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终于不再带着北境那种刮骨噬魂的寒意,吹过古星河干裂的脸颊。他站在一片相对开阔的缓坡上,脚下是覆盖着薄雪、略显松软的泥土,不再是凉州故地那冻得铁硬的冻土。身后,是绵延数里、如同巨大伤疤般散落在坡地上的队伍。数万凉州遗民,经历了栈道上的生死一线、拓跋烈重甲堵截的绝望反扑,最终在玄衣卫以生命撕开的血路中,踉跄着冲出了鬼愁涧那吞噬一切的咽喉。
代价,是身后那条被染红的峡谷。
古星河甚至不敢回头。每一次风从那个方向吹来,都带着浓得化不开的铁锈味和一种血肉被急速冻结后特有的甜腥。最后几名断后的玄衣卫,在拓跋烈暴怒的弯刀和狼庭重骑的铁蹄下,如同投入熔炉的雪片,连一声完整的嘶喊都未曾留下,便彻底湮灭。只有他紧握的拳心里,死死攥着一片撕裂的、染透黑红血渍的玄色衣角碎片,冰凉的布料边缘还带着粗糙的毛刺,烙铁般烫着他的掌心。
三百凉州残兵,此刻能站着的,不足两百。人人带伤,拄着残破的兵器,像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沉默地护卫在疲惫到极致的百姓外围。石灵儿巨大的玄铁剑插在身旁的雪地里,她单膝跪地,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混合着血水从额角淌下。江砚峰背靠着一块岩石,青霜剑横在膝上,他取下了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却只是凑到鼻尖深深嗅了一口那辛辣的气息,并未饮下,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着前方。唐枭的身影如同融化的阴影,无声地出现在古星河身侧,他手中把玩着几枚染血的狼庭箭簇,指尖捻动间,金属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张雪柠紧紧依偎在古星河身边,小脸依旧苍白,但那双纯净眼眸里,除了劫后余生的惊悸,终于燃起了一点点微弱的希冀。她顺着古星河的目光,望向南方。
那里,地平线的尽头,一道巨大、沉默的黑色轮廓横亘在视野中。那是天谕的北境雄关——镇南关!关墙巍峨如山岳,在薄暮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城头之上,密密麻麻的玄甲士兵如同铁铸的丛林,沉默肃立,旌旗在渐起的晚风中猎猎作响。那森严壁垒所散发出的秩序与力量感,与身后那充斥着死亡与绝望的鬼愁涧,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到了!终于到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古星河的鼻腔,几乎让他站立不稳。三百残兵,数万百姓,一路尸山血海,一路白骨铺路,终于…抵达了这唯一的生门!
队伍中,压抑到极致的沉默被瞬间打破。起初是几声不敢置信的啜泣,随即汇成一片劫后余生、悲喜交加的嚎啕。有人跪倒在地,亲吻着脚下属于天谕的土地;有人相互拥抱,泣不成声;更多的,是无数双渴求着生机的眼睛,死死盯住那高耸的关墙和紧闭的巨大城门。
“天谕!是天谕!”
“我们…我们活下来了?”
“开门!求求你们,开门啊!”
嘶哑的、带着哭腔的呼喊,如同潮水般涌向那沉默的关墙。
古星河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心绪,迈步向前。他需要代表这支队伍,去叩开那道生门。他相信,萧清璃…一定在关内。她的承诺,她的不惜代价,支撑着他们走到了这里。
然而,当古星河带着江砚峰、石灵儿几人走到距离关门尚有百步之遥时,城头之上,异变突生!
“嗡——!”
一声沉闷悠长的号角声陡然响起,穿透暮色,带着不容置疑的肃杀意味,瞬间压过了关下所有的哭喊与喧嚣。紧接着,城垛之后,一排排闪烁着寒光的劲弩齐刷刷地探了出来,冰冷的箭镞密密麻麻地对准了关下黑压压的人群!
关门纹丝不动,反而在沉重的机括声中,落下了数道粗如儿臂的巨大铁闸!
“哗——!”关下的人群瞬间爆发出巨大的惊恐和绝望的骚动。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被这冰冷的箭镞和落下的铁闸瞬间浇灭!
“肃静!”一个洪亮而冷酷的声音自城头响起,带着居高临下的威严。一名身披玄甲、头盔上插着鲜艳翎羽的将领出现在垛口,目光如电,扫视着关下如同蝼蚁般的流民队伍,最终落在最前方、衣衫染血却身姿挺拔的古星河身上。
“奉陛下旨意!”将领的声音如同寒冰,字字清晰,砸在每一个凉州遗民的心头,“凉州流民,身份不明,恐携疫病,更恐狼庭细作混入!为保天谕国境安危,所有人等,即刻后退三十里!不得靠近关门半步!违令者——格杀勿论!”
“什么?!”石灵儿第一个炸了,猛地拔出插在地上的巨剑,怒目圆睁,指着城头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我们一路死人堆里爬出来,就为了听你这狗屁旨意?睁大你的狗眼看看!哪来的疫病!哪来的细作!开门!”
江砚峰按住了几乎要冲上去的石灵儿,脸色阴沉如水,他的手紧紧按在青霜剑柄上,指节捏得发白。唐枭袖袍下的手指微微弹动,几缕若有若无的杀机锁定了城头那名将领。
古星河的心,如同瞬间坠入了万丈冰窟。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冻结了他所有的血液。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冰冷的箭镞,死死盯住城头那名将领,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微微颤抖:“将军!我等乃凉州百姓,遭狼庭屠戮,九死一生方至此地!身后数万妇孺老弱,已无退路!请将军通禀长公主殿下,凉州古星河…求见!”
“长公主?”那将领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随即化为更深的冰冷,“殿下自有殿下的去处!旨意就是旨意!尔等速退!休得聒噪!再敢靠近,弓弩伺候!”他猛地一挥手,城头的弓弩手齐声发出一声低沉的应和,弓弦绷紧的吱呀声令人牙酸。
没有解释,没有通融,只有冰冷的箭锋和更冰冷的皇权旨意。那扇象征着生存的门,在历经千难万险抵达之后,对着他们轰然关闭,甚至亮出了杀戮的獠牙。
数万道目光,瞬间从绝望的哀求变成了彻底的死灰。哀莫大于心死。刚刚还在嚎啕痛哭庆幸生还的人,此刻瘫软在地,眼神空洞,如同被抽走了灵魂。连那三百残兵眼中最后一丝凶悍的光,也彻底熄灭了。
“哥…”张雪柠死死抓住古星河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声音带着濒死的绝望,“我们…进不去了吗?”
古星河的身体僵硬如铁石。他缓缓低下头,看着妹妹毫无血色的脸,看着身后那一张张麻木绝望的面孔,看着那些倒在路边再也爬不起来的虚弱身影。他仿佛又听到了鬼愁涧栈道上,玄衣卫坠入深渊时那短促的怒吼,看到了他们用血肉之躯阻挡狼骑时爆开的血光。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和滔天的怒火,如同地底奔涌的岩浆,在他死寂的心湖下疯狂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他猛地抬起头,望向那高耸冰冷、隔绝生死的关墙,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布满了狰狞的血丝。
退?往哪里退?身后是刚刚浴血杀出的鬼愁涧,是拓跋烈随时可能追来的铁骑!是万丈深渊!是绝路!
天京城
一声尖锐的、饱含着无尽愤怒和难以置信的厉喝,如同炸雷般自皇宫内侧响起,穿透了厚重的宫门!
“萧衍!你混蛋!!”
“砰!”
沉重的御书房雕花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开,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回响,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天谕皇帝萧衍正端坐在宽大的紫檀御案之后,手指间捻着一份染着暗褐色污迹的密报,眉头深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案上,散落着更多类似的密报卷轴,无一例外都带着硝烟和血腥的气息。御书房内侍立的太监宫女们早已吓得匍匐在地,噤若寒蝉。
一道火红的身影裹挟着凛冽的寒风冲了进来,正是萧清璃。她身上那件象征长公主尊荣的华丽宫装沾满了灰尘,甚至有几处明显的撕裂痕迹,发髻散乱,几缕乌发贴在因愤怒而涨红的颊边。她那双总是顾盼神飞、带着狡黠与骄傲的眸子,此刻燃烧着熊熊烈焰,直直刺向御案后的萧衍,仿佛要将他洞穿!
“为什么?!”萧清璃的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尖利,带着撕裂般的颤抖,她几步冲到御案前,双手重重拍在冰冷的紫檀木面上,震得案上的笔砚跳起,“萧衍!你告诉我为什么?!旨意?格杀勿论?!那是几万条人命!是我大昭境内最后一批心向天谕的百姓!是古星河拼了命带出来的!”
萧衍缓缓抬起头,眼神冰冷,如同看着一个无理取闹的陌生人。他放下手中的密报,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令人心头发紧的笃笃声。
“清璃,”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压,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注意你的身份!这里是御书房,不是你的公主府!更不是你能撒野的地方!”
“身份?!”萧清璃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她猛地直起身,发出一声短促而尖刻的冷笑,笑声里充满了悲愤和嘲讽,“现在跟我讲身份?讲规矩?皇兄!”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带着浓浓的讥诮,“你下那道绝杀旨意的时候,可曾想过我这个皇妹的身份?!可曾想过那些潜伏在大昭十年、用命为我们传递消息的暗子,最后是为何而死?!”
她猛地抓起御案上那份染血的密报,用力抖开,那暗褐色的污迹刺目惊心。
“看看!你自己好好看看!‘鬼愁涧栈道,玄衣卫一百三十七人,全员战殁,无一后退,以血肉阻敌,助目标脱困。’”萧清璃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尖锐,“一百三十七条命!皇兄!那是我经营了整整十年!耗费无数心血,才在大昭腹地扎下的根!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来历、潜伏之处,我都刻在脑子里!他们不是棋子!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是为了你口中的‘天谕大业’甘愿隐姓埋名、随时准备赴死的忠贞之士!”
她的眼眶通红,泪水在愤怒的火焰中倔强地打着转,却不肯落下。
“现在,就因为你一句轻飘飘的‘恐有疫病’、‘恐有细作’!就因为你怕这几万张嘴吃垮了你的边关粮仓!怕他们扰了你天谕的太平盛世!你就把他们用命换来的生路,亲手堵死了?!把古星河,把那些凉州遗民,像垃圾一样拒之门外,还要用弓弩指着他们?!”萧清璃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嘶哑,她指着北方的方向,指尖都在颤抖,“你知道他们经历了什么?你知道古星河是怎么带着这群老弱病残从拓跋烈的铁蹄下杀出来的吗?!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坐在你金銮殿上,看着这些冰冷的数字和所谓的‘隐患’!”
“够了!”萧衍猛地一拍御案,霍然站起,脸色铁青,帝王的怒火终于被彻底点燃,如同被触怒的雄狮,“萧清璃!朕念在兄妹之情,对你百般纵容!可你为了一个凉州来的丧家之犬,竟敢如此咆哮御前,质问于朕!还口口声声指责朕的决策?!”
他绕过御案,一步步逼近萧清璃,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帝王的威压和一种被冒犯的愤怒:
“是!你的暗子死了!死得其所!朕也痛心!但他们的死,是为了天谕的国策!不是为了让你萧清璃去救一个不知根底、可能引来滔天大祸的古星河!更不是为了让你把几万张嗷嗷待哺的嘴塞进朕的边关!”
他指着北方,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狼庭铁骑就在北边虎视眈眈!大昭自顾不暇,正是我天谕积蓄力量、坐收渔利之时!此时接纳数万流民,耗费巨大钱粮不说,万一其中混入狼庭细作,里应外合,边关顷刻可破!这责任,你萧清璃担得起吗?还是那个古星河担得起?!妇人之仁!你被那点儿女私情冲昏了头脑,将国家安危置于何地?!”
“儿女私情?”萧清璃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痛了心尖,她猛地扬起下巴,通红的眼睛里爆射出无比锐利的光芒,那眼神中的骄傲和决绝,甚至压过了帝王的威势。她迎着萧衍的目光,寸步不让,声音冰冷而清晰,一字一句,如同金铁坠地:
“萧衍,你听好了!我萧清璃行事,光明磊落!是,我欣赏古星河!他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比你这满朝只会算计的蠹虫强万倍!但我帮他,救那些百姓,不是因为他是我什么人!”
她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声,声音在空旷的御书房内回荡,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是因为他值得!因为那些凉州百姓值得!因为那些为我天谕流干了最后一滴血的暗子们,他们用命换来的路,不该被你用一道狗屁不通的旨意堵死!天谕的脊梁,不该是冷的!”
她眼中最后一丝对兄长的情谊彻底熄灭,只剩下冰冷刺骨的决裂:
“道不同,不相为谋!皇兄,从今日起,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我萧清璃所做之事,与你天谕皇帝萧衍,再无半分干系!”
话音未落,她猛地抬手,一把抓住自己发髻上那支象征着长公主身份的九尾衔珠金凤簪,狠狠扯下!镶嵌着明珠宝石的华贵发簪在她手中发出一声脆响,被她看也不看,如同丢弃垃圾般,狠狠掼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
“叮当——!”
金玉碎裂之声,刺耳惊心!璀璨的明珠滚落尘埃。
满室死寂。所有匍匐在地的宫人吓得魂飞魄散,连大气都不敢喘。
萧清璃看也不看地上碎裂的凤簪,更不看萧衍那因暴怒而扭曲铁青的脸。她猛地转身,火红的宫装裙摆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带着一身未熄的怒火和决绝的寒意,头也不回地冲出了御书房,消失在殿外沉沉的暮色之中。
只留下那支碎裂的凤簪,在冰冷的地面上,折射着残阳如血的光芒。
寒风如刀,卷起地上的积雪,打着旋儿扑打在残破的土坯城墙上,发出呜呜的哀鸣。
眼前,是一座死城。
残阳的余晖吝啬地涂抹在断壁残垣之上,勾勒出狰狞的剪影。城墙坍塌了大半,巨大的豁口如同怪兽张开的巨口,任由寒风自由穿梭。城内,房屋倾颓,梁木焦黑,街道被厚厚的积雪和丛生的荒草覆盖,看不到一丝人烟痕迹。唯有几根孤零零的、烧得只剩半截的旗杆,歪斜地指向铅灰色的天空,诉说着此地曾经也经历过的战火与凋零。空气里弥漫着尘土、腐朽木头和一种万物死寂的冰冷气息。
这里是天谕国境线以北三十里,一座早已被岁月和战火彻底遗忘的边境废城。地图上甚至找不到它的名字。它是被时代抛弃的孤儿,是夹在两大势力缝隙间的尘埃。
“就…就这里?”石灵儿扛着她的巨剑,看着眼前破败的景象,小脸皱成一团,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沮丧,“这破地方,狼崽子一个冲锋就没了!连个像样的墙都没有!”
身后,数万凉州遗民沉默地站在雪地里,望着这座比凉州废墟好不了多少的废城,麻木和绝望重新爬上他们的脸庞。寒冷和饥饿如同跗骨之蛆,开始更猛烈地啃噬着他们残存的体力。
古星河站在队伍最前方,背对着众人,面朝这座死寂的废城。寒风卷起他染血的衣袍,猎猎作响。他手中,紧紧攥着那片来自玄衣卫的染血衣角。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座坍塌的城门洞。脚下的积雪发出咯吱的声响,在这片死寂中格外清晰。他走过断裂的城砖,走过荒草丛生的街道,走过只剩下焦黑骨架的房屋。
最终,他在城池中央,一片相对开阔、曾经可能是校场或者集市的地方停下。这里的地势略高,可以俯瞰大半个残破的城池轮廓。
他转过身,面对着沉默跟随而来的人群。数万双眼睛,带着最后的茫然和一丝微弱的期盼,聚焦在他身上。夕阳的余晖落在他沾满血污和风尘的脸上,勾勒出坚毅的轮廓。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火焰。
他没有看石灵儿,没有看江砚峰,没有看唐枭,也没有看依偎在他身边、担忧地望着他的张雪柠。他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枯槁绝望的脸,扫过那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孩童,扫过那些拄着拐杖、眼神浑浊的老人。
然后,他抬起了手。
手中,是那柄幽暗狭长、流淌着青冥之光的古剑。
剑尖,并非指向敌人,而是稳稳地、重重地,插在了脚下冰冷的冻土之中!
“呛——!”
剑身发出一声清越的龙吟,幽冷的青光瞬间沿着剑身流淌而下,照亮了他脚下的一方土地,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残破的城墙,望向南方——那里,是紧闭的天谕国门,也是他们被拒绝的“生路”。他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如同滚过冻土的闷雷,带着一种开山裂石般的力量,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砸进每一个人的心里:
“此城无名?”
他的声音顿住,目光缓缓扫视着这座满目疮痍的废城,扫视着眼前这数万被故国抛弃、被生路拒绝的遗民。
“今日起——”
他猛地拔高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残阳暮色之中,敲打在每一个凉州人的灵魂深处:
“它叫——镇北!”
“轰!”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在死寂的废城上空炸响!
“镇北…”一个老兵喃喃重复着,浑浊的老眼中猛地爆发出骇人的精光,他猛地挺直了佝偻的脊背,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来,“镇北城!!”
“镇北!镇北!镇北!!”三百残兵最先反应过来,他们残破的兵器重重顿地,发出震天的怒吼!那吼声里,不再是绝望的悲鸣,而是被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带着血性的咆哮!
石灵儿猛地将玄铁重剑狠狠砸进地面,碎石飞溅,她仰天发出一声长啸:“镇北!姑奶奶的家!”江砚峰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酒水顺着他线条优美的下颌淌下,他长笑一声,清朗的声音带着剑啸般的锐气:“好名字!江某手中青霜,当为此城开锋!”连沉默的唐枭,也微微抬起了头,面具下深潭般的眼眸中,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数万百姓眼中麻木的死灰,被这石破天惊的命名和那震天的怒吼,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一丝微弱却真实的火焰,开始在他们眼底深处重新点燃。那是属于家园的归属感,那是被逼入绝境后破釜沉舟的勇气!
“以地为席,以天为被!伐木取石,重修城垣!”古星河的声音如同军令,带着鬼谷传人洞悉全局的冷静和不容置疑的权威,“老人孩童居中,收集可用之物!妇人拾柴生火,烧雪煮水!所有能动的汉子,跟我来!伐木!取石!筑城!”
他拔出插在地上的青冥剑,剑锋直指那些坍塌的城墙豁口:“此城,便是我们最后的壁垒!亦是刺向北方的锋芒!镇北之名,今日铸就!”
死寂的废城,瞬间被注入了一股磅礴的生气!求生的本能和“镇北”这个名字所赋予的悲壮归属感,压倒了饥饿和寒冷。人群如同被唤醒的蚁群,开始在这片废墟上奔忙起来。壮年男子在古星河、石灵儿等人的带领下,冲向城外稀疏的林地,伐木之声很快响起。妇孺们则在张雪柠和几个年长妇人的组织下,在相对避风的断墙后清理出空地,收集着废墟里一切可用的破布、残木,点燃了微弱的篝火。孩子们被驱赶着去收集干净的积雪,倒入架起的破锅烂釜中。
古星河站在高处,如同一个最冷静的工匠。他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残破的城墙轮廓,脑海中飞速勾勒着防御的节点和需要优先加固的薄弱处。他随手捡起一根烧焦的木炭,在还算平整的断墙上迅速画出几道清晰有力的线条,标注出需要重点填补的缺口和需要加设简易箭楼的位置。他的动作精准而高效,鬼谷所学的山川地势、攻守之道,此刻化为了最实用的筑城蓝图。
“这里,缺口太大,需巨木为骨,夯土填实!”
“此处地势略高,清理废墟,起三层土台,作瞭望箭塔!”
“城墙内侧,挖浅壕!引雪水灌之,冻实后成冰障!”
命令清晰下达,被迅速执行。虽然工具简陋,只有简单的斧头、柴刀甚至是从废墟里扒出来的锈蚀铁器,但求生的意志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粗壮的树干被合力拖拽回来,深深打入冻土作为支撑;大块的冻土和残存的城砖被撬起、搬运;妇孺们用能找到的一切容器传递着积雪融化的雪水,泼洒在刚刚垒起的土墙上,迅速冻结成冰,增加着墙体的强度。
夜幕降临,寒风更烈。但“镇北城”的废墟上,却燃起了比星光更密集的篝火!火光跳跃,映照着无数张流着汗、沾着泥、却眼神异常明亮的疲惫脸庞。低沉的号子声、木材的撞击声、铁器的敲打声,汇成一股顽强不屈的声浪,在荒原的寒夜中倔强地回响。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重的马蹄声,踏碎了寒夜的寂静,由远及近,从南方的方向传来!
负责警戒的江砚峰眼神一凛,青霜剑瞬间出鞘半尺,身形如烟般掠向声音来处。石灵儿也扛起巨剑,警惕地望向南方。刚刚燃起生机的废城,气氛瞬间紧绷起来。
然而,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并非天谕的追兵,也不是凶悍的狼骑。
那是一支长长的、沉默的车队。
数十辆粗陋却结实的平板大车,被健壮的驽马拉着,车轮碾过冻土,发出沉重的辚辚声。每一辆车上,都堆满了鼓鼓囊囊的巨大麻袋!麻袋堆得如同小山,几乎要将拉车的驽马压垮。一股浓郁而纯粹的、属于粮食的干燥谷物气息,混合着新麻袋特有的草腥味,随着寒风吹拂,瞬间弥漫了整个废城的上空!
在这支庞大粮车队伍的最前方,一骑当先!
火红的劲装如同黑夜中燃烧的烈焰,勾勒出女子纤细却挺拔的身姿。萧清璃策马疾驰,乌黑的长发在脑后高高束起,随着骏马的奔腾而肆意飞扬,如同战旗!她脸上没有精致的妆容,甚至沾染了些许风尘,但那双眼睛,却比天上的寒星更亮,比燃烧的篝火更炽热!带着一种冲破一切桎梏的飞扬神采和不顾一切的决绝!
她猛地一勒缰绳,骏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嘹亮的长嘶,稳稳停在正在指挥众人垒墙的古星河面前。马鼻中喷出的白气几乎扑到古星河脸上。
萧清璃居高临下,目光灼灼地盯着古星河沾满泥土和汗水的脸,看着他眼中瞬间闪过的惊愕和更深沉的复杂情绪。她红唇微启,声音清亮,带着一丝喘息,却异常清晰地传遍了这片刚刚被命名为“镇北”的废墟,盖过了所有的劳作声响:
“古星河!”
她扬起马鞭,指向身后那如同小山般连绵的粮车,嘴角勾起一抹如同赵敏般骄傲、明艳又带着三分野性的弧度:
“本宫押的注——”
她目光扫过那些停下劳作、呆呆望着粮车和她的数万流民,扫过惊愕的石灵儿、江砚峰,最终重新落回古星河脸上,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带着金石交击般的铿锵:
“从来只认输赢,不认狗屁圣旨!”
凛冽的寒风中,粮车如山,红衣似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