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关的风,刮在脸上像钝刀子割肉。
张峰扶着冰冷的城垛,目光沉沉投向关外。极目处,灰黄的地平线模糊一片,那是狼庭大军屯扎的营帐,连绵起伏,如同蛰伏的巨兽,蠢蠢欲动。肃杀的气息被朔风裹挟着,扑面而来,钻进冰冷的铁甲缝隙里,冻得人骨头缝都发麻。他下意识地又紧了紧腰间的束带,生牛皮的带子,坚韧异常,此刻却已经勒到了最后一个孔眼,深深陷进冰凉的铁甲之下,紧箍着空荡荡的腹部。
饥饿,像关外无休无止的风沙,早已蚀透了他的皮肉,钻进骨髓深处,日夜啃噬。
“将军。”老军侯王伯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嘶哑得像破风箱。他端着一只豁了口的粗陶碗,碗里是浑浊的汤水,几片枯黄的菜叶可怜地漂浮着,底下沉着一小撮粗糙的、混着沙粒的粟米。“省出来的,您…垫垫。”
张峰转过身。王伯脸上的皱纹刀刻斧凿一般,深得能埋住尘土,浑浊的老眼望着他,带着一种近乎固执的恳求。碗里的东西,与其说是粥,不如说是沙水混合物,映着他自己同样憔悴不堪的脸。他沉默地接过碗,手指触到碗壁,是温热的,这点微不足道的暖意让他冻僵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
他端起碗,没有犹豫,仰头灌了下去。混着沙砾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种粗粝的摩擦感。他强行咽下,胃里一阵翻搅,却奇异地压下了更汹涌的饿火。几粒沙子顽固地卡在牙缝里,他用舌头舔了舔,尝到的只有铁锈般的土腥味。
“城里的粮…还能撑几日?”张峰的声音低沉沙哑,目光越过王伯佝偻的肩头,投向关内那些沉默矗立的、如同巨大墓碑般的粮仓。曾几何时,那里堆满了金黄的谷米,是整个朔风关的底气。如今,它们只剩下庞大而空洞的躯壳,在夕阳余晖下投出长长的、绝望的阴影。
王伯的头垂得更低了,花白的头发在寒风中抖动。“省着…再省着…怕也…”后面的话,被一阵更猛烈的风卷走了,噎在喉咙里。他枯槁的手用力抹了一把脸,像是要抹去那无法言说的沉重,“将军,朝廷…朝廷的援军…真就指望不上么?”
“援军”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张峰眼底骤然迸出一丝寒芒。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那碗底的残汤在粗陶碗壁上晃荡,映出他眼中压抑不住的怒火和冰冷入骨的嘲讽。
靖王世子赵元吉!那张油头粉面、写满贪婪的脸瞬间浮现在眼前。打着驰援的旗号,领着二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开进凉州,却如同一群披着官袍的豺狼,非但没有一兵一卒、一粒粮食运抵朔风关,反而迅速卡死了通往关内的所有咽喉要道,彻底断绝了朔风关的生命线。更令人发指的是,那赵元吉纵兵在凉州境内四处劫掠,烧杀淫辱,无恶不作!而他们搜捕的头号目标,就是他的小妹——张雪柠!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张峰强行咽下,喉结剧烈地滚动着。他松开紧握的拳头,深深吸了一口夹杂着沙尘的凛冽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粮道断了,我们自己想办法。”他的声音重新变得冷硬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王伯,传令下去:各部所余粮秣,再减三成配额。从今日起,凡我张峰所食,皆与士卒等同!另外,加派三队精干斥候,给我死盯关外狼庭动向,一丝风吹草动也要立刻来报!”
“是!”王伯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泪光,随即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坚毅取代。他挺直了佝偻的背,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快步离去,那背影在漫天风沙里显得格外瘦小,却又带着一股顶天立地的硬气。
张峰重新转向城外。狼庭营地的篝火星星点点地亮了起来,如同黑暗中窥伺的兽瞳。朔风卷起砂石,抽打在冰冷的城砖上,发出呜呜的怪响,像是无数冤魂在风中哭嚎。
雪柠…小妹…你在哪里?是否…还活着?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噬咬住他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剧痛。他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磐石般的冰冷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活下去。守住朔风关。找到小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像浸透了墨汁的破棉絮,死死裹住了凉州城外的这片荒林。
张雪柠跌跌撞撞地向前奔跑,肺里像塞满了烧红的炭块,每一次吸气都扯得喉咙剧痛。单薄的绣鞋早已被尖锐的碎石和枯枝划破,脚底黏腻一片,分不清是泥泞还是鲜血。汗水浸透了鬓角,一缕湿发黏在苍白冰凉的脸颊上,狼狈不堪。她身上那件曾经精致柔软的鹅黄春衫,此刻沾满了污泥和草汁,被沿途的荆棘划出几道破口,露出底下同样染了脏污的素白中衣。唯一还算干净的,是袖口内侧用银线细细绣着的一小簇梨花,那是娘亲的手艺。
身后,杂沓沉重的马蹄声如同催命的鼓点,越来越近,伴随着粗野的吆喝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撕裂了死寂的夜。
“就在前面!那小娘皮跑不远!”
“妈的,世子爷要活的!仔细点,别弄死了!”
“嘿嘿,这细皮嫩肉的郡主,让哥几个先开开荤……”
污言秽语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耳朵,张雪柠浑身一颤,脚下一个趔趄,被地上盘结的树根狠狠绊倒,“扑通”一声重重摔进冰冷的泥泞里。泥水瞬间溅满了她的脸和脖颈,刺骨的寒意让她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
她挣扎着想爬起来,一只沾满污泥的粗糙大手已经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汗酸和劣质皮革混合的气味,猛地从后面抓住了她纤细的手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跑啊!小娘皮,接着给爷跑啊!”一个满脸横肉、穿着制式皮甲的军官狞笑着,像拎小鸡一样粗暴地将她从泥水里拽了起来。另外两个同样穿着靖王军服、眼神淫邪的兵卒也围了上来,火把跳跃的光芒在他们贪婪的脸上投下扭曲晃动的阴影。
“放开我!”张雪柠用尽全身力气挣扎,声音尖利,带着绝望的哭腔,“你们这群畜生!放开我!”她像一只落入狼爪的小鹿,徒劳地踢打着,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水滚落。
“畜生?嘿嘿,待会儿就让你知道什么叫真正的畜生!”那军官狞笑着,另一只油腻的大手猛地探向她的衣襟,粗暴地抓住她腰间那条绣着精致梨花的衣带,狠狠一扯!
“刺啦——”
脆弱的丝绸应声撕裂!衣襟被蛮力扯开,露出里面素白的中衣和一小片雪白细腻的颈项肌肤。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激得她皮肤上起了一层细小的栗粒。
巨大的恐惧和屈辱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张狞笑的脸和令人作呕的气息。绝望之中,她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低头,狠狠一口咬在抓住她手臂的那只肮脏的手上!
“嗷——!”军官猝不及防,痛得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嚎,下意识地松开了钳制。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张雪柠的手闪电般探入自己凌乱的发髻,摸到了那支一直藏在里面的、娘亲留下的白玉簪!簪身冰凉温润,是她此刻唯一的武器和依靠。她毫不犹豫地将尖锐的簪尾死死抵在了自己纤细脆弱的咽喉上!
冰凉的玉石触感透过皮肤直抵神经,带来一种奇异的清醒。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死死盯住那个捂着手、满脸暴怒的军官,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决绝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别碰我!再上前一步…我就死在这里!看你们拿什么去给赵元吉交差!”
她纤细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簪尾尖端已经刺破了一点皮肤,一丝殷红的血珠顺着白皙的颈项缓缓滑下,在跳跃的火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那军官脸上的淫笑僵住了,随即被暴怒取代。他捂着手,眼中凶光毕露,厉声骂道:“他娘的贱人!敢咬老子?还想寻死?给脸不要脸!老子倒要看看,是你的簪子快,还是老子的刀快!按住她!”
旁边两个兵卒立刻面露狠色,扑了上来!
张雪柠绝望地闭上眼睛,抵在喉间的簪子猛地用力!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毫无征兆地在众人头顶炸开!
仿佛平地惊雷!头顶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一根碗口粗的枝桠,连同上面挂着的破败鸟窝,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瞬间轰得粉碎!木屑、碎叶、泥土如同暴雨般劈头盖脸砸落下来!
紧接着,距离张雪柠和那几个官兵不远处的、一堵早已摇摇欲坠的破庙土墙,如同被一头无形的洪荒巨兽正面撞上,轰然炸裂开来!大块大块的土坯砖石如同炮弹般四散飞射,烟尘冲天而起,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
一股狂暴到难以想象的气浪裹挟着碎木、砖石和呛人的尘土猛地席卷而来!那三个围住张雪柠的官兵首当其冲,如同被狂风卷起的破麻袋,惨叫着被狠狠掀飞出去,重重砸在远处的树干和乱石堆上,筋骨断裂的声音清晰可闻,瞬间没了声息。
张雪柠也被这股巨大的冲击波带得向后踉跄跌倒,手中的玉簪脱手飞出,落在不远处的泥水里。她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护住头脸,被呛得剧烈咳嗽起来。
弥漫的烟尘缓缓沉降,清冷的月光如同水银泻地,毫无阻碍地倾泻下来,照亮了破墙后的一片狼藉,也照亮了那个造成这一切的源头。
一个身影,稳稳地站在破墙豁口的正中央。
月光勾勒出她略显单薄的轮廓。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甚至打着几个补丁的粗布短打衣裤,裤腿用布条扎紧,脚上是一双沾满泥土的破旧草鞋。个子不高,甚至有些瘦小,肩膀并不宽阔。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看似寻常的少女,此刻却以一种极其违和的姿态,将一柄巨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黑色巨剑,随意地扛在自己那瘦小的右肩上。
那柄剑!它通体黝黑,仿佛由某种不知名的沉重金属整体铸就,没有任何花哨的纹路或装饰,只有一种纯粹的、令人心悸的厚重感。剑身宽阔得如同一扇小门板,剑刃似乎并未开锋,却透着一股无坚不摧的沉重威压。剑柄粗大,被磨得发亮。这柄巨剑的体积和重量,与她纤细的身形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视觉冲击,仿佛下一刻就能将她压垮。然而,她扛着它,却显得异常轻松,如同扛着一根轻飘飘的稻草。
烟尘落定,少女的脸清晰地暴露在月光下。一张圆圆的娃娃脸,眼睛很大,黑白分明,眼神清澈得如同山涧溪流,此刻正带着一种纯粹的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迷糊,直勾勾地盯着摔倒在泥水里的张雪柠。
确切地说,是盯着张雪柠身边不远处,那半截在泥水里依旧莹润生光的白玉簪。
少女歪了歪头,似乎完全无视了周围惨烈的景象和弥漫的血腥味。她抬起空着的左手,有些困扰地挠了挠自己蓬松的、沾了些草屑的头发,然后伸出沾着泥点的手指,指向泥水里的玉簪。
她的声音清亮,带着一种奇特的、不谙世事的耿直,打破了死寂:
“那个……你簪子挺好看的,”她顿了顿,似乎在努力组织语言,眼神依旧专注地盯着那截玉簪,“摔坏了可惜。能……能给我瞅瞅不?”
夜,浓稠如墨。
两匹骏马如同两道撕裂黑暗的闪电,沿着官道旁的野地风驰电掣。马蹄翻飞,每一次踏落都溅起大蓬泥浆,沉重的喘息声和滚烫的汗气在冰冷的空气中蒸腾成白雾。
古星河伏在马背上,身体压得极低,几乎与马颈融为一体。他身上的玄色劲装早已被泥水、汗水和不知何时溅上的暗红血渍浸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紧绷的线条。连续数日不眠不休的狂奔,几乎榨干了他所有的体力。英俊的面容此刻写满了疲惫,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唯有一双眸子,依旧亮得惊人,像淬了寒冰的星辰,死死盯着西北方向那片被沉沉夜色笼罩的天空。那里,是朔风关的方向,也是父亲凉王埋骨之地,更是二弟张峰和小妹雪柠生死未卜的战场!
每一口吸进来的冷气都像刀子刮过喉咙,带起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他紧握着缰绳的手指早已僵硬麻木,虎口处被粗糙的绳索磨破,渗出的血混着汗水和污泥,粘腻一片。座下的马匹口鼻间喷出的白沫越来越多,每一次奋蹄都伴随着一阵痛苦的颤抖,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落后他半个马身、同样风尘仆仆的唐枭猛地一夹马腹,硬生生挤了上来。他身上的黑色劲装同样污秽不堪,脸上沾着泥点,神情却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冰封模样,眼神锐利如鹰隼。他看也没看古星河,只是将手中一个早已磨得发亮的水囊,精准而沉默地递到了古星河几乎要握不住缰绳的手边。
水囊沉甸甸的,里面只剩下最后一点宝贵的清水。
古星河甚至没有侧头,只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抬手接过水囊。拔掉塞子的动作因为脱力而有些颤抖,他仰起头,冰冷的液体灌入口中,带着一股土腥味,却如同甘泉,瞬间滋润了几乎要冒烟的喉咙,也强行压下了翻涌的疲惫和焦灼。他贪婪地吞咽了几口,然后将水囊递还给唐枭。
唐枭默默接过,看也不看,仰头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动作干脆利落。他将空瘪的水囊随手塞回马鞍旁的皮袋里,整个过程无声无息。
“唏律律——!”
古星河身下那匹早已不堪重负的枣红马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前蹄一软,庞大的身躯如同推金山倒玉柱般向前轰然栽倒!巨大的惯性将古星河狠狠甩了出去!
“小心!”一直用眼角余光关注着他的唐枭厉喝一声,反应快如鬼魅。他双腿猛地在马镫上一蹬,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从自己的马背上弹射而出,凌空一个翻滚,精准无比地落在古星河即将砸向地面的轨迹上,双臂张开,硬生生接住了他沉重的身体!
“砰!”
两人重重落地,在泥泞的野地里翻滚出好几圈才停下。古星河被震得眼前发黑,喉头一甜,一股腥气涌了上来,又被他强行咽下。
唐枭迅速翻身而起,动作依旧迅捷,但古星河敏锐地捕捉到他起身时左腿极其细微的一个趔趄,以及瞬间蹙紧又迅速平复的眉头。他的目光扫过唐枭的左腿,那里的黑色劲装布料颜色明显更深沉一些,像是被血浸透后又干了。
“你的腿……”古星河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挣扎着想坐起来。
“无事。”唐枭打断他,语气冷硬如铁,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看也不看自己那条伤腿,目光第一时间投向古星河那匹倒下的战马。那匹枣红马侧躺在泥水里,口鼻溢血,胸腹剧烈起伏,眼神涣散,已是油尽灯枯。唐枭自己的坐骑也在一旁不安地刨着蹄子,浑身汗如水洗,口吐白沫,显然也到了极限。
唐枭的目光掠过垂死的战马,投向远处沉沉夜幕下隐约起伏的山峦轮廓,眼中没有丝毫波澜。他转过身,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径直走向自己那匹同样疲惫不堪的黑马。他利落地解开马鞍两侧沉重的行囊,只留下最必要的武器和一小包干粮,随手将沉重的行囊扔在路边的荒草丛中。
“还能走?”唐枭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他一手牵着自己的马缰,另一只手伸向还半跪在泥泞里的古星河,那只手骨节分明,沾满了污泥,却异常稳定。
古星河看着伸到面前的手,又抬头看向唐枭那张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冷硬的脸。他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几乎要散架的疲惫,伸出自己同样布满污泥和血痕的手,重重地握住了唐枭的手。
借力站起的那一刻,古星河清晰地感觉到唐枭手臂传来的力量,沉稳而有力。同时,他也感觉到对方掌心和自己一样,全是粗糙的硬茧和黏腻的血汗。
唐枭没说话,只是牵着马,沉默地朝着西北方向迈开了步子。他的步伐依旧稳健,只是左腿落地的瞬间,身体会有一丝微不可察的僵硬。
古星河跟在他身侧,目光扫过唐枭那略显僵硬的左腿,又掠过他腰间悬挂的那具通体漆黑、线条流畅、闪烁着幽冷金属光泽的折叠臂弩——那是唐门的不传之秘。他收回目光,望向漆黑的前路,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再跑死三匹马,就到朔风关了。”
唐枭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鼻子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几不可闻的“嗯”。那声音低哑,却像投入寒潭的石子,在死寂的夜里激起一圈沉重的涟漪。
两道人影,一匹同样疲惫的战马,拖着长长的影子,沉默地融入了无边的黑暗,朝着那片被战火和阴谋笼罩的西北边关,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去。
朔风关的城头,灯火稀疏如鬼火。
风,不再是刀子,而是变成了无数冰冷的针,带着关外狼庭营地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烤羊油脂和劣质奶酒的混合气味,狠狠地扎进每一个守城士兵的骨头缝里。那味道本该勾起食欲,此刻却只让空瘪的肠胃更加疯狂地痉挛,搅起一阵阵灼痛的酸水。
张峰扶着冰冷的箭垛,目光越过黑沉沉的关外荒原。狼庭营地的篝火比前几日更密集了些,像无数只贪婪的眼睛,在黑暗中窥伺着这座摇摇欲坠的孤城。他身上的铁甲在寒夜里冻得像冰坨,紧紧贴着他单薄的内衬。腰间那条生牛皮的束带,早已勒到了尽头,深深陷进腰侧的皮肉里,勒出一道深紫色的淤痕,仿佛要将这副同样濒临极限的躯体彻底勒断。
“将军…”一个稚嫩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带着无法掩饰的虚弱和恐惧。
张峰缓缓转过头。一个瘦得脱了形的小兵卒,穿着明显过于宽大的破旧皮甲,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正眼巴巴地望着他。碗里是浑浊的、几乎看不到几粒粟米的汤水,映着城头昏黄跳动的火把光。孩子捧着碗的手冻得通红,微微颤抖着,脸上脏兮兮的,只剩下一双因为饥饿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面盛满了惶恐和一点点卑微的祈求。
“石头?”张峰认出了他,这是伙头军老赵头捡回来的孤儿,才十四岁。他心头一紧,声音放得极缓,“怎么了?”
小石头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带着哭腔:“王伯…王伯让我送来的…他说…说将军您…您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他努力想把碗端稳,但瘦小的身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碗里的汤水不断晃荡出来。
张峰沉默地看着那碗几乎可以照见人影的“粥”,又看了看小石头冻得发青的脸颊和深陷的眼窝。他没有伸手去接碗,反而蹲下身,目光与小石头平齐。他解下自己腰间那个早已空空如也、干瘪得像一片枯叶的旧水囊,小心地打开,里面只剩下最后一点点微温的、浑浊的液体。他将那点可怜的液体倒进小石头捧着的碗里,浑浊的汤水几乎看不出变化。
“石头乖,”张峰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将军不饿。这碗,你喝。”
“可是…可是王伯说…”小石头看着碗里几乎没有增加的汤水,又看看张峰深陷下去的脸颊和腰间那条勒到极限的束带,大颗的眼泪终于滚落下来,混着脸上的污迹,“将军…您…您也饿的…对不对?我…我听见您肚子叫了…”他小小的身体因为抽泣而剧烈地抖动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从旁边的城楼阴影里传来。老军侯王伯佝偻着背,扶着墙,艰难地挪了过来。他手里紧紧攥着半块硬得像石头、颜色灰黑、散发着古怪酸味的饼子——那是最后一点能称之为“粮食”的东西,用草根、树皮和一点点磨碎的陈年豆渣混合蒸烤而成。
王伯走到小石头面前,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颤抖着,用力将那半块硬饼掰开更小的一块,不由分说地塞进小石头手里,又将剩下稍大一点的那块,坚决地递向张峰。
“将军…多少…垫一口…”王伯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只剩气音,浑浊的眼睛里是近乎哀求的坚持,“您要是倒了…这关…这关就真的完了…”他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佝偻的身体剧烈颤抖着,仿佛随时都会散架。
张峰的目光扫过王伯枯槁灰败的脸色,扫过小石头手中那一点点灰黑的饼子,最后落回王伯递过来的那半块硬饼上。胃里早已空得只剩下灼烧的痛感,喉咙干得发紧。他沉默着,没有去接那块饼。
突然,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寒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一把夺过小石头手里的粗陶碗,仰头就将那浑浊的、几乎全是沙水的汤灌了下去!粗粝的沙砾摩擦着喉咙,带来一阵剧痛,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咣当!”空碗被他重重地顿在冰冷的箭垛上。
“都给我听着!”张峰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金铁交鸣,瞬间压过了呼啸的风声和压抑的咳嗽,清晰地传遍城头每一个角落。他瘦削的身形在昏黄的火光下挺得笔直,像一杆永不弯曲的标枪。他一把扯下自己腰间那条勒到极限的生牛皮束带,当着所有人的面,又狠狠地、决绝地往回收紧了一格!皮带深深陷入腰侧的皮肉,几乎勒进骨头里!
“粮,会有的!”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寒电,扫过城头每一个士兵惊愕、茫然、又隐隐被点燃的眼睛,“朔风关,破不了!我张峰在此立誓,人在关在!城破人亡!”他猛地抽出腰间的佩刀,雪亮的刀锋在寒夜中划出一道凄厉的弧光,直指关外狼庭那一片如同兽瞳般的篝火,“想进关?除非从我们所有人的尸体上踏过去!”
那嘶哑却斩钉截铁的声音在死寂的城头炸响,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撞进每一个冻饿交加、濒临绝望的士兵耳中。
短暂的死寂之后,一股微弱却顽强的东西在冰冷的城头缓缓滋生。
小石头忘记了哭泣,怔怔地看着张峰腰间那条勒紧到极限的皮带,又看看自己手里那半块小小的、灰黑的饼子。他用力吸了吸鼻子,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攥住了那点硬邦邦的食物。
王伯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浑浊的老眼里猛地爆发出一种近乎悲壮的光芒。他不再咳嗽,只是死死咬着牙关,将那半块没送出去的硬饼紧紧攥在枯瘦的掌心,用力之大,指节都泛出了青白色。
几个靠在女墙边、几乎冻僵的老兵挣扎着挺直了脊背,握紧了手中冰冷的长矛。年轻士兵们眼中麻木的绝望,被一种混合着恐惧、不甘和最后血性的火焰所取代。他们无声地握紧了武器,目光重新投向关外那片令人心悸的黑暗。
寒风依旧凛冽如刀,狼庭的篝火在远方无声地跳跃着,如同嗜血的信号。但朔风关的城头,那点被逼入绝境、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火焰,却在这一刻,被张峰近乎残酷的誓言强行摁住,没有熄灭,反而在死寂中,无声地燃烧起一点微弱却不肯屈服的微光。
城下,无边的黑暗里,死亡的阴影正在积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