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州后山的积雪渐渐消融,冰封一冬的溪流开始渗出细碎的流水声。溪畔的枯草丛中,几株嫩绿的芽尖悄然钻出冻土,在微风中轻轻颤动——这是春天将至的讯息。
鼎天剑庄的正堂内,夕阳的余晖透过雕花窗棂斜斜洒落。光影交错间,那些静默的红木桌椅被镀上一层金红色的光晕,漆面映出温润的光泽。两列座椅沿着中轴线整齐排开,每把椅背上都精雕着七阁特有的纹饰。
正首的主位上,闻人刀雨端坐如松。他手边的茶盏升起袅袅热气,在斜阳中勾勒出飘忽的烟痕。两列末席处,两位荆阙少年安静就座,他们的座椅上刻着简朴的剑纹,在满堂华彩中显得格外素净。其余席位空空荡荡,唯有夕阳将那些无人就座的影子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门外的青石阶上。
檐角的风铃被春风轻拂,发出清脆的叮咚声。一片新发的嫩叶随风飘入堂内,恰好落在两位荆阙少年中间的茶几上。
西北荒漠深处,朔风卷着砂砾击打土墙,一座石殿巍峨如沉默的戍卒——这便是江湖人口中的“西北荆阙”。黄沙漫卷间,偶尔可见荆阙弟子策马疾驰的身影,驼铃声混着风啸,湮没在无垠的戈壁中。
江湖人提及荆阙,总要添个“西北”前缀。这派既无煊赫战绩,也无奇诡绝学,弟子多寡言如戈壁顽石,连掌门名号也鲜少流传。中原酒肆里说书人讲到七阁风云时,总要略过这苦寒之地的门派,仿佛连江湖的风云都懒得在此驻足。
偏有个古怪传言在坊间流转:三百年前,荆阙与剑坟原是同脉。说书人拍着醒木煞有介事,称两派祖师共执两柄玄铁剑,后因情义断绝才各立门户。酒客们听得兴起,便拿两派掌门皆使双手剑的巧合说笑,甚至编排些“剑坟坟主夜会荆阙女弟子“的荒唐话本。
可但凡明眼人都要嗤笑——若使双手剑便是同宗,那江湖各派岂不都成了血脉相连的兄弟?这传言就如大漠蜃景,看着热闹,伸手一触便散了。
暮色渐沉,鼎天阁正堂内的烛台上,九支白烛摇曳着昏黄的光。烛泪无声垂落,在烛台上凝结成一道道蜿蜒的痕迹,宛如岁月刻下的皱纹。夜风穿堂而过,带着几分凉意,卷起闻人刀雨玄色衣袍的一角,又悄然隐入阴影之中。
孙北漠踏着青石地面疾步而来,靴底与石砖相击,在空旷的正堂内荡起清脆回响。他单膝跪地时,腰间悬挂的令牌与玉佩相撞,发出“叮”的一声轻响。
“禀告阁主,”他微微抬头,额前几缕散落的发丝被汗水浸湿,“道、儒、释三门皆已回书。”说着从怀中取出三封素笺,双手呈上。信笺边缘微微卷曲,显是经过长途跋涉。
闻人刀雨并未伸手去接。他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上,修长的手指轻扣着青瓷茶盏,盏中茶汤已见底,只余几片茶叶贴在盏底。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那双如古井般幽深的眼眸始终望着堂外渐暗的天色,仿佛对孙北漠的汇报充耳未闻。
正堂内一时寂然,唯有更漏滴水之声清晰可闻。孙北漠保持着呈信的姿势,额角沁出一滴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他喉结微动,又补充道:“信中皆是隐退之意,言明再不过问江湖中事。他们……不会来了。”
茶盏被轻轻搁在案几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脆响。闻人刀雨终于收回目光,指尖在盏沿缓缓摩挲,沾了些许水渍。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动,似笑非笑。
就在这静默之际,堂外传来脚步声。一名玄衣白发的少年负手立于门前,夕阳余晖为他镀上一层血色轮廓。他眉如利剑,眼若寒星,薄唇轻启时吐出的字句都似带着霜气:“听雪楼和剑坟那两门也不来了么?”话音未落,腰间长剑竟无风自鸣,发出细微铮响。
闻人刀雨抬眸望去,目光如古潭无波。
“听雪楼雪楼主正在抵挡拜月教徒,”他声音低沉,每个字都似经过深思熟虑,“数日前我已派遣三百鼎天弟子率先去救援。”说着从袖中取出一枚染血的雪花令,轻轻置于案上,“所以听雪楼无暇参加此日江湖同盟大会。”
白发少年冷哼一声,指尖在剑鞘上轻叩,发出有节奏的轻响。
“至于剑坟坟主……”闻人刀雨话音稍顿,目光转向堂外渐暗的暮色。一阵疾风突然卷入,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在他眼中投下跳动的光影。
闻人刀雨话音未落,正堂外忽地卷进一阵阴风,檐下铜铃骤响,烛火齐齐一暗。众人尚未回神,便见一道浓稠如墨的黑雾自门缝间翻涌而入,如活物般蜿蜒游走,顷刻间占据剑坟席位。
“铮!”两声清越剑鸣破空而来,众人抬首望去,只见两柄古剑裹挟黑雾自天外飞至,剑身未露,唯见雾中寒芒隐现,如蛰伏凶兽之瞳。双剑倏忽钉入案前青砖,剑身震颤,黑雾缭绕不散,竟在地面蚀出蛛网般的细密裂纹。
闻人刀雨眸色微沉,广袖一振起身,拱手行礼:“陈坟主,晚辈失礼,有失远迎。”他指尖在袖中微蜷,方才黑雾掠过时,案上茶盏已覆满细密冰霜。
黑雾渐散,露出端坐之人。一袭宽大玄色披风将身形尽数笼罩,仅露出几缕灰白须发随风微动。那两柄古剑仍被翻涌的黑雾缠绕,剑格处暗红纹路时隐时现,似浸透陈年血渍。堂内众人屏息,分明看见黑雾中偶现剑锋冷光,如毒蛇吐信。
“喀嚓!”角落铜灯台突然迸裂,灯油泼洒在地,燃起幽蓝火焰。孙北漠握刀的手青筋暴起,额角渗出冷汗——能将内力凝作实质黑雾,且驭剑如臂使指,此人修为已至化境。
正堂门口,玄衣白发少年瞳孔骤缩。他指尖无意识摩挲剑柄,对身侧白衣少年低语:“剑气含煞,雾隐鬼吟……好一个陈坟主。”声如薄刃划冰,唯有二人可闻。
白衣少年凝视地上仍蔓延的雾痕,低声道:“以气御剑不过小道,但这黑雾蚀金断玉……”他瞥向青砖上仍在扩大的裂痕,“剑坟的《晦明诀》,果然名不虚传。”
烛火忽明忽暗间,剑坟主斗篷下传来一声沙哑低笑,如锈剑刮过青石。案前双剑应声微颤,黑雾翻涌更甚,竟在席位上空凝成模糊的剑冢虚影,转瞬即逝。
“早闻闻人拓有一公子,谦润似玉,行事多君子风,今日一睹风采,方知江湖传闻便当如此。”
陈远山的声音从斗篷下传出,沙哑中带着金石相击般的铿锵。他微微抬头,几缕灰白须发从兜帽边缘垂下,黑雾缭绕间隐约可见其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案前两柄古剑“孤魂”与“野鬼”似有所感,剑身轻颤,发出细微嗡鸣。
闻人刀雨执礼的手势未变,只是指尖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堂外夜风忽急,卷着几片枯叶闯入正堂,在触及黑雾的瞬间碎成齑粉。
这位剑坟当代坟主陈远山,双手剑已臻化境。历代剑坟之主皆是江湖剑道魁首,陈远山亦未破此例——除却当年剑冢那一战。
江湖人皆知,剑尊李天朔曾在剑坟后山与陈远山论剑一日夜。传言中剑气纵横,削平了半座山崖,但真相唯有满地断剑见证。那一战陈远山败了半招,按剑坟祖训,当为胜者铸剑相赠。可李天朔只抚过满地残剑,笑道:“剑道在心,何拘于器?”陈远山便许下一诺,将一枚剑符系在了对方腰间。
堂内烛火突然齐齐矮了三分。陈远山袖中探出枯瘦的手指,在“孤魂”剑柄上轻轻一叩。当年白衣祭司掀起葬龙坡血战时,他正在剑冢闭关。待出关时,只见到李天朔昔年留在剑碑上的最后一道剑痕——那是用断剑刻下的七个字:“远山兄,江湖且寄”。
“铮!”
“野鬼”剑突然离地三寸,黑雾如活物般缠绕剑身。陈远山想起昔年与李天朔对决时,他站在剑冢最高处,看着自己倒映在万千剑刃上的身影。三百把名剑同时震颤,却再无人与他隔空论剑。
座中几位年轻弟子不自觉地后仰。这位与逍遥阁主、禅林首座同辈的老人,此刻散发的剑意让鼎天阁百年梁木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闻人刀雨适时上前半步,衣袖拂过案几,一盏新茶稳稳落在陈远山面前。
茶烟袅袅升起,在触及兜帽的瞬间被无形剑气斩成两缕。陈远山终于抬手,黑袍下露出布满剑茧的指节。他接茶时,两柄古剑同时归鞘,黑雾尽敛。
堂外暮云四合,恰如昔年剑冢上空的残阳。
“早闻陈坟主苦修剑道多年,剑境已臻化境,当年与师祖论剑江湖,而今江湖遭劫,得前辈亲临,实乃武林之幸。”闻人刀雨双手交叠,躬身一礼,袖口暗绣的云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
黑袍下传来一声低沉的轻笑,陈远山枯瘦的手指在“孤魂”剑鞘上轻轻摩挲,沙哑道:“虚名罢了。老夫此行,不过是为践一诺。”他缓缓抬头,兜帽阴影中透出两道锐利的目光,扫过堂内众人,最终停在正堂门口那两道年轻身影上。
——荆阙的席位。
一白一玄,两道身影静立如松。白衣少年面容冷峻,眉如刀裁,怀中抱剑,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玄衣者白发如雪,额系玄色巾带,腰间悬一柄窄刃长剑,剑鞘漆黑,隐有暗纹流动。二人气息内敛,却透着一股锋锐之意,与满堂高手同处一室,竟无半分怯态。
“晚辈陈夜,这位是师弟卫川。”白衣少年起身拱手,声音清冷如霜。
陈远山目光微凝,黑袍下的手指微微一顿:“荆庭呢?”
“家师闭关多年,荆阙事务暂由晚辈二人代掌。”陈夜答道,语气不卑不亢,目光直视陈远山,竟无半分退避。
堂内烛火忽地摇曳,似有无形剑气掠过。陈远山沉默片刻,忽而低笑一声:“多年未出江湖,倒是话多了些,闻人阁主莫怪。”
闻人刀雨微微摇头,郑重道:“前辈若愿主持大局,刀雨愿让盟主之位。”
“不必。”陈远山抬手,黑袍袖口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陈年剑痕,“老夫此行只为赴约,不论尊卑,一切听你调遣。”他语气平淡,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决绝。
——此去娆疆,生死难料。若能活着回来,便寻一处僻静之地,埋剑归隐;若不能……也不过是去寻故人罢了。
闻人刀雨深深一揖:“既如此,刀雨斗胆担此重任。”他侧身抬手,“时已入夜,请诸位移步侧堂用膳,明日再议细节。”
众人随鼎天阁弟子离去,堂内渐空。
月色如洗,琼华倾泻,将剑庄庭院照得一片清冷。闻人刀雨独立阶前,仰首望天。夜风拂过,梧桐叶沙沙作响,恍惚间,他似乎又看到去年中秋与姝姝和幼安在此处欢聚的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