问的锋芒:“学生才疏学浅,不敢妄言窥得大道全貌!但学生知道,为学之道,首在诚意正心!而非以一家之言苛责学子,以偏概全,扰乱考场,徒增学子惶惑!”
“少监大人要的‘全貌’答案,学生给不了!大人若觉学生见识浅薄,不堪为监生,大可依规处置!但此刻,请大人莫要再扰学生答卷!也莫要……”她的目光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考生,最后定定地落回陶言奚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扰了这国子监清静向学的根本!”
话音落下,整个崇文馆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她……她竟敢如此顶撞少学监?!还句句直指其扰乱考场?!
陶言奚的脸色在许佑宁的连番质问下,终于有了一丝变化。那平静无波的面具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眼底深处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绪——有被顶撞的愠怒,有惊讶,有审视,甚至……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难以言喻的震动?他紧紧盯着许佑宁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仿佛想从她眼中看穿什么。
时间仿佛凝固了。就在众人以为陶言奚会勃然大怒时,他却只是深深看了许佑宁一眼,那目光复杂得令人心惊。最终,他什么也没说,缓缓转过身,不再看她,重新走回讲台旁,恢复了那副疏离清冷的模样。
“继续答卷。”他淡淡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
无形的压力骤然消散。考场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松气的声音。考生们纷纷低下头,重新提笔,但心绪却再也无法平静。许佑宁也缓缓坐下,胸口剧烈起伏,握着笔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尖冰凉。刚才那番话,耗尽了她的勇气。她知道,她彻底得罪了这位深不可测的少学监,未来的日子,恐怕会更加艰难。但奇怪的是,心中那份积压已久的郁气,却随着这通发泄,散去了不少。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重新将目光投向面前的卷子。笔尖落下,墨迹重新在纸上流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坚定。
***
崇文馆外,风雪渐大。
薛衍如同一尊焦躁的石像,在回廊下踱步。厚厚的积雪被他踩得咯吱作响。他根本无心去想什么考试,满脑子都是阿宁进去前苍白的脸色和强撑的镇定,还有……那个失控的吻后,她眼中挥之不去的复杂和疏离。
“怎么还没出来?这都多久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死死盯着紧闭的馆门,仿佛要将其洞穿。
“小王爷稍安勿躁,策论考试时间本就长些。”随从小心翼翼地劝慰。
“我知道!”薛衍低吼一声,心中的不安如同雪球般越滚越大。陶言奚在里面监考!那个夺走钥匙、态度莫测的陶言奚!他会不会借机刁难阿宁?以阿宁的性子,能忍得住吗?万一……万一又起冲突……
就在这时,崇文馆厚重的大门“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了一道缝隙!一个身影踉跄着跑了出来,正是与许佑宁同斋的一个女学生,她脸色煞白,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一出来就扶着廊柱大口喘气。
薛衍心猛地一沉,一个箭步冲上前:“里面怎么了?!许佑宁呢?!”
那女学生被薛衍的气势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薛……薛小王爷……许……许同窗她……她刚才……顶撞了少学监大人!好……好吓人!”
“顶撞陶言奚?!”薛衍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阿宁那个倔脾气!陶言奚那个深不可测的家伙!
“她怎么样?陶言奚有没有把她怎么样?!”薛衍急得一把抓住女学生的胳膊,力道之大让对方痛呼出声。
“没……没有……少学监大人……没罚她……让她继续考了……”女学生吓得快哭了,“但……但许同窗她……她说的那些话……太……太吓人了……她……”
薛衍根本没心思听她后面说什么,听到“没罚她”、“继续考”,紧绷的心弦才稍稍松了一瞬,但随即又被更大的担忧取代。陶言奚没当场发作,不代表这事就过去了!以他的身份和心机,秋后算账才更可怕!
他松开手,烦躁地挥退了女学生,目光再次死死盯住那扇紧闭的门。风雪更大了,吹在他脸上如同刀割,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心中的焦灼和怒火。
阿宁,你一定要好好的!考完这场试,我们离开!离开这鬼地方!他在心中疯狂呐喊。然而,父亲冷酷的警告再次浮现:“她姓许!……背负着足以粉身碎骨的秘密……趁早断了念想……”
巨大的无力感和撕扯般的痛苦再次将他淹没。离开?谈何容易!阿宁会放弃追查母亲的死因和佑安的下落吗?陶言奚会轻易放过她吗?还有那个隐藏在暗处、射出毒针的幽灵……
他靠在冰冷的廊柱上,仰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雪花落在他脸上,迅速融化,如同冰冷的泪。前路茫茫,风雪载途,他该如何护住怀中那轮倔强而脆弱的月亮?
***
与此同时,远离京城风雪的隐秘山谷。
木屋内炉火熊熊,驱散了些许寒意。许佑安小小的身体绷得笔直,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他正按照黑衣人的要求,摆着一个极其艰难、考验全身筋骨平衡的姿势。豆大的汗珠顺着他通红的小脸滑落,滴在冰冷的泥地上。双腿和手臂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抖,肌肉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坚持。”黑衣人嘶哑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磐石般毫无波澜。他站在一旁,兜帽下的阴影遮住了所有表情,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
“我……我快不行了……”许佑安的声音带着哭腔和颤抖,小脸因痛苦而扭曲。
“想想你姐姐。”黑衣人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魔咒,“想想她手腕上的毒伤,想想她一个人在国子监面对的那些明枪暗箭。这点痛,算什么?”
“姐姐……”许佑安的眼前瞬间浮现出许佑宁苍白却强撑笑意的脸,还有她手腕上那道淡红色的疤痕。一股莫名的力量从心底涌起,他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硬生生将即将崩溃的身体又绷直了几分!眼中的泪水混着汗水流下,却再没有一丝退缩的怯懦,只剩下一种近乎执拗的狠劲!
他必须变强!变得很强很强!才能保护姐姐!这是支撑他忍受这非人训练的唯一信念!
黑衣人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仿佛在无声地审视着这个在痛苦中挣扎、眼神却越来越像狼崽般凶狠执拗的孩子。炉火噼啪作响,映照着木屋内一大一小两个沉默而坚韧的身影。山谷之外的风雪,似乎也吹不进这方被决心和血汗浸透的小小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