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苑内,晨光熹微。几竿修竹掩映着月洞门,将碎金般的光斑筛在青石小径上。古星河将一碗刚煎好的汤药放在石灵儿面前的小几上,药气氤氲,带着清苦的味道。
“按时服完,余毒可清。”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
石灵儿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已恢复了清澈与倔强。她费力地抱起那柄几乎与她等高、门板似的黝黑巨阙剑,剑身与地面摩擦发出沉重的声响。她对着古星河,深深地弯下腰,行了一个极其郑重的礼。
“古大哥救命之恩,灵儿铭记在心!”少女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却又异常坚定,“此间事了,灵儿…这就准备离开了。”
古星河看着她背上那柄沉重得与她纤细身形格格不入的巨剑,微微蹙眉:“北上?”
“嗯!”石灵儿用力点头,眼中闪烁着某种执着的光芒,“我爹说,剑是直的,人也要是直的。我的路,在前面,不在天京。我要去北边看看,去…找我的道。”她顿了顿,小脸微红,声音低了些,“古大哥,你是个好人!我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
说完,她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再次对着古星河抱了抱拳,然后转过身,背着那柄与她命运相连的沉重巨剑,一步一步,踏着青石小径,走出了栖霞苑的月洞门。阳光在她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每一步都显得格外沉重,却又带着一股初生牛犊般的决绝,渐渐消失在喧嚣渐起的街巷尽头。
古星河负手立于廊下,望着少女消失的方向,沉默良久。凉水河的冰冷,并州的血色,与少女背负巨剑北去的背影交织在一起,让他心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波澜。这世道,容得下天骄争锋,也容得下如此沉重的追寻么?
朱雀广场,人声鼎沸更胜昨日。巨大的汉白玉擂台在正午的阳光下白得刺眼,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以及一种愈发紧绷的躁动气息。随着天骄盛会渐入佳境,登台较技者实力也水涨船高,一招一式间蕴含的杀伐之气,引得台下阵阵惊呼喝彩。
“下一场!‘幻影剑’柳随风,对,‘铁罗汉’明空!”
唱名声落,一道青影如风般掠上擂台,身法飘逸灵动,正是以快剑闻名的柳随风。他甫一站定,手中细剑便挽起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剑花,剑尖颤动如蛇信,发出细微的嘶鸣,引得台下不少女侠眼中异彩连连。
“阿弥陀佛。”一声浑厚的佛号响起,一个身材敦实、肌肉虬结的年轻僧人缓步登台。他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光泽,如同铜浇铁铸。正是少林俗家弟子明空,以一身横练硬功和七十二路罗汉拳闻名。
柳随风眼中精光一闪,不待明空站稳,身形已化作一道青色残影,手中细剑如同毒蛇出洞,带着尖锐的破空声,瞬间刺出数十剑!剑光点点,如同疾风骤雨,笼罩明空周身要害!速度之快,台下众人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青色光幕!
“叮叮叮叮叮……!”
一连串密集如炒豆般的金铁交鸣声骤然炸响!火星四溅!
明空竟是不闪不避,双拳紧握,护住面门,周身肌肉瞬间绷紧如铁!柳随风那足以洞穿铁甲的细剑刺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竟如同刺中了千锤百炼的精钢!只留下一个个微小的白点,连皮都没破!
柳随风脸色微变,剑势更快,试图寻找罩门。然而明空怒吼一声,如同罗汉震怒,双拳猛地砸向地面!
“轰隆!”
擂台巨震!青石地面以他双拳为中心,蛛网般裂开数尺!一股狂暴的震荡波裹挟着碎石尘土,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撞向身形飘忽的柳随风!
柳随风身形一滞,剑光微乱。就在这刹那,明空庞大的身躯如同炮弹般撞来,一记朴实无华却蕴含开山裂石之威的“罗汉撞钟”,狠狠轰向柳随风胸口!拳未至,狂暴的劲风已压得人喘不过气!
柳随风仓促间横剑格挡。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细剑弯曲成一个惊心动魄的弧度!柳随风如遭重锤轰击,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口中喷出一口鲜血,重重摔落在擂台边缘,挣扎几下,终究没能爬起来。
“承让。”明空双掌合十,声如洪钟。台下爆发出震天的喝彩,为这刚猛无俦的力量所震撼。
古星河站在广场边缘一处相对僻静的高台上,远远看着这场较量,面色沉静。柳随风的快,明空的硬,都算得上江湖一流好手,但在他眼中,招式间的衔接、内息的运转,仍有破绽可循。他的目光更多落在人群中那些气息沉凝、不动声色的身影上——真正的对手,或许还未登台。
天京城的繁华背后,随着四方江湖客的涌入,暗流汹涌。街巷间多了许多佩刀带剑、眼神桀骜的面孔,寻常百姓走路都带着几分小心。物价也悄然飞涨,尤其是临近朱雀广场的街坊,更是鱼龙混杂。
晌午时分,古星河信步走进一家名为“醉仙居”的酒楼。二楼临窗,可俯瞰半条朱雀大街。他随意点了两样小菜,一壶清茶。邻桌几个穿着锦缎劲装、腰悬利刃的汉子正高谈阔论,唾沫横飞,声音极大,说的尽是些擂台上的输赢,言语间粗鄙不堪,对落败者极尽嘲讽。
酒酣耳热之际,其中一名三角眼的汉子大概是喝多了,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乱跳:“小二!死哪去了?老子的酒呢?磨磨蹭蹭的,信不信老子拆了你这破店!”
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的老者,牵着一个约莫七八岁、衣衫破旧、抱着把简陋琵琶的小女孩,颤巍巍地走到邻桌旁边。老者脸上堆着卑微讨好的笑容,声音沙哑:“几位爷行行好,赏几个铜板吧…小老儿和孙女给爷唱个小曲儿解解闷?”
那三角眼正一肚子邪火没处发,斜眼瞥见那小女孩虽然面黄肌瘦,但眉眼倒也清秀,眼中闪过一丝淫邪,借着酒劲,猛地伸手去捏小女孩的脸蛋:“哟,小丫头片子,唱什么曲儿啊?陪大爷喝一杯,大爷给你个大元宝!”动作粗鲁,吓得小女孩“哇”地一声哭出来,直往爷爷身后躲。
“大爷!大爷使不得啊!”老者慌忙护住孙女,连连作揖,“孩子还小,不懂事,冲撞了大爷,小老儿给您赔罪了!”
“滚开!老不死的!”三角眼汉子不耐烦地一挥手,力道极大,竟将那瘦弱的老者推得一个趔趄,眼看就要摔倒,怀中一个粗布小包跌落在地,“啪嗒”一声,里面滚出几个干瘪的窝窝头和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
“爷爷!”小女孩哭喊着扑过去扶。
三角眼汉子看到地上滚出的铜钱,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一脚狠狠踩在其中一个窝窝头上,碾得粉碎:“妈的!什么货色也好意思出来要饭?污了爷的眼!”他目光扫过老者腰间一个洗得发白、却隐约能看出是上等羊脂玉雕成的旧杯套(里面装着个豁口的破碗),贪婪之色一闪,伸手就去拽:“这破玩意儿看着倒像个老物件,拿来抵爷的酒钱!”
“大爷!不能啊!”老者如同被剜了心肝,死死护住那破旧的杯套,老泪纵横,“那是…那是老婆子留下的唯一念想了…求求您了!”
“老东西找死!”三角眼汉子勃然大怒,扬起蒲扇般的大手,就要朝老者脸上扇去!他同桌的几人非但不阻拦,反而哄笑起来,等着看好戏。
周围食客有的面露不忍,转过头去;有的则事不关己,继续吃喝;更有些同样带刀的江湖人,抱着胳膊冷笑旁观。
就在那带着风声的巴掌即将落下之际!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骤然响起!
一只盛着滚烫白粥的粗瓷大碗,如同长了眼睛般,裹挟着凌厉的劲风,精准无比地砸在三角眼汉子高高扬起的手腕上!
“咔嚓!”令人牙酸的骨裂声清晰可闻!
“啊——!!!”三角眼汉子发出杀猪般的惨嚎,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软软垂下,剧痛让他瞬间酒醒了大半,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整个二楼瞬间死寂!所有人的目光都惊愕地投向破空声的源头。
窗边,古星河依旧端坐着,仿佛从未动过。他面前的桌上,少了一只盛粥的碗。他缓缓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平静地扫过捂着手腕哀嚎的三角眼,以及他那几个惊怒交加、霍然站起的同伴。
“你...想死?。”
三个字,声音不高,却如同冰锥刺骨,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森然寒意,瞬间冻结了邻桌几人所有的怒火和叫嚣。那目光扫过,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皮肤,让他们脊背发凉,升不起半点反抗的念头。
“你…你…”三角眼汉子痛得脸色煞白,看着古星河那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神,再看看自己扭曲的手腕,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攫住了他。
“走!快走!”他同桌一人还算清醒,看出古星河绝非善茬,脸色煞白地低吼一声,扶起哀嚎的同伴,连滚带爬地冲下楼梯,连狠话都不敢留一句。
古星河收回目光,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一点尘埃。他看向惊魂未定、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老者和小女孩,从怀中摸出一小锭银子,轻轻放在桌上。
“饭钱,连带他们的。”他指了指那几人仓皇逃走的楼梯口,然后对着那爷孙俩的方向,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老者如梦初醒,拉着孙女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对着古星河的方向连连磕头:“多谢恩公!多谢恩公救命之恩!”小女孩也止住了哭泣,睁着泪眼朦胧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望着窗边那道玄色的身影。
古星河没有再看他们,目光投向窗外。朱雀大街上依旧人潮汹涌,喧嚣鼎沸。叫卖声、马蹄声、江湖人的呼喝声混杂在一起。他看到街角缩着几个瑟瑟发抖的乞丐,看到小贩被几个横眉竖目的地痞勒索敢怒不敢言,也看到衣着光鲜的世家子弟纵马而过,溅起泥水弄脏了路边摊贩的货物,引来一阵低声咒骂。
天骄盛会的光鲜之下,是这芸芸众生挣扎求存的烟火红尘。凉水河的血,并州城的火,与眼前这杯盘狼藉、众生百态的酒楼景象,在他心中交织碰撞。鬼谷的剑,斩得尽千军万马,可能斩得尽这世道人心?
他端起茶杯,清冽的茶水入口,却仿佛带着一丝化不开的苦涩。窗外的喧嚣声浪,似乎比擂台上震耳欲聋的碰撞,更沉重地敲击在他的心头。
栖霞苑的清晨格外宁静。昨夜一场微雨,洗去了尘埃,竹叶青翠欲滴,挂着晶莹的水珠。几只不知名的雀鸟在枝头跳跃,发出清脆的鸣叫。
古星河盘膝坐在廊下,青冥剑横置于膝前。他取出一块柔软的鹿皮,蘸着特制的剑油,动作沉稳而专注,一寸寸地擦拭着冰凉的剑身。剑脊上,前日与唐枭激战时留下的几道细微划痕,在阳光下隐约可见。指腹拂过那些痕迹,仿佛还能感受到当时剑气碰撞的激烈与对方眼中那病态燃烧的战意。
剑锋被擦拭得寒光湛然,倒映着他沉静如水的眼眸。窗外市井的喧闹被高墙隔绝,只余下苑内清幽的鸟鸣和竹叶沙沙的轻响。这难得的静谧,如同一泓清泉,暂时涤荡了他心头因酒楼所见而起的波澜。然而,在这宁静的表象之下,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随着天骄盛会的持续,一股无形的、混杂着野心、贪婪、杀机的暗流,正在这座煌煌巨城的深处,愈发汹涌地汇聚、奔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