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快马疾行数日,终于抵达泉州境内。他牵着“光复”,缓步前行,马儿似通人性,随着他的步伐不紧不慢地走着,一人一马,已颇有默契。
他想起临行前大哥闻人刀雨的嘱托,要代鼎天阁向听雪楼主致谢。迎客盘一战,若非听雪楼相助,局势未必能如此平稳。此番前来,自当登门拜访。
行至城中,辛弃疾寻了一处酒楼歇脚。他吩咐小二照料马匹,自己则择了张靠窗的木桌坐下,点了几样简单饭菜,又要了一壶碧螺春。茶香袅袅,他一边饮茶,一边稍作休整,准备待会儿继续赶路。
这时,邻桌几人的谈话声传入耳中。
“听说了吗?鼎天阁主闻人拓在娆疆遇害,连尸骨都未能寻回,只找到他的佩剑。”一人压低声音道。
“这消息可当真?”另一人惊疑不定。
“千真万确,江湖上已经传开了。”先前那人神色凝重,“闻人拓武功盖世,乃剑尊李天朔关门弟子,竟会折在娆疆,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看来江湖又要不太平了。”第三人叹道,“泉州紧邻娆疆,若拜月教真有动作,恐怕首当其冲。”
“拜月教?”有人疑惑,“他们不是一向与中原井水不犯河水?”
“那是以前!”另一人冷笑,“自从白衣祭司死后,新上任的大祭司手段狠辣,直接废了教主,独揽大权。他若想立威,再犯中原,那听雪楼岂不是……”
“可听雪楼也不是好惹的,七阁之一,难道还挡不住拜月教?”
“鼎天阁尚且如此,听雪楼又能如何?”那人摇头,“闻人拓都死了,听雪楼楼主再强,恐怕也……”
话未说完,旁边的人连忙打断:“慎言!江湖之事,与我们何干?喝酒喝酒!”
几人不再多言,转而推杯换盏,仿佛刚才的谈话不过是闲谈。
辛弃疾握杯的手微微收紧,眸色渐深。
辛弃疾夹了一筷子菜送入口中,眉头却微微皱起。他心中暗忖:拜月教的势力竟已强横至此?江湖中人提及此教,无不色变。自剑尊李天朔在正义峰一战陨落,武林中再无人能制衡拜月教的扩张。倘若大哥的父亲真是死于拜月教之手,那此事恐怕绝非私仇那么简单——拜月教自百年前崛起以来,便屡屡显露出吞并中原武林的野心。心念及此,辛弃疾不禁忧心忡忡,大哥肩上的担子,只怕比想象中更为沉重。
他放下筷子,抬手唤道:“小二,结账。”
“好嘞,客官!”小二满脸堆笑地小跑过来,利落地拨弄着算盘,“一共十文钱。”
辛弃疾从怀中摸出铜钱递过去,顺口问道:“听雪楼该如何走?”
小二接过钱,笑容更盛,抬手往南一指:“客官沿着这条路直行,约莫两里地,便能见到一片大湖,名唤醉庭湖。到了那儿,您自然就能寻到听雪楼了。”
辛弃疾点头致谢,牵马缓步南行。转过一道山坳,眼前骤然开阔。
但见醉庭湖如一面青琉璃镜,倒映着天光云影。湖面极阔,远望时水色与天色交融,竟分不清边际在何处。近岸处,湖水清澈见底,几尾红鲤悠然游过,搅碎了一池金光。微风拂过时,湖面泛起细密涟漪,仿佛千万片鱼鳞同时闪烁,又似有碎银铺陈。
湖畔遍植垂柳,时值寒冬,柳叶却为深碧。千万条柳枝低垂,如女子浣纱,轻触水面。柳荫下,三两游人或倚栏观鱼,或执竿垂钓,偶有笑语随风传来。更远处,几艘画舫静静泊在湖心,朱漆雕栏与素白纱帷相映,隐约可闻丝竹之声。
辛弃疾的目光越过湖面,望向北岸,三面青峰如屏,环抱着一片错落楼阁。这些建筑皆依山势而建,飞檐斗拱掩映在苍松翠柏之间。其中最夺目的,当属中央那座七层主楼。楼体以青灰巨石为基,上接朱漆梁柱,檐角高翘如飞鸟展翅。每层檐下皆悬风铃,风过时清音袅袅,与湖波声相应和。
楼顶覆着黛瓦,在夕阳下泛着幽光。一条白石阶梯自湖岸蜿蜒而上,直通楼前广场,阶梯两侧立着石灯,想必入夜后便是星河落地般的景致。
辛弃疾凝视良久,心道:“危楼接霄汉,琼阁锁烟霞。这听雪楼不愧为泉州第一胜景。”
“公子可是鼎天阁辛少侠?”
一道清冷女声蓦然从身后传来,辛弃疾转身望去,只见两名身着浅紫色劲装的女子静立柳荫之下。二人皆是一般装束:紧身衣裙以银线绣着流云纹样,腰间悬着三尺青锋,刀鞘上缠着细细的紫绸。日光透过柳叶间隙,在她们英气的眉眼间投下斑驳光影。
“正是。”辛弃疾拱手答道。
左侧女子上前半步,抱拳道:“贵阁阁主数日前便传书于我们楼主,言说有贵客将至。楼主推演时日,料想公子这两日便到,特命我二人在此恭候,迎公子回楼安顿。”
“有劳二位姑娘。”辛弃疾深施一礼,牵马随她们沿湖岸行去。
三人穿过重重景致:先是九曲木桥卧波,桥下锦鲤成群;继而绕过假山叠石,山后忽现飞瀑流泉;又经几处临水亭台,檐角风铃在风中叮咚作响。约莫半个时辰,眼前豁然开朗——七层高的听雪楼巍然矗立,近看更觉气势恢宏。楼身以百年古木构筑,每层飞檐下皆悬着风铃,朱漆廊柱间垂落着淡青纱幔。
行至六楼木梯处,二女止步。其中一人轻叩雕花门扉,低声道:“楼主,辛公子到了。”
“请进。”室内传来温润女声,似玉磬轻击。
“辛公子请。”女子侧身让路,“楼主已恭候多时。”
辛弃疾整了整衣冠,向二人郑重行礼:“多谢引路。”待她们下楼,方轻叩门扉,听得里面应声,这才推门而入。
“晚辈辛弃疾,拜见雪楼主。”辛弃疾抱拳行礼,目光恭敬地落在眼前这位闻名江湖的听雪楼主身上。
雪夕瑶安然坐在竹桌之旁,闻言抬眸浅笑:“我不过虚长你几岁,何必拘这些虚礼?”她随意地挥了挥衣袖,“辛公子请坐。”
辛弃疾这才仔细打量起这位神秘的楼主,与迎客盘之战时那凌厉肃杀的形象截然不同,此刻的雪夕瑶一袭天水碧的广袖罗裙,衣袂上绣着若隐若现的银线暗纹。她未施粉黛,素净的面容如新月生晕,眉如远山含翠,一双凤眼似笑非笑,眼尾微微上挑,带着几分悠然之态。三千青丝仅用一根白玉簪松松挽起,余下的发丝如瀑般垂落在腰间,随着她斟酒的动作轻轻晃动。
“这酒叫‘雪兰’,是听雪楼独有的佳酿。”雪夕瑶执起一尊青玉酒壶,纤纤玉指与碧色酒壶相映成趣,“辛公子可要尝尝?”
辛弃疾微微欠身:“辜负前辈美意,晚辈确实不善饮酒。”
雪夕瑶闻言轻笑,眼角那颗泪痣随着笑意微微颤动:“堂堂江湖侠客竟滴酒不沾,倒是少见。”说罢轻拍手掌,朝门外唤道:“换壶热茶来。”
不多时,一名侍女端着描金茶盘款款而入。“楼主,碧螺春到了。”
雪夕瑶示意将茶放在辛弃疾面前:“公子请用。”
辛弃疾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多谢雪楼主款待。”
“少阁主的伤势可好些了?”雪夕瑶放下手中酒盏,指尖在杯沿轻轻摩挲。
“已好了七八分,多谢雪楼主挂念。”
雪夕瑶眸光微转,直视辛弃疾:“辛公子此行娆疆,是为了查探闻人老阁主的死因吧?”
辛弃疾神色一正:“大哥伤势未愈,需坐镇鼎天阁主持大局,故而遣我前来。一来感谢雪楼主相助之恩,二来……”他语气转沉,“定要将拜月教之事查个水落石出。”
“听雪楼与鼎天阁同属中原七阁,守望相助本是应当。”雪夕瑶又斟了一杯雪兰,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荡漾,“只是娆疆乃拜月教地盘,辛公子孤身前往,未免太过冒险?”
辛弃疾目光坚定如铁:“拜月教既能来我中原,我中原人为何去不得娆疆?”
雪夕瑶指尖轻轻摩挲着酒杯边缘,听到这番话语,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她心中定然暗笑此人狂妄无知。可此刻从眼前这个玄衣少年口中道来,却莫名透着令人信服的力量。
她抬眸细细打量着辛弃疾,少年眉宇间不见半分骄矜,那双如墨般深邃的眼眸里,只有沉静如水的自信。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斑驳光影,更衬得他气度不凡。
雪夕瑶不由想起迎客盘那一战,当时这个少年一人一剑,如青松般立于两大门派之间。剑锋所指,无人敢越雷池半步。那等深不可测的修为,至今想来仍令她心中诧异。只是那把名为“游子”的古怪长剑,总让她隐隐感到不安。
“辛公子背上的剑……”雪夕瑶状似不经意地开口,目光却紧紧锁住辛弃疾背后的长剑,“当真是件难得的神兵利器。”
辛弃疾闻言,右手下意识微微侧目看向背后所负之剑,五指紧攥,微微发白:“一位前辈所赠。”
雪夕瑶敏锐地注意到他这个小动作,她轻抿了一口酒,装作漫不经心地追问:“那公子的武艺,想必也是得自那位高人?”
“嗯。”辛弃疾的回答简短得近乎生硬,眼神却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阳光在他睫毛上跳动,投下一片细碎的阴影。
雪夕瑶识趣地不再追问,只是若有所思地转动着酒杯。她注意到每当提及那位“前辈”时,少年眼中总会闪过一丝难以捕捉的复杂情绪。她暗自揣测着,心中已有了几分计较。
“时候不早了。”雪夕瑶放下酒杯,衣袖拂过案几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辛公子连日奔波,想必已是疲惫不堪。不如在听雪楼歇息一晚,明日我派人护送公子前往娆疆。”
辛弃疾起身抱拳,衣袖带起一阵微风:“如此,多谢雪楼主款待。”
雪夕瑶微微颔首,目送少年离去的背影。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背后所负的长剑在光影中若隐若现,仿佛藏着说不尽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