鼎天阁,石室。
昏黄的烛火在石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将闻人刀雨孤绝的身影拉得老长。他右手紧握鼎天剑,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剑锋上沾染的鲜血正沿着古老的纹路缓缓流淌,在青石地面上绽开一朵朵妖艳的血花。
石室内剑气纵横,四周山壁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剑痕,有的深达寸许,像是猛兽留下的爪印。几盏青铜灯台上的白烛早已被凌厉的剑气拦腰斩断,残存的半截蜡烛仍在倔强地燃烧,蜡泪无声地滴落。
闻人刀雨双目赤红如血,额间青筋暴起。方才修炼时,体内真气几近失控,狂暴的剑气在经脉中横冲直撞,险些酿成大祸。他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却仍能感受到一条经脉被冲破后的灼痛。
“为何……”他沙哑的声音在石室中回荡,“剑尊师祖的两大绝学《白虹贯日》与《百瀑横川》,我竟连皮毛都参不透……”
数月苦修,《白虹贯日》始终停留在第三层门槛,《百瀑横川》更是连入门都遥不可及。这对向来天赋卓绝的闻人刀雨而言,无异于当头棒喝。方才若不是在最后关头以绝强意志稳住心神,此刻怕是早已剑气穿心,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
石室外,隐约传来更漏声。闻人刀雨抬眼望向石室顶端的天窗,一弯残月正冷冷地俯瞰着他。这让他想起父亲身死娆疆消息传来的那夜,也是这般凄清的月色。
作为中原七阁之首,鼎天阁维系着整个武林的平衡。而身为新任阁主,闻人刀雨肩上的担子比想象中更为沉重。父亲的离奇失踪不仅是个谜团,更如同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巨石,激起江湖暗流涌动。各派势力虎视眈眈,都在观望这位年轻阁主能否撑起鼎天阁的威名。
“不能……绝不能倒下……”闻人刀雨以剑拄地,缓缓站直身躯。他伸手抹去唇边的血迹,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石室内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晃,映照着他坚毅的侧脸。
“剑道之所在,不过静心二字。当年李天朔枯坐龙湫瀑前数月,观飞湍成势,听惊雷入定,方悟《百瀑横川》真谛。此刻你心魔缠身,剑气自然滞涩难通。”
一道沙哑如砂石摩擦的嗓音穿透石门,在石室内激起诡异的回响。闻人刀雨瞳孔骤缩——那扇重达千斤的玄铁石门竟在机关转动的沉闷轰鸣中缓缓开启,碎石簌簌落下,露出门外伫立的黑影。
来人全身笼罩在玄铁鳞甲之中,每一片甲叶都泛着幽蓝冷光,仿佛淬过寒潭之水。宽大的鸦羽斗篷无风自动,兜帽下露出半张可怖的黑铁面具。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双异色眼瞳——左眼漆黑如永夜,右眼猩红似血月,在昏暗的石室中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闻人刀雨握剑的手猛然收紧。这处密室深藏昆吾山龙脉腹地,机关图谱唯有历代阁主口耳相传。眼前之人却能如入无人之境,甚至对鼎天阁秘传剑典如数家珍……
“你便是千面侯吧……”
质问戛然而止,当那对异瞳望来时,闻人刀雨只觉有万千冰针刺入骨髓,动弹不得。那不是寻常武者的目光,倒像是从九幽黄泉透出的窥视,将他二十载人生尽数洞穿。面具后传来的呼吸声带着诡异的双重重音,仿佛体内寄宿着恶鬼灵魂。
黑衣人缓步踏入石室,铁靴踏碎满地烛泪。随着他的逼近,石壁上的剑痕竟渗出细密水珠,转眼凝结成冰。当那戴着玄铁护手的指节抚过鼎天剑锋时,剑身突然发出阵阵嗡鸣,宛如遇故人。
石室内的烛火突然剧烈摇曳,千面侯的笑声在四壁间撞出金铁交鸣般的回响。玄铁面具折射着幽光,那些精细雕刻的饕餮纹路仿佛活了过来,随着他脖颈转动的角度在石壁上投下狰狞暗影。
“你倒是比传闻中沉得住气。”千面侯的指尖轻轻叩击鼎天剑锋,弹剑之音骤起,“本侯还以为,鼎天阁主见到传说中的祸国妖孽,第一句当是‘恶贼安敢犯我禁地’之类的废话。”言毕,便随手将鼎天剑掷给闻人刀雨。
闻人刀雨剑鞘抵住震颤的鼎天剑,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冷笑道:“我倒是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如过街老鼠般苟活于面具之后?”
石室内空气骤然凝固。
千面侯的斗篷无风自起,玄甲缝隙间渗出缕缕黑雾。他的身影明明未动,闻人刀雨却见三道残影同时从左右袭来。
咽喉被铁箍般的五指扣住时,后背重重撞上石壁,裂纹如蛛网般在身后蔓延。那些嵌在墙面的古老剑痕突然亮起血色微光,仿佛在呼应着千面侯暴虐的真气。
“听听这冠冕堂皇而又无能为力的指责。”面具后传来毒蛇吐信般的嘶声,“昔日李天朔一剑惊天下,如今却连泣血门这般的跳梁小丑都敢在鼎天阁撒野。而鼎天阁主怎没有一丝作为?”铁指又收紧半分,甲叶刮擦着闻人刀雨颈间血脉,道道血痕乍然而现,“李天朔若见你这般废物执掌神兵,怕是要从枯冢里爬出来……”
“有趣,堂堂鼎天阁,如今已成风中烛,雨里萍,哈哈哈哈……”千面侯松开闻人刀雨,在摇曳的烛火映衬下冷笑道。
石室内的烛焰猛然一晃,仿佛被无形之手掐住咽喉,火光骤然收缩,又在下一刻剧烈膨胀,将整个石室映照得忽明忽暗。千面侯的身影如鬼魅般消散又凝聚,待光影定格时,他已无声无息地立于石室入口,斗篷垂落,玄甲森然,仿佛从未移动过半步。
闻人刀雨单膝跪地,五指死死扣住鼎天剑的剑柄,剑锋深深插入地面,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躯。他的喉咙火辣辣地灼痛,每一次咳嗽都像是撕裂血肉,嘴角溢出的血丝沿着下颌滴落,在青石地面上绽开一朵朵刺目的猩红。
他缓缓抬头,目光如刀,死死盯住那道黑影。
石室内的火光骤然一暗,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吞噬。千面侯的声音低沉沙哑,字字如刀,在石壁间回荡,激起阵阵阴冷的回音。
“西域敦煌城主,沙齿刀在手,刀法冠绝天下。”他缓缓踱步,玄铁战靴踏在青石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步都似踩在闻人刀雨的心头。“流沙刀法,出则黄沙蔽日,收则万籁俱寂。只可惜……”他顿了顿,面具下的唇角似乎勾起一抹讥诮,“他甘愿困守一隅,醉生梦死,空负绝世刀法。”
他侧首,黑红异瞳斜睨着闻人刀雨,语气玩味:“你若有胆,不妨去敦煌走一遭。或许,弃剑习刀,反倒能让你这废物……脱胎换骨。”
闻人刀雨指节捏得发白,鼎天剑嗡鸣震颤,似在回应主人的怒意。
千面侯忽然低笑一声,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有趣的事,语气轻描淡写:“哦,对了,有件事忘了告诉你……”千面侯声音如毒蛇吐信:“你父亲,是本侯亲手杀的。”
“当然,拜月教也出了点力。”他语气讥诮,“闻人拓啊……到底是老了,一人独闯娆疆,不自量力,落个身死异地的结局,连收尸的人都没有。”
他摇了摇头,似在惋惜,又似在嘲弄:“更可悲的是,他的儿子,比他还要废物。”
“鼎天阁……呵,风雨飘摇,还能撑几年?”他冷笑,“天下第一阁?迟早会被取而代之,而你……”千面侯声音低沉如幽冥低语:“连报仇的资格都没有。”
闻人刀雨眼中血丝密布,胸腔内怒火翻涌,可千面侯的身影却已如烟雾般渐渐淡去,只余下一声轻蔑的冷笑在石室内回荡“江湖很大?呵……”
“一百多年了,这天下,这江湖,不过本侯掌中玩物罢了。”
话音未落,烛火猛然一颤,黑影彻底消散,只余下闻人刀雨一人跪坐于地,指缝间鲜血滴落,染红剑锋。而他眼中,杀意已如深渊般漆黑。
石室之外,雪,落得愈发急了。
苍白的雪片如刀锋般割裂天幕,簌簌坠下,将昆吾山染成一片缟素。闻人刀雨踉跄踏出石室,寒风迎面灌入衣袍,却未能让他有半分瑟缩。他伸手接住一片飘雪,看着它在掌心化作一滴冰冷的水珠——就像他此刻的心,早已冷透,再难被任何寒意刺穿。
石室的门在身后缓缓闭合,机关咬合的闷响被风雪吞没。他拖着鼎天剑,剑锋在雪地上犁出一道细长的沟壑,很快又被新雪掩埋。血珠从指缝间渗出,一滴、两滴……在素白的雪地上绽开刺目的红梅,转瞬便被苍茫吞没,仿佛从未存在过。
山道蜿蜒,风雪迷眼。他的身影在雪幕中显得格外孤绝,黑袍翻卷,如一只折翼的寒鸦。远处的鼎天阁灯火依稀,可那曾让他心系的责任与荣耀,此刻却显得如此遥远。
雪,落得更急了。
风卷着碎雪扑打在脸上,像无数细密的针,可他却恍若未觉。脑海中回荡的,唯有千面侯那句轻描淡写的诛心之言——“你父亲,是本侯亲手杀的。”
这句话比昆吾山最凛冽的寒风还要刺骨,将他的心脏生生剖开,再填入滚烫的仇恨。
他停下脚步,望向晦暗的天穹。雪片落进眼中,融化成水,顺着脸颊滑下,或许是雪水,又或许……
不重要了。
他握紧鼎天剑,继续向前走去。雪地上留下的脚印很快被新雪覆盖,仿佛天地都在无声地抹去他存在的痕迹。
但有些痕迹,是风雪永远无法掩埋的。
比如仇恨,比如无力,再比如那颗在冰雪中淬炼得愈发锋利的心。
风雪呜咽,似在哀叹,又似在见证……
三日前……
三更梆子声刚过,铁冠寺的后山禅院便笼罩在一片诡异的静谧中。檐角铜铃无风自动,发出细碎的声响,惊起几只栖息的寒鸦。
千面侯斜倚在竹椅上,玄铁面具映着烛火,泛出冷冽的光。他指尖摩挲着茶盏边缘,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他那双异色瞳孔中的神色。
“二十年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看着他长大,可有什么想说的?”
铁观道人苏承天垂首而立,道袍下的手指微微收紧。他望着青砖地上摇曳的烛影,缓声道:“闻人刀雨自幼脾性温和,如玉如竹,待人接物,磊落光明。及至成年,君子之风,名扬江湖。”
“呵……”千面侯轻笑一声,茶盏中的水面荡起细微的涟漪,“若将一个人二十年的认知彻底颠覆,你觉得……他会如何?”
苏承天沉默片刻,禅房外,一片枯叶被风卷起,啪地一声贴在窗棂上,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闻人刀雨……非寻常人。”他最终开口,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其心志之坚,非常人可测。若千侯所指之人是他……”他顿了顿,“属下以为,要么成这天下祸乱之首,要么……便是力挽狂澜的孤勇之士。”
千面侯指尖一顿,茶盏中的热气倏然凝滞。
“既如此……”他缓缓起身,玄铁甲叶碰撞,发出冰冷的声响,“那他便可一用。”
窗外,乌云遮月,禅院陷入更深的黑暗。
“子鼠面已在娆疆就位。”千面侯的身影渐渐融入阴影,“其余十张‘生肖面’,你去暗中联络。”他的声音越来越远,像是从幽冥传来,“是时候……该有个答案了。”
话音未落,禅房内烛火骤熄。
苏承天保持着躬身的姿势,良久未动。直到确认千面侯的气息彻底消失,他才缓缓直起身,望向窗外漆黑的夜色。
“午马面……恭送千侯。”
夜风呜咽,卷起一地落叶。
苏承天长长叹息一声,道袍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他望着远处昆吾山的方向,眼中浮现出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江湖……”
“终究是逃不过啊。”
夜更深了,铁冠寺的飞檐在墨色中渐渐隐去轮廓,只剩几盏残灯在风中摇曳,将斑驳的墙影投在青石阶上。远处的昆吾山脉如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凝视着这一切。山风掠过枯枝,发出细碎的呜咽,仿佛在低诉某个不可言说的秘密。
无数雪花悄然飘落,触地无声,很快,细密的雪幕便将禅院、山径、乃至整个恬洲后山拢在一片白幕之中。飞雪之所落,所有的痕迹、谋划、乃至未尽的言语,都被悄然掩埋。
唯有寺前那株老梅,枝干如铁,在风雪中微微颤动。枝头一点红蕊悄然绽放,鲜艳如血,又似一团不肯熄灭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