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第一本书在经历了翘首以盼的五个月后被退回了。
没有建议,没有鼓励,仅仅就是原封不动地退回了。
虞珠璠非常沮丧,在街上如鬼魂、丧家之犬游荡。
彼时阳光正暖,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可她总觉得自己的体外凝结成一套透明的冰壳,源源不断地由内而外散发寒气。
她的肠胃像一块被遗忘在冰柜里的冻肉——寒冷,坚硬,不近人情。
就在这时,一股牛奶混合着焦糖的甜香,幽幽地钻进她的鼻腔,瞬间给灰暗的世界涂抹上一层温暖甜腻的奶黄。
是街角新开的那家奶茶店。
店门口立着个胖墩墩的充气熊猫吉祥物,正笨拙地扭动着身体吸引路人。它胸前别的“新店开业,第二杯半价”牌子,被风吹得轻轻摇晃。一群孩子围着它嬉闹追逐,笑声清脆。
也许是孩子们那份纯粹的活力感染了她,虞珠璠看着眼前晃动的新店招牌,那句写作班老师的话,忽然清晰地浮上心头:
“被退稿就像打翻牛奶,盯着杯子哭不会让它重新满上。”
她听说吃甜食会让自己高兴起来,于是拖着疲惫的身躯一步一步地走进去瞧瞧看能不能寻到治愈糟糕心情的灵丹妙药。
“您好!欢迎光……临……”店员听见脚步声热情地抬头欢迎,后看清虞珠璠脸上的疲态,微微愣住,声音也有所转变。
“请问要喝些什么吗?本店有各色奶茶,水果茶,还有冰淇淋圣代。”
“茉莉花雪,中杯,热的……”
“里面是茉莉花茶,白茶,再加上奶盖。要订两杯吗?第二杯半价!打包还是堂食?”
“一杯就够了,两杯喝不完。堂食。谢谢。”
“第二杯可以跟……嗯,请稍等……马上就好!”小店员本来想推荐她和朋友分享,但是忽然觉得虞珠璠脸上悲伤的表情或许跟孤独有关,害怕再次触及到伤处,便停止推荐,退后开始准备奶茶。
在等奶茶的空隙,虞珠璠从素色帆布包里掏出整齐的稿件,细细端详。退回的稿件上虽然没有批注,但那些反复修改的痕迹、用红笔圈出的段落,忽然都有了新的意义——原来自己已经走了这么远。
看来她现在该做的是:坚持勇敢地在这条路走下去。
店员将奶茶端给虞珠璠。
这杯特调热饮入口便掀起味觉三重奏——前调是茉莉花茶的清冽芬芳,裹挟着白茶淡雅的茶香,如晨露浸润过的花瓣在舌尖舒展;中段奶香绵密醇厚,丝滑奶盖融化时的甜润悄然渗透,似冬日暖阳;尾韵则是三者交融的余韵,茶香清透与奶香柔滑缠绵不散,温热感从喉头漫至心口,每一口都像把江南茶园与草原牧歌揉进了怀中。
得到糖,奶,茶的三重鼓励,虞珠璠内心泛着一股暖流,从胸口一直沿着血管蔓延到四肢。体外的冰壳正在慢慢融化成水,又被热气腾腾的热茶所温暖。
她撕下一页空白纸,借着奶茶店暖黄的灯光,写下一行小字:
“致被退回的第五个月——感谢你教会我,真正的开始,永远在下一页。”
她将稿件在小桌上摊开,用笔抵着字一字一句地阅读着。那些她无数次修改过自认为完美无瑕的文字在经历了五个月后的沉淀,虞珠璠莫名其妙地从中嗅出一点过于煽情矫揉造作的气味。
作为正式出版的第一本书,她对每一个字都是呕心沥血。
然而,初涉文坛的她难免陷入常见误区——过度追求辞藻华丽,试图用繁复的修辞填满篇章。认为这样会显得技艺高超。由于写作技法尚显青涩,最终作品虽饱含热忱,却因过度雕琢而流于浮夸,未能将真挚情感与故事内核自然呈现。
好吧……发现错误是好的开始,最起码有了转变的机会。她想。
那么现在就开始修改吧!
她握着红笔在稿纸上反复游走,笔尖悬在密密麻麻的批注上方迟迟落不下去。台灯在深夜里投下昏黄的光晕,将稿纸边缘堆着的奶茶杯拉出歪斜的影子,像极了她此刻扭曲的思绪。
修改到第二十章时,那些曾精心堆砌的比喻突然变得面目可憎,每段文字都像穿了不合身戏服的木偶,僵硬地摆着刻意的姿势。
“这样改真的对吗?”
她喃喃自语,指甲无意识地抠着桌面翘起的木纹。奶茶店书架上整齐排列的样书此刻成了无声的嘲讽,扉页烫金的名字刺得眼睛生疼。
手机右下角的时钟跳到晚上9:45零35秒。窗外开始淅沥沥地下起小雨,潮湿的空气裹着不知谁家厨房的油烟味飘进来,将她最后一丝灵感也搅得支离破碎。
手机里编辑好又删掉的求助短信静静躺在草稿箱。她忽然想起出版前责编欲言又止的表情,那时只当是前辈的鼓励,此刻却像一记闷棍敲在天灵盖。
她喉咙发紧地翻出最初的创作手记,泛黄的纸页上“用文字触摸灵魂“的誓言刺得眼眶发烫,而现在连一句通顺的过渡句都写不出来。
暖灯照亮她的头顶,她蜷缩在沙发角落睡着了,脸颊还压着半张写满批注的打印稿。
梦里全是纷飞的词语碎片,那些被她删掉的华丽辞藻化作蝴蝶,振翅间却扬起呛人的金粉。
“您好?”
“什么?”
最后一个表情是她被奶茶店店员摇醒露出的疲态。
“真不好意思。”
“没关系的,只不过我们要打烊了。已经10点了”
虞珠璠瞄了一眼墙上的圆形时钟——10点01零22秒了。确实要打烊了。
虞珠璠弯腰点头,向她们致歉,然后拿上东西,匆匆地走出了店。
门外那个胖胖的熊猫吉祥物还安静正坐在旁椅上,露出左边的空位置。一场雨把行人都淋回家了,繁华的步行街被冷清的夜色笼罩着。
冷风轻拂,夜月皎洁。
她现在还不想回家,因为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回去没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干什么。于是坐到那只胖胖的熊猫旁边。
奇怪的是,就算下了一场雨,椅子上还是一点水也没有,像有人特地打扫过一般。
“你是作者吗?”圆滚滚的熊猫问,声音透过厚厚的外套显得有些闷,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温和。
“现在……还不算是……”虞珠璠攥紧了包里那叠被退稿折磨得有些发皱的稿纸,声音轻得像要飘走。承认这一点,让肠胃那块“冻肉”似乎又冷硬了几分。
熊猫那双巨大的、画上去的黑眼睛似乎弯了弯,它举起胖嘟嘟的爪子,在胸前安慰似的笨拙地摇了摇,像在模仿招财猫,又像在笨拙地拂去空气中的灰霾。
“别灰心呀!”它闷闷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奶茶店特有的甜腻热情,“你看我们店,刚开业,手忙脚乱的,杯子都打翻好几个啦!”
它用爪子笨拙地指了指胸前那块被风吹得摇晃的“第二杯半价”牌子。
“打翻牛奶?常有的事儿!重要的是,”它努力地把圆滚滚的身体朝虞珠璠的方向倾了倾,显得有点滑稽又格外认真,“把地擦干净,再冲一杯新的嘛!喏,我们这不就搞‘第二杯半价’促销了?新开始,优惠多多哦!”
熊猫用那软乎乎的爪子,轻轻拍了拍自己胸前那块促销牌,发出轻微的噗噗声。
“或许我真的当不了作家……”虞珠璠垂下眼眸,黯然神伤。她看着脚下人行道冰冷的缝隙,觉得自己就像那块被遗忘的冻肉,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嗨!”熊猫的声音提高了一点,试图拉回她的注意力,
“谁说非得是‘作家’才行?先当个‘写字的’不好吗?就像我,现在就是个‘招揽顾客的’,以后说不定还能当个‘店长熊猫’呢!”
它努力挺了挺圆鼓鼓的肚子,做出一个自认为很“店长”的姿态。
“先把字写下来,写给自己看也行呀!你看,”它又用爪子拍了拍胸前的牌子,“这上面的字,也是人一笔一划写上去的嘛,写的时候,谁知道会有这么多人看呢?”
它笨拙地向前挪了一小步,伸出那只毛绒绒的爪子,似乎想拍拍虞珠璠的肩膀,又怕吓到她,最终只是虚虚地停在她面前,像递出一个无声的邀请。“来杯热的?手写的字,也需要热乎乎的东西暖暖手,才更有力气继续写嘛。”
“可惜现在关门了耶……”
说完,他变戏法的从旁边掏出两杯奶茶。递给虞珠璠一杯。
“我请你的!第二杯半价嘛~开心起来吧!”
虞珠璠微笑直接过去,抿了一口,是温暖草莓奶昔。
夜深人静。
“老板,你认识她?”
“认识,只是不知道她记不记得我。你先回去吧,东西我来收拾。”
“谢谢老板!”
女店员回家之际,转头瞥见站在玩偶服上的老板,露出一张涨红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