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天谕长歌(1 / 1)

意识如同沉在冰冷漆黑的深海之底,无休止地下坠、沉沦。刺骨的寒意,窒息的痛苦,以及身体被狂暴水流撕扯、撞击岩石的剧痛,构成了古星河意识里唯一的感知。李虎兄妹染血的尸体、凉州府衙的血路、断魂崖上冰冷的箭簇……无数破碎的画面如同鬼魅般在黑暗中闪现、纠缠,最终都化为一片吞噬一切的猩红。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穿越了漫长的黑暗纪元,一丝微弱的光亮和暖意,如同针尖般刺破了沉重的黑暗。

古星河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几下,沉重的眼皮极其艰难地掀开一道缝隙。

模糊的视野里,是晃动的、雕刻着繁复云纹的木质车顶。鼻端萦绕着一股清冽好闻的淡雅香气,混合着药草的味道,驱散了河水的腥浊与血腥气。身下是柔软的锦褥,身上盖着温暖的、带着阳光气息的薄毯。

他……没死?

这个认知像电流般瞬间贯穿了他麻木的神经,带来一阵眩晕般的刺痛。他尝试着动了一下手指,全身的骨骼和肌肉立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尤其是腰腹、肋下和肩胛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提醒着他坠崖前那场惨烈的搏杀。

“唔…”一声压抑的痛哼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溢出。

“醒了?”一个清脆悦耳,带着几分慵懒和不容置疑的女声在耳边响起,如同玉珠落盘。

古星河艰难地偏过头,视线逐渐聚焦。

马车内部装饰华丽却不失雅致,铺着厚实的绒毯。一个女子就坐在他对面的软榻上,单手支颐,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她看起来不过双十年华,容颜极盛,肌肤胜雪,眉如远山含黛,一双凤眼顾盼生辉,流转间带着天生的矜贵与一丝狡黠灵动。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云锦宫装,外罩一件火狐裘的披风,更衬得她气质华贵,明艳不可方物。此刻,她手中正把玩着一柄镶嵌着宝石的精致匕首,锋刃在透过车窗缝隙的光线下,闪烁着冷冽的寒芒。

她的眼神很直接,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探究的好奇,没有丝毫面对重伤之人的怯懦或怜悯,反而像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猎物。

古星河的心瞬间绷紧!他认出了这身装束的规制——这是南边天谕国皇室的风格!

萧清璃!天谕长公主!这位长公主深得天谕皇帝宠爱,行事不拘一格,聪慧机敏更胜男儿,甚至能参与部分朝政,是天谕国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只是她怎么会出现在凉水河边?又为何要救他?是巧合,还是…另有所图?

“又是你,你想怎么样?”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本能的警惕。他试图调动内力,却发现丹田空空如也,经脉滞涩,重伤加上寒水侵蚀,让他虚弱得连抬手指都困难。

“呵,”女子红唇微勾,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手中的匕首灵巧地转了个圈,“你这人,都只剩半口气了,眼神倒还凶得很。”她微微倾身,那双漂亮的凤眼直视着古星河,“你都是凉水河里捞上来的‘浮尸’一具,差点喂了鱼虾,是本宫大发慈悲把你捞上来的。怎么,不先谢救命之恩,倒先审问起救命恩人来了?”

无数疑问瞬间涌上心头,但古星河强压下翻腾的情绪,眼前最重要的是活下去。他深吸一口气,牵扯着伤口又是一阵剧痛,声音依旧沙哑:“多谢…长公主…救命之恩。”这句话说得极其艰难,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意。

“这才像话嘛。”萧清璃满意地点点头,收起了匕首,姿态慵懒地靠回软榻,“放心吧,你身上的伤,本宫带的御医看过了,死不了。就是这内伤和寒气入体,得慢慢调养。”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古星河依旧紧绷的身体,“至于你的身份…古星河,凉王养子,血洗凉州府衙,斩杀知府王世仁,被逼跳下凉水河的‘钦犯’…啧啧,这履历,够精彩的。”

她果然知道!古星河眼神一厉,杀意本能地凝聚,却又因身体的虚弱而瞬间消散,只剩一片冰冷的戒备。

“别紧张,”萧清璃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玩味,“本宫救你,自有本宫的缘由,暂时对你这条命没兴趣。凉州那摊子浑水,本宫也懒得趟。你就安心养伤,随本宫回天谕便是。”她的话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命令口吻,仿佛在决定一件物品的去向。

古星河沉默。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刻的他,除了接受,别无选择。他缓缓闭上眼睛,不再言语,将所有的疑惑、仇恨和虚弱都深藏起来。

马车一路向南,颠簸前行。古星河在药物的作用下时醒时睡,伤势在御医的精心调理下缓慢恢复,但内息依旧微弱。萧清璃似乎对他失去了最初的兴趣,大部分时间都在看书或闭目养神,偶尔会带着审视的目光瞥他一眼,却不再多言。

越靠近天谕边境,天气反而愈发寒冷。终于,在两国交界的一处荒凉驿道旁,车队停下休整。古星河感觉恢复了些许力气,在御医的允许下,裹着厚厚的裘衣,在侍从的搀扶下,缓缓走下了马车。

一股刺骨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带着浓重的尘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

眼前的景象,让古星河这个刚从地狱边缘爬回来的人,也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寒意。

驿道两旁,不再是葱郁的林木,而是大片大片龟裂、荒芜的田地。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瑟发抖。道路边,随处可见倒卧的“人形”——那已经很难称之为人,只是裹着褴褛破布、皮包骨头的骨架。有的蜷缩着,早已冻僵,脸上覆盖着薄霜;有的奄奄一息,空洞的眼神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一个瘦得脱形的妇人,怀里抱着一个同样瘦小的婴儿,婴儿早已没了声息,小脸青紫僵硬,妇人却依旧机械地摇晃着,口中喃喃着不成调的儿歌。

路边一处避风的土墙下,几个同样形容枯槁的流民围着一小堆微弱的篝火,火上架着一个破瓦罐,里面煮着浑浊的、飘着几根枯草的东西。当古星河的目光扫过瓦罐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浑浊的汤水里翻滚的,赫然是半截啃食过的、属于某种啮齿动物的肢体!

“易子而食…析骸以爨…”一个苍老绝望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一个白发老翁靠着一块石碑,眼神浑浊地望着天,泪水早已流干。石碑上刻着“界碑”二字,一边是荒芜与死亡,另一边,隐约可见的远方,似乎有着不一样的景象。

寒风卷起地上的枯草和尘土,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悲鸣,仿佛在为这片土地上无声死去的万千生灵奏响的哀歌。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绝望如同实质的冰水,浸透了每一寸土地。

古星河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身体微微颤抖。凉州也苦寒,但凉王治下,从未让治下百姓沦落到如此地狱般的境地!这里,是哪里?是天谕的边境?还是其他被遗忘的土地?

“看够了?”萧清璃不知何时也下了马车,站在他身边,火红的狐裘在灰暗的背景中异常醒目。她脸上惯有的慵懒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漠然的平静。她看着眼前的惨状,眼神深处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洞察世事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她淡淡地说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古星河耳中,带着一种残酷的真理。“走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天谕,至少还能给他们一条活路。”她转身,重新登上了马车,仿佛眼前的地狱图景只是路边的寻常风景。

古星河最后看了一眼那抱着死婴的妇人,那绝望的老翁,那篝火旁麻木的眼睛……一股比身体创伤更深的寒意,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他沉默地回到车上,车厢内温暖馨香,与车外的地狱仿佛两个世界。他闭上眼,车外的哀嚎与寒风却仿佛仍在耳边呼啸。

马车驶过界碑,进入天谕国境。仿佛穿过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景象渐渐有了不同。虽然依旧是冬季,但道路明显变得平整宽阔,两侧的田地虽然休耕,却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见荒芜。村庄的房舍虽然朴素,却坚固完整,屋顶的炊烟袅袅升起,带来一丝人间烟火气。路上的行人虽然穿着厚实,但面色红润,步履间带着一种安宁的气息。

越往南行,越靠近天谕都城“云京”,景象越是繁华富庶。河流解冻,流水潺潺;官道两旁商队络绎不绝,驼铃声声;城镇鳞次栉比,市井喧嚣热闹,充满了勃勃生机。与北境那片哀鸿遍野的死亡之地相比,这里简直是世外桃源。

古星河被安置在萧清璃位于云京城外的一处别苑——“栖霞苑”。苑内亭台楼阁,小桥流水,景致清幽雅致。长公主并未限制他的自由,安排了数名伶俐的侍女和一位经验老道的内侍总管负责照料他的起居饮食。御医每日前来诊脉换药,各种名贵的补药、珍稀的食材流水般送来。在如此精心照料下,古星河的身体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外伤渐渐结痂愈合,内息也在缓慢地重新凝聚,虽然距离巅峰状态尚远,但已不再是那个濒死之人。

栖霞苑的日子平静得近乎虚幻。没有追杀,没有阴谋,只有日复一日的汤药、静养和窗外四季流转的风景。然而古星河的心,却从未真正平静过。凉州的惨剧,李虎兄妹的血仇,凉王父弟的处境,如同毒蛇般啃噬着他的内心。他像一头蛰伏在华丽牢笼中的受伤孤狼,沉默地舔舐伤口,积蓄力量,等待着破笼而出的时机。他对萧清璃始终保持着疏离的戒备,这位长公主救他目的不明,态度更是莫测,他不敢有丝毫松懈。

转眼,已是正月十五,天谕国的上元佳节。

傍晚时分,萧清璃难得地亲自来到了栖霞苑。她换下了一身华贵的宫装,穿着一身水红色绣折枝梅的锦缎袄裙,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斗篷,乌发简单地挽了个髻,斜插一支点翠步摇,少了几分长公主的威仪,多了几分少女的明媚娇俏。

“整日闷在屋子里,也不怕发霉?”萧清璃推开房门,带进一股清冷的空气和淡淡的梅花香气。她看着坐在窗边看书的古星河,凤眼微挑,“今日上元,云京城有灯会,热闹得很。随本宫出去走走,沾沾人气,也省得你整日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看着晦气。”

古星河放下书卷,看向她。灯火下,她明艳的容颜带着一种生动的光彩,与平日里慵懒疏离的模样判若两人。他本想拒绝,但想到连日来的沉闷,以及心底对了解天谕国都的渴望,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有劳长公主。”

萧清璃似乎对他的顺从很满意,唇角弯起一个愉悦的弧度。

马车驶入云京城,喧嚣的人声和璀璨的灯火瞬间将人淹没。古星河透过车窗望去,饶是他心硬如铁,也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

整座城池仿佛坠入了星河!街道两旁,商铺楼阁,家家户户门前都悬挂着各式各样的花灯:精巧的兔子灯、憨态可掬的鲤鱼灯、栩栩如生的莲花灯、气势恢宏的龙灯……流光溢彩,争奇斗艳,将夜空映照得亮如白昼。街道上摩肩接踵,游人如织。孩童们提着小小的灯笼,嬉笑着追逐打闹;青年男女们盛装打扮,笑语盈盈,眉目传情;白发老者相携而行,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空气中弥漫着糖人、汤圆、烤栗子、桂花酒的甜香,还有燃放爆竹后的淡淡硝烟味,交织成一片浓郁而温暖的节日气息。

萧清璃兴致很高,带着古星河下了车,汇入人流。她似乎对这里极为熟悉,像一条灵活的鱼儿在人群中穿梭,不时停在某个卖糖画的摊子前,或是好奇地看看捏面人的手艺。她甚至买了两盏小巧精致的莲花河灯,塞了一盏到古星河手中。

“拿着,一会儿去放河灯,许个愿。”她狡黠地眨眨眼,“虽然你这人煞气重,说不定河神见了都绕道走,但试试也无妨。”

古星河握着那盏散发着暖光的河灯,感受着竹篾的触感和纸面的温度,看着眼前一片歌舞升平、国泰民安的景象,再想到不久之前边境那片人间地狱,心中涌起一股极其复杂难言的滋味。这里的热闹、富足、安宁,与凉州边境的死亡、饥荒、绝望,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同在一片天空下,竟是如此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为何…边境…”古星河忍不住低声问道,话一出口又觉不妥。

萧清璃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她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护城河,那里已有许多人聚集放灯。点点河灯顺流而下,如同落入凡间的星辰。“天谕,也非处处如此。”她的声音平静,听不出情绪,“只是…皇兄励精图治,治河修渠,鼓励农桑商贸,加上江南水泽丰沛,才有了这云京一隅的繁华。至于那些苦寒贫瘠之地…”她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转而道:“走吧,去放灯。”

两人随着人流走到河边。河面已被无数河灯点亮,如同一条流动的银河。古星河看着手中温暖的灯盏,迟疑了片刻。许愿?他心中只有滔天的恨意和未报的血仇,何愿可许?最终,他只是沉默地俯身,将那盏莲花灯轻轻放入水中,看着它随波逐流,汇入那璀璨的星河之中。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阵巨大的欢呼声,夜空中猛地炸开一朵硕大无比、流光溢彩的金色烟花!紧接着,红的、绿的、蓝的、紫的…无数绚烂的烟花接二连三地升腾而起,在墨蓝色的天幕上尽情绽放,勾勒出繁花似锦、火树银花的绝美画卷。璀璨的光芒照亮了每一张仰望的笑脸,也照亮了古星河沉静如水的眼眸。

烟火的光芒在他眼中明明灭灭,映照出他心底那片无法被照亮的、属于凉州的血色荒原。这眼前的盛世欢歌,国泰民安,于他而言,不过是另一个世界的浮光掠影。他像是一个误入繁华的孤魂,热闹是他们的,他只有刻骨的寒冷和无尽的仇恨。

“好看吗?”萧清璃仰望着漫天花火,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柔和而朦胧。

古星河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转瞬即逝的璀璨。当最后一朵烟花在夜空中黯然消散,只留下淡淡的硝烟味和满城的欢呼时,他收回了目光,声音低沉而清晰,仿佛穿透了这虚假的喧嚣,直抵冰冷的现实:

“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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