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水河浊浪滔天,吞噬了那道决绝的身影,也卷走了凉州城内外无数人的目光和心思。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瘟疫,迅速在凉州城内外蔓延开来。
凉王府,坐落于凉州城北,虽无江南王府的雕梁画栋,却自有一股雄浑肃杀之气。这里是凉王张擎岳的根基,亦是抵御北方异族铁蹄的屏障。
此刻,王府深处的静心斋内,气氛却压抑得令人窒息。凉王张擎岳,这位戎马半生、威震北疆的藩王,正坐在书案后批阅军报。他年约五旬,两鬓已染霜华,但腰杆依旧挺直如松,眼神锐利如鹰,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凉州苦寒,粮秣短缺,朝廷猜忌日深,北方狼庭又蠢蠢欲动,千斤重担压在他一人肩上。
书案旁,站着他的嫡长子,世子张峰。张峰继承了父亲的英武轮廓,气质却更为沉稳内敛,眉宇间正气凛然。他正低声汇报着边境斥候传回的最新异动。
突然,急促而压抑的脚步声打破了书房的宁静。一名身着王府密探服饰的汉子,脸色惨白如纸,额角带汗,未经通报便踉跄着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王…王爷!急…急报!”
张擎岳眉头一皱,放下手中朱笔,沉声道:“何事惊慌?”
密探深深吸了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嘶声道:“凉州城…州府衙门…被…被古星河公子…血洗!知府王世仁…授首!”
“什么?!”张峰失声惊呼,眼中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和极度的震惊。大哥他…血洗州府?!
张擎岳的身体猛地一僵,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般钉在密探身上,一股无形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星河…他如何了?”声音依旧沉稳,但细听之下,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密探的头埋得更低,声音带着哭腔:“古公子…斩了知府后…被重兵和军中高手围困…身受重伤…突围至城西断魂崖…被玄月教杀手与大军逼入绝境…他…他跳下了凉水河!尸骨…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四个字,如同四把烧红的钢锥,狠狠刺入了张擎岳的心口!
“噗——!”
这位铁打的凉王,一生历经无数风浪,面对千军万马亦不曾色变的北疆柱石,竟猛地喷出一口殷红的鲜血!那鲜血溅落在摊开的军报上,如同朵朵刺目的红梅。
“父王!”张峰目眦欲裂,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父亲摇摇欲坠的身体。
张擎岳脸色瞬间灰败下去,眼神中的锐利光芒迅速黯淡,被巨大的悲痛和无法言说的冲击所取代。他死死抓住张峰的手臂,手背上青筋暴起,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体剧烈地颤抖了几下,随即双眼一翻,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彻底昏迷不醒!
“父王!父王!御医!快传御医!”张峰抱着父亲冰冷沉重的身体,嘶声力竭地大吼,声音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和悲愤。书房内瞬间乱作一团。
凉王被紧急移入卧房,王府御医倾尽全力施救。张峰守在床前,紧握着父亲冰冷的手,双眼布满血丝,胸膛剧烈起伏,如同压抑着即将喷发的火山。
大哥死了!那个如兄如父,从小保护他、永远站在他身前,是他心中最敬仰、最崇拜的大哥古星河,竟然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尸骨无存!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狗官的陷害,因为朝廷的通缉,因为那些围杀他的官兵和阴险的杀手!
“狗官!朝廷!玄月教!”张峰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浸满了刻骨的恨意。一股狂暴的怒火在他胸中燃烧,几乎要冲破理智的束缚。他猛地站起身,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对着昏迷的父亲低吼道:
“父王!您看到了吗?!这就是朝廷!这就是他们对待忠良之后的态度!逼死大哥,还要斩尽杀绝!我们不能再忍了!凉州尚有数万铁血儿郎!我们起兵!为大哥报仇!杀尽那些狗官!踏平那些害死大哥的凶手!”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带着玉石俱焚的决心。他甚至已经想好了檄文,想好了如何调动兵马!
“峰…峰儿…”一声极其微弱、仿佛从遥远地方传来的呼唤,让张峰浑身剧震。他猛地低头,只见昏迷中的凉王,不知何时竟微微睁开了眼睛,眼神浑浊而痛苦,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严厉。他枯槁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抓住张峰的手腕,阻止他冲出去。
“父王!您醒了!”张峰又惊又喜,连忙俯下身。
“不…不可…”张擎岳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沉痛到极致的清醒,“不…可…起兵…”
“为什么?!父王!难道大哥的仇就不报了吗?难道我们就任由他们欺凌吗?”张峰悲愤交加,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北…北有狼庭…虎视眈眈…”张擎岳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仿佛耗尽他的生命,“朝廷…二十万大军…陈兵于侧…非…非为助我…实为…防我…制我…”
“凉州…苦寒…粮草…不足…十…十室九空…”他的眼神望向窗外,仿佛看到了这片他守护了一生的土地上的饥馑与贫瘠,“一旦…兵祸起…首当其冲…的…是…凉州…百…姓…”
“他们…何辜…?”凉王浑浊的眼中流下两行滚烫的热泪,“我…张擎岳…守土…安民…一世…岂能…因私仇…陷…黎民于…水火…?”
“大哥他…”张峰心如刀绞,父亲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
“星河…他…走的是…他自己的路…”张擎岳闭上眼睛,似乎回忆起了那个倔强而骄傲的养子,声音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他…不悔…为父…亦…不能…让他的血…白流…更不能…让凉州…为他…陪葬…”
张擎岳的手缓缓松开,再次陷入昏迷,但那份沉重的嘱托和如山般的责任,已经清晰地传递给了张峰。
张峰呆呆地站在原地,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渗出却浑然不觉。父王的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他心中复仇的烈焰,却留下了更深沉的、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无力感。他看着昏迷的父亲,看着窗外肃杀的凉州景象,一股巨大的悲怆和沉重的责任感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明白了,有些仇,不是不想报,而是不能报。至少,现在不能,不能以整个凉州为代价。
他缓缓跪在父亲的床前,将头深深埋下,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打湿了冰冷的地面。
雪落心间
凉王病倒的消息和对古星河下落的猜测,终究还是像风一样,不可避免地吹到了王府深处那个最明媚的角落——郡主张雪柠的听雪小筑。
张雪柠,年方十八,是凉王和张峰的掌上明珠。她继承了母亲的姣好容貌,肌肤胜雪,眼眸灵动如秋水,性子活泼跳脱,像只不知忧愁的小云雀,是整个肃穆王府里最鲜亮的色彩。她最崇拜的人,除了父王和大哥张峰,就是那个虽然沉默寡言、却总是默默守护她、满足她各种小要求的大哥古星河。在她心中,星河大哥是无所不能的英雄。
起初,她只是听到下人们窃窃私语,说城里出了大事,死了大官。她没在意。后来,又隐约听到“跳崖”、“尸骨无存”之类的可怕字眼,心中莫名地不安起来。直到她无意中听到两个老仆在花园角落抹着眼泪低语:
“…唉,多好的古大人啊,怎么就…”
“…凉水河啊,那么急的水,跳下去…王爷都气吐血了…”
“…听说世子殿下差点就要起兵报仇了…”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张雪柠脑中炸开!她的小脸瞬间变得煞白,手中的花篮“啪”地掉在地上,娇艳的花朵散落一地。她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着后退一步,靠在冰冷的廊柱上。
不…不可能!他们说的是星河大哥?跳崖?尸骨无存?父王吐血?大哥要起兵?!
巨大的恐惧和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那个总是用无奈又包容的眼神看着她胡闹,会给她带新奇小玩意,会在她闯祸时替她遮掩的大哥…没了?
“不——!”一声凄厉的、带着哭腔的尖叫划破了王府的宁静。
张雪柠像疯了一样冲出了听雪小筑,泪水如同断线的珠子,在她奔跑的小脸上肆意流淌。她不顾侍女们的阻拦,一路跌跌撞撞,冲向了父王养病的卧房。
“父王!父王!!”她猛地推开房门,扑到床前,看到父亲昏迷不醒、脸色灰败的样子,更是心如刀割。她转而抓住守在一旁、同样眼眶通红的张峰的手臂,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大哥…峰哥哥!他们说的…是不是真的?星河大哥他…他是不是…是不是…”“死了”两个字,她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只是用那双盈满泪水、充满了恐惧和哀求的大眼睛,死死盯着张峰。
张峰看着妹妹悲痛欲绝的样子,心如刀绞。他张了张嘴,想否认,想安慰,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沉重地闭上眼,艰难地点了点头,这个微小的动作,却如同千钧巨石,彻底击碎了张雪柠心中最后一丝侥幸。
“哇——!”一声撕心裂肺的痛哭终于爆发出来。张雪柠扑倒在父亲的床沿,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哭得浑身颤抖,仿佛要将心肺都哭出来。
“星河大哥…呜…你骗人…你说要教我剑法的…你说要带我去看江南烟雨的…你说话不算话…呜呜呜…你回来啊…你回来…”
少女纯真世界里那片最温暖的天空,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那个无所不能的英雄,终究没能敌过冰冷的现实。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残酷,感受到江湖的冰冷与血腥。那份天真烂漫的活泼,如同被寒霜打过的花朵,瞬间凋零萎谢,只剩下无尽的悲伤和茫然。
张峰紧紧抱住痛哭的妹妹,这个一向沉稳的世子,此刻也泪流满面。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凉州早春的细雪,纷纷扬扬,覆盖了庭院,也仿佛要覆盖住这王府深处无法言说的巨大伤痛。雪落无声,却比任何喧嚣都更显凄凉。
王府内外,一片死寂,只有张雪柠那痛彻心扉的哭声,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回荡。凉王的昏迷,古星河的“死讯”,如同一片巨大的阴云,沉重地笼罩在凉王府的上空,也预示着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即将迎来更加猛烈的风暴。
青溪,一位少女站在山峰之上,眺望凉州城方向,风轻轻的吹动她的衣裙,身旁还插着那把血影剑,没有了主人精血的温养,裂纹如同蛛网般扩散在剑身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