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关的夜,是凝固的血与冰。风卷着雪砂,如同亿万细小的刀子,抽打在冰冷的玄铁甲胄上,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关墙之上,火把的光芒在狂风中艰难地摇曳,将守军紧绷如石雕的身影拉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墙砖上。
张峰伫立在敌楼箭窗前,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深深陷在垛口冰冷的石缝里。目光穿透茫茫风雪与关外那片如同地狱火海般的狼庭连营,死死钉在南方遥远的天际线。
三道猩红!三道笔直如枪、撕裂夜幕的猩红狼烟!
它们固执地燃烧着,在沉沉的黑暗中,如同凉州泣血的眼睛,又像三柄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深处。凉州城!后方!烽火连天!粮道断绝的消息如同冰锥,日夜刺穿着他的神经。派出的七波死士,如同泥牛入海,杳无音讯。关内粮秣日渐见底,伤兵营里痛苦的呻吟在寒风中飘荡,士兵们沉默地啃着冻硬的杂粮饼,每一次望向南方烽火的眼神,都带着无声的绝望和沉重的疑问。
柠儿……那个被他留在灵堂,抱着“寒渊”剑的妹妹……她怎么样了?赵元吉那个畜生……张峰猛地闭上眼,腮边肌肉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一股暴戾的杀意几乎要冲破胸膛!他强迫自己冷静,指甲更深地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
“世子……”副将陈武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同样被烽火灼烧过的干涩,“粮官来报……存粮……只够五日了。”
张峰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冰冷到极致的音节:“嗯。”
那声音里蕴含的沉重压力,让陈武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朔风关,如同一叶孤舟,在惊涛骇浪中飘摇,后方是滔天烈焰,前方是嗜血群狼,而船舱……正在缓慢而绝望地沉没。
万里之外,南方天谕国都,天京城。
时节却是深秋,天谕特有的湿润空气里带着桂子将残的甜香。皇宫深处,临水而筑的“揽月阁”内,却是暖意融融,熏风醉人。巨大的落地琉璃窗外,是精心打理、奇石嶙峋的御花园,金黄的银杏叶铺满小径,几株晚开的金桂在风中摇曳,洒落细碎的金屑。
阁内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踩上去悄无声息。紫檀木的案几上,一尊精巧的错金博山炉正袅袅吐出清雅的苏合香气。天谕长公主萧清璃斜倚在铺着雪白狐裘的软榻上,一身流云般的鹅黄宫装,衬得她肌肤胜雪,明艳不可方物。她并未梳繁复宫髻,只随意挽了个慵懒的堕马髻,斜插一支点翠衔珠凤簪,几缕青丝垂落腮边,更添几分娇媚。她手里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白玉环佩,指尖无意识地在上面滑动,那双顾盼生辉、如同蕴着星河的眸子,却定定地望着坐在她对面的男子。
那男子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身形颀长挺拔,如同山巅孤松。他面容清俊,眉眼间带着一种历经风霜沉淀下的疏朗与沉静,只是此刻,这份沉静被深锁的眉头打破。他便是古星河,鬼谷先生唯一的关门弟子,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拙的长剑,剑鞘乌黑,毫无纹饰,只在剑柄处隐约透出一丝幽冷的青光——正是名动天下的“青冥”。他亦是凉王张擎岳的养子,张峰与张雪柠心中早已“死去”的大哥。
案几上,摊开着一份密报。薄薄的纸笺,却重逾千钧。上面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如刀:
凉王张擎岳病薨。狼庭左谷蠡王十万骑叩关,趁丧猛攻朔风关。凉州城烽火三柱,疑后方剧变,粮道断绝。世子张峰困守孤关,危殆。
古星河的手指停留在“张峰困守孤关,危殆”那几个字上,指尖微微颤抖。那沉寂了许久的心湖,如同被投入了万钧巨石,滔天巨浪轰然炸开!养父慈祥而威严的面容,二弟张峰少年时倔强而坚毅的眼神,小妹雪柠那如同雪域精灵般纯澈的笑靥……一幕幕鲜活地在眼前飞速闪过,最终定格在“危殆”二字之上!一股冰冷的、混杂着巨大悲痛与滔天怒火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平静!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萧清璃。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深处,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沉痛、愤怒、焦灼,几乎要喷薄而出!
“消息……何时到的?”他的声音低沉嘶哑,带着一种强行压抑的颤抖。
“昨日深夜,八百里加急,从我们在北地的‘眼睛’直接递进来的。”萧清璃的声音清脆依旧,却没了平日的慵懒戏谑,多了几分凝重。她放下玉环,坐直了身体,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眸子紧紧锁着古星河,“张擎岳……是位值得敬重的长者。张峰……还有你那个小妹妹雪柠……”她顿了顿,没有再说下去,但眼中的担忧清晰可见。
古星河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股劲风,吹得案几上博山炉的轻烟一阵紊乱。他没有任何犹豫,一把抓向案几上那柄沉默的青冥剑!
“我去朔风关!”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去不返的决绝!
“站住!”萧清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和……慌乱。她也猛地站起,身形一闪,竟快如鬼魅般挡在了古星河面前!鹅黄的宫装带起一阵香风。
两人距离极近,萧清璃几乎能感受到古星河身上那股骤然爆发的、如同即将出鞘利剑般的凛冽气息。她仰起头,看着他那双翻涌着惊涛骇浪、此刻只剩下冰冷决绝的眼眸,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那点说不清道不明、在无数次的试探、交锋、甚至被他气得跳脚时悄然滋生的情愫,此刻化作尖锐的担忧和恐惧。
“古星河!你以为你是谁?救苦救难的菩萨吗?”萧清璃的声音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尖锐,试图用她惯常的骄横掩饰内心的慌乱,“十万狼骑!那是尸山血海!还有凉州城那三道烽火,摆明了是朝廷趁机捅刀子!你一个人!一把剑!去了能做什么?送死吗?!”她越说越急,甚至下意识地伸出手,紧紧抓住了古星河欲拿剑的手臂!那力道,竟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古星河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如同铁铸。他低头看着抓住自己胳膊的那只纤纤玉手,白皙细腻,指甲染着淡淡的凤仙花汁,此刻却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没有挣脱,只是抬起眼,目光如寒潭深水,平静地回视着萧清璃那双因激动而越发璀璨、此刻却盛满了焦急与忧惧的眼眸。
“清璃,”他的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穿透一切喧嚣的奇异力量,“那是我父王,我弟弟,我妹妹。”他每一个字都吐得很慢,很清晰,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又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家逢大难,亲人危在旦夕。纵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星河……一步不退。”
萧清璃抓着他胳膊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那声“清璃”,不再是疏离的“长公主”,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让她心头巨震。她看着他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决绝,那份为了至亲可以焚尽一切的意志,所有的骄横、所有的劝阻,在这一刻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太了解眼前这个男人了,他看似沉静如渊,骨子里却比任何人都执拗,认定之事,九死无悔。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恐慌攫住了她。她猛地松开手,仿佛被那手臂上灼热的温度烫到,踉跄地后退了一步,脸色微微发白,胸口剧烈起伏着。她死死咬着下唇,明艳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挣扎。
阁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博山炉中香灰簌簌落下的细微声响。窗外的秋风似乎也识趣地安静下来。
半晌,萧清璃猛地抬起头,眼中所有的脆弱和挣扎都被强行压下,重新凝聚起属于天谕长公主的骄傲与决断,只是那骄傲之下,多了一份难以言喻的沉重。
“好!”她吐出一个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斩钉截铁,“古星河,你要去送死,本宫拦不住你!但——”
她话音一顿,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猛地转向阁内最幽暗的一角——那里,巨大的落地琉璃窗投下的阴影最为浓重,光线仿佛在那里被吞噬。
“本宫不能让天谕的客人就这么孤身犯险!唐枭!”萧清璃的声音如同冰珠砸落玉盘,“你陪他走一趟!”
阴影之中,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一瞬。
随即,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如同水波般无声地荡漾开来。
一个身影,如同从幽冥中剥离而出,悄无声息地“浮”现在光影交界之处。
他身形并不特别高大,却异常挺拔,穿着一身近乎融入阴影的玄色劲装,没有任何纹饰,如同最纯粹的夜。脸上覆盖着一张毫无表情、泛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玄铁面具,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极其年轻,却又极其古老。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无波,没有丝毫人类的情感,只有一种洞悉万物又漠视一切的冰冷与沉寂。仿佛世间一切悲欢离合、生死荣辱,都无法在那双眼中激起半分涟漪。
他便是唐枭。蜀中唐门数百年来最惊艳绝伦的天才,一个将暗器之道淬炼至鬼神莫测境界的怪物。他的天赋,早已将同辈中人远远甩在身后,是唐门倾尽全族之力、寄予厚望的未来支柱。此刻,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气息外泄,却让整个揽月阁温暖如春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无声无息地弥漫开来。
古星河的目光瞬间锐利如剑,锁定了阴影中浮现的唐枭。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言语,没有敌意,却仿佛有无形的电流在激荡!空气似乎都发出了细微的噼啪声。
萧清璃看着这两个同样沉默、却同样强大到令人心悸的男人,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长公主的威严与冷静,却又带着一丝只有她自己才懂的复杂:“北地凶险,步步杀机。唐枭的暗器,可助你扫清魑魅魍魉。他的毒,可让十万大军……寸步难行。”她顿了顿,目光深深地看着古星河,仿佛要将他的身影刻进眼底,“活着回来。至少……把张峰和雪柠,活着带回来。”最后一句,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
古星河没有看萧清璃,他的目光依旧与阴影中的唐枭无声对峙着。片刻,他缓缓伸出手,坚定地握住了案几上那柄沉寂的青冥剑!
剑柄入手温润,却瞬间激发出一股潜藏的、如同九幽寒泉般的凛冽剑气!嗡——!一声低沉悠长的剑鸣,仿佛沉睡的巨龙被唤醒,瞬间响彻整个揽月阁!案几上的玉环、博山炉的轻烟,乃至窗外飘落的银杏叶,都在这无形的剑气激荡下微微震颤!
剑鸣声中,古星河朝着阴影的方向,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
几乎在他点头的同一刹那,阴影中的唐枭,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仿佛有极细微的、如同冰晶碎裂般的寒光一闪而逝。他没有任何动作,整个人却如同融入水中的墨迹,无声无息地向后“退”去,身形再次完美地融入那片浓重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那股令人心悸的冰冷压迫感,如同跗骨之蛆,并未散去,反而更加清晰地萦绕在古星河身侧。
古星河握紧青冥剑,剑鞘上传来冰冷的触感,却无法冷却他胸中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他最后看了一眼案几上那份如同染血的密报,目光掠过萧清璃那张明艳却写满复杂情绪的脸,没有任何言语,转身大步走向揽月阁那扇巨大的琉璃门。
吱呀——
沉重的门被推开,深秋锦城带着桂花余香的风猛地灌入,吹动他青衫猎猎。门外,是洒满金黄落叶的宫道,是辽阔而未知的北方。
就在他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外的瞬间。
嗤!
一道极其细微、几乎被风声完全掩盖的破空声响起!
古星河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下脚步。他只是极其自然地、仿佛拂去肩上落叶般,右手在身侧极其随意地一拂!
叮!
一声清脆到极致、如同冰珠撞击玉盘的微响。
在他脚边一步之遥、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一点极其细微的寒芒,正微微颤动着,深深钉入坚硬的金砖之中!
那是一枚飞刀。
小得不可思议,薄如蝉翼,通体呈现出一种诡异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哑黑。没有任何反光,没有任何多余的雕饰,只有纯粹到极致的杀戮线条。刀身深深嵌入金砖,只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边缘光滑如镜的微小孔洞。
飞刀旁,静静躺着一片被精准剖开、切口光滑如丝的……金黄色的银杏叶。叶脉清晰,正是刚才被古星河剑气激荡、从窗外飘落的那一片。
古星河脚步没有丝毫停顿,身影消失在门外深秋的光影里。只有那枚哑黑的飞刀和那片被剖开的银杏叶,如同一个无声的、冰冷而精准的印记,留在了揽月阁温暖的地面上,也宣告着一个沉默而致命的同行者,已然启程。
萧清璃独自站在空旷的阁中,看着地上那枚哑黑的飞刀和剖开的银杏叶,又望向古星河身影消失的门外,秋风卷起她鹅黄的裙裾。良久,她才缓缓弯下腰,用两根莹白如玉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拈起那枚冰冷刺骨的飞刀。玄铁面具下那双深潭般无波的眼眸,仿佛透过这枚小小的凶器,再次浮现在她眼前。
“唐枭……”她低声呢喃,指尖感受着飞刀那令人心悸的冰冷和锋锐,仿佛握着一块万载寒冰,“……保护好他。”声音轻得如同叹息,消散在带着桂花残香的秋风里。窗外,一片金黄的银杏叶打着旋,悄然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