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断剑南行(1 / 1)

风雪,像北境垂死巨兽最后的吐息,席卷过凉州残破的城头。那曾经巍峨耸立的城墙,如今只余下犬牙交错的断壁残垣,如同被天神的巨斧狠狠劈开,露出里面早已被蹂躏至焦黑的筋骨。浓烟从废墟深处滚滚升腾,卷着火星,与铅灰色的低垂天幕混在一起,不分彼此。空气里,是铁锈、焦肉和死亡沉淀后那股令人作呕的甜腥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肺叶上。

城已死。

古星河站在一段崩塌的箭楼旁,脚下踩着的,是层层叠叠、早已冰冷僵硬的尸体。有凉州军的玄甲,更多是狼庭骑兵狰狞的毛皮与弯刀。寒风刀子般刮过他年轻却布满血污与疲惫的脸,卷起他早已破烂不堪的墨色大氅。他缓缓弯腰,五指深陷进一具被冻硬的狼庭百夫长尸体下混杂着碎冰的污雪里,猛地发力。

“锵——”

一声带着冰碴摩擦般刺耳鸣响的青冥剑,被他从尸骸与冻土的禁锢中硬生生拔了出来。剑身狭长,色泽幽暗如最深沉的夜色,剑脊却流淌着一线凝而不散的青芒,如同蛰伏深渊的龙影。寒气瞬间弥漫开来,连他口鼻呼出的白气都仿佛要被冻结。这把剑的重量,远超寻常精铁,此刻压在他掌中,却重逾千钧——那是整个凉州倾覆的重量。

“哥!”

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唤自身后传来,撕破了令人窒息的死寂。张雪柠跌跌撞撞地扑过来,单薄的素色衣裙在寒风里瑟瑟发抖,沾满了泥污和早已凝固发黑的血迹。她紧紧抓住古星河的胳膊,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那双总是盛满水光的纯净眼眸,此刻只剩下巨大的惊恐和无助。

古星河没回头,只是反手用力握住她冰冷颤抖的小手。那冰凉的温度,透过掌心直刺他心底。他的目光越过城下那片被大火和马蹄反复践踏过的焦黑原野,望向更南方——风雪迷蒙,前路茫茫。

朔风关失守,狼庭将再无阻拦。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磨砂砺石上刮过,“凉州…没了。”

他猛地转过身,将张雪柠单薄的身子护在自己身后残存的半堵断墙边。城下,是黑压压一片攒动的人头。残存的三百凉州军士,盔甲残破,兵器卷刃,人人带伤,相互搀扶着勉强列成歪斜的队列,眼中燃烧着绝望和最后一点不肯熄灭的凶悍。在他们身后,是更庞大也更混乱的人群——数万凉州百姓。男女老幼,拖家带口,推着吱呀作响的破车,抱着仅存的一点家当,背着啼哭不止的婴儿。寒风卷着雪粒抽打在他们麻木绝望的脸上,冻僵的脚在冰冷的泥泞里艰难挪动。哭声、呼儿唤女的嘶喊、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汇成一股令人心胆俱裂的悲怆洪流,在这片死地之上绝望地流淌。

“想活命的,”古星河深吸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将胸中翻涌的血气压下,声音陡然拔高,灌注了内力,如同闷雷滚过嘈杂的人群上空,“跟我走!向南!去天谕!”

人群有一瞬的凝滞,无数双绝望的眼睛齐刷刷地望向这个站在尸堆上的年轻身影。

“少将军!”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兵拄着断矛嘶声喊道,“我们跟你走!”

“走!去天谕!”零星的呼应响起,很快汇成一片混乱却带着最后一丝生机的浪潮。

古星河不再多言,猛地一挥手,青冥剑幽冷的剑锋直指南方风雪深处。他率先跃下残破的城墙,落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张雪柠被他紧紧护在身侧。几个身影迅速聚拢过来,如同磐石般拱卫在他左右。

“星河,这路可不好走。”清朗中带着一丝惯常疏狂的声音响起。江砚峰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旁,一身青衫在寒风中猎猎作响,污迹也难掩其潇洒。他腰间悬着一柄古朴长剑,剑鞘上两个古篆“青霜”。他随手摘下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灌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气瞬间弥漫开来,驱散了几分寒意。“狼崽子们的鼻子,灵得很。”

“哼。”一声短促冰冷的哼声从另一侧传来。唐枭双手拢在宽大的袖袍中,脸上覆盖着半张冷硬的金属面具,只露出一双毫无波澜、深潭般的眼睛。他整个人仿佛融进了这片废墟的阴影里,沉默得如同幽灵,唯有腰间鼓囊囊的皮囊和袖口偶尔闪过的金属冷光,透着致命的锋锐。

“怕啥!”一个清脆却带着十足蛮力的声音压过了风雪。石灵儿几步就跨到众人前面,巨大的玄铁重剑被她轻松地扛在瘦削却异常结实的肩头,剑身比她整个人还宽大,黝黑的剑刃反射着雪地的微光。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近乎天不怕地不怕的莽撞活力,“来一个,姑奶奶拍扁一个!来两个,凑一双!”

古星河的目光扫过他们,最后落在江砚峰脸上,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砚峰,前路探哨。灵儿,护住中段妇孺。唐枭,断后,抹掉所有能追踪的痕迹。”他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狼庭的‘嗅风者’。”

“得令!”江砚峰长笑一声,青影一闪,人已如轻烟般掠向队伍前方风雪弥漫处。

石灵儿“嘿”了一声,扛着巨剑咚咚咚跑向队伍中部,粗声大气地吆喝起来:“都跟上!别掉队!老弱往中间靠!”

唐枭一言不发,身影已鬼魅般消失在队伍末尾的阴影里。

队伍开始蠕动,像一条在冻土上艰难爬行的濒死巨蟒,缓慢而沉重地向南推进。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积雪和冰冷的泥泞里,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和噗嗤声。哭声和压抑的喘息是这条巨蟒唯一的脉搏。

风雪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越来越狂暴。天色迅速暗沉下来,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破布。队伍被迫在一处背风的山坳里暂时停下。刺骨的严寒瞬间攫住了每一个人。篝火艰难地点燃了几堆,微弱的火苗在狂风中疯狂摇曳,几乎提供不了多少热量,只能勉强照亮几张冻得青紫、写满绝望的脸。

古星河将张雪柠安置在最靠近火堆、相对避风的一块岩石凹陷处,把自己那件早已破烂不堪但还算厚实的大氅严严实实裹在她身上。他蹲下身,用雪搓热自己冻僵的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捧起她冻得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塞进自己怀里,试图用体温去温暖。

“哥…我不冷…”张雪柠的声音细若蚊蚋,牙齿咯咯作响,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古星河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抱住她冰冷的双脚。火光映照着他沾满血污的侧脸,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他眼底深处,是比这北境寒夜更深的疲惫和沉重。三百残兵,数万老弱,在这茫茫风雪和追兵的獠牙下,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

突然,一阵撕心裂肺的婴儿啼哭从不远处传来,微弱得像风中残烛。紧接着,一个老妇人撕心裂肺的哀嚎划破夜空:“我的孙儿啊!我的孙儿没气了!老天爷啊……”

那哭声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心上。本就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在这绝望的催化下,骤然断裂。

“走不动了…真的走不动了…”

“冻死了…横竖都是死…不如就死在这里吧…”

“都是命…凉州都没了,还能逃到哪里去…”

低低的啜泣、绝望的抱怨、认命的叹息,如同瘟疫般迅速在疲惫不堪的人群中蔓延开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和放弃的灰败气息,开始取代之前那点微弱的求生之火。

“都给我闭嘴!”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猛地响起,压过了所有悲声。石灵儿扛着那柄巨大的玄铁重剑,像一尊小小的怒目金刚,几步冲到人群中央。她双目圆睁,喷着火,巨大的剑尖重重顿在地上,砸得冻土碎裂,积雪飞溅。

“哭!哭!哭有屁用!”她声音洪亮,带着一股子不管不顾的蛮横,“哭能把狼崽子哭跑?哭能把这天哭暖和了?凉州是没了!可人还在!命还在!少将军带着咱们往活路走,你们倒好,自己先把脖子往刀口上送?孬种!”

她环视着四周一张张麻木或惊愕的脸,猛地一指那个抱着冰冷婴儿尸体痛哭的老妇:“阿婆!你孙子走了,是他没福气!可你还有儿子儿媳吧?他们是不是还在队伍里?你想让他们也冻死在这里,陪你孙子一起上路吗?”她又指向几个瘫坐在地、眼神涣散的汉子,“还有你们!大老爷们,骨头让风雪泡软了?爬起来!不想活,现在就滚出去给狼崽子当靶子!想活的,就给我咬紧牙关,跟上!”

石灵儿的话粗粝得像砂石,毫无修饰,却带着一种直击人心的、近乎残酷的力量。人群被她吼得暂时安静下来,呆呆地看着这个扛着巨剑、气势汹汹的少女。绝望的死水,似乎被她这蛮横的一搅,微微荡起了一丝涟漪。

就在这时,一道青影无声无息地飘落在古星河身边,带起一股微寒的风。是江砚峰。他脸上惯常的疏狂之色敛去,眉宇间凝着一层寒霜,压低了声音:“星河,尾巴咬上来了。是狼庭的‘嗅风者’,还有一队轻骑斥候,距离我们不到十里。唐枭已经处理掉几个暗哨,但对方人不少,而且…很精。”

古星河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怀抱着妹妹双脚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他轻轻放下张雪柠的脚,替她掖紧大氅,低声道:“雪柠,待在这里,别动。”随即霍然起身。

“多少人?”他问江砚峰,声音冷得掉冰渣。

“嗅风者至少三个,轻骑二十余骑,都是快马。”江砚峰语速极快,“唐枭说,他最多再拖半炷香。”

“半炷香…”古星河目光如电,扫过疲惫不堪、人心惶惶的队伍,又望向南方风雪弥漫、崎岖难行的前路。半炷香,根本不足以让这支庞大的队伍摆脱追踪。一旦被缠上,后面狼庭的主力铁骑转瞬即至,后果不堪设想。

他猛地看向江砚峰和刚刚走回、依旧沉默如影子般的唐枭,斩钉截铁:“不能让他们靠近队伍!砚峰,唐枭,跟我走!把他们的‘鼻子’和‘眼睛’,给我彻底拔掉!”

风雪在耳边发出凄厉的尖啸。三道身影如同离弦之箭,逆着逃亡的方向,一头扎进茫茫风雪和深沉的夜色之中。古星河一马当先,青冥剑幽暗的剑身在奔跑中微微震颤,发出极低沉的嗡鸣,仿佛渴饮鲜血的凶兽被从沉睡中唤醒。

风雪是最好的掩护,也是最致命的陷阱。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和鬼谷先生所授的潜踪匿迹之术,三人如同雪地中的幽灵,无声而迅疾地靠近目标。

很快,狼庭斥候的踪迹暴露在眼前。二十余骑散开在一个背风的小丘后面,战马不安地刨着积雪。三个身穿特殊皮袍、脸上涂抹着诡异油彩的“嗅风者”蹲在地上,如同猎犬般仔细分辨着风中断续传来的、数万人迁徙留下的浓烈气息。其中一个领头的嗅风者正兴奋地抬起头,指向南方,嘴里发出急促的低语。

就是现在!

古星河眼中寒光爆射。他身形没有丝毫停顿,速度反而在瞬间提升到极致。踏雪无痕!身影在狂舞的雪片中模糊成一道扭曲的残影,直扑那三个聚在一起的嗅风者!

“敌袭!”狼庭轻骑的呼哨声几乎同时响起。

但古星河更快!

青冥剑毫无花哨地递出,剑尖那线凝而不散的青芒骤然暴涨,撕裂风雪,带着刺骨的死亡寒意,直取那领头嗅风者的咽喉!快!准!狠!鬼谷剑术的精髓,在这一刺中展现得淋漓尽致。

“噗!”

利刃入肉的闷响被风雪的咆哮吞没大半。领头嗅风者脸上的兴奋瞬间凝固,化为难以置信的惊骇,双手徒劳地捂住喷溅鲜血的脖子,直挺挺地向后栽倒。

另外两个嗅风者惊骇欲绝,怪叫着向后翻滚,同时从腰间掏出骨哨,死命吹响!尖锐刺耳的哨音穿透风雪,刺向远方。

“动手!”古星河低喝一声,身形毫不停滞,青冥剑划出一道诡异的弧光,如跗骨之蛆般缠向第二个嗅风者。

另一边,江砚峰长笑一声,带着醉意般的狂放:“好酒当配好头颅!”他身形如风中柳絮,飘忽不定,青霜剑却已出鞘。剑光乍起,清冷如月华泻地,又如天河倒卷!剑仙王逸亲传的“流风回雪”剑法,在他手中绽放出惊世光华。清冽的剑光精准地掠过两个冲在最前的狼庭轻骑咽喉,带起两蓬温热的血花,在寒风中迅速凝结成冰珠。

“嗤!嗤!嗤!”

比风雪更冷、更细微的破空声密集响起。唐枭的身影不知何时已鬼魅般出现在狼庭轻骑的侧翼。他双手在宽大的袖袍中急速翻飞,无数点细如牛毛、淬着幽蓝寒光的乌芒,如同被精准操控的蜂群,无声无息地射向战马的眼睛、骑士裸露的手腕和脖颈!

“嘶律律——!”

战马凄厉的悲鸣接连响起,中针的骑士更是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浑身僵硬、脸色发黑地从马背上栽落。唐门追魂砂,见血封喉!

杀戮在风雪中骤然爆发,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接近尾声。狼庭斥候的凶悍在三位顶尖高手的联手突袭下显得脆弱不堪。古星河的青冥剑如同死神的镰刀,每一次挥动都带起一蓬血雨,剑身上那幽冷的青光越发炽盛,仿佛在痛饮生命。江砚峰的青霜剑光潇洒飘逸,却招招致命。唐枭则如同最精准的死亡机器,每一次扬手,都意味着数条生命的终结。

最后一个试图吹响号角的狼庭骑兵被古星河一剑枭首。尸体沉重地砸落在雪地里,滚烫的鲜血迅速在洁白的雪地上晕开大朵大朵刺目的红梅,又被紧随而至的雪花覆盖。

风雪依旧在咆哮。小丘后,只剩下二十几具迅速冰冷的尸体,以及几匹失去主人、在寒风中惊恐徘徊的战马。浓重的血腥味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又被狂风迅速扯碎、带走。

古星河拄着青冥剑,微微喘息。剑尖的鲜血顺着幽暗的剑身缓缓滑落,滴在雪地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他胸中翻腾的气血尚未平复,刚才强行催动内力带来的经脉刺痛感仍在。江砚峰收剑回鞘,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带着一丝凝重,他走到一匹无主的战马旁,解下挂在马鞍旁的一个皮质水囊,晃了晃,里面传来液体晃荡的声音。他拔开塞子闻了闻,眉头皱得更紧,递给古星河:“星河,你看。”

皮囊里装的不是水,而是一种粘稠、散发着奇异草腥味的暗绿色液体。

“引兽香。”唐枭冰冷的声音响起。他不知何时已蹲在那领头嗅风者的尸体旁,从其皮囊里翻出几个同样装着绿色粘液的小皮囊,还有几个特制的、带着小孔的骨质容器。“他们用这个,标记我们的路线,给后面的狼骑引路。”他顿了顿,补充道,“很浓。足够引来狼群…或者更糟的东西。”

古星河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明白了唐枭的言外之意。狼庭蓄养的凶兽,远比普通的狼群可怕百倍!引兽香的味道会像灯塔一样,指引着那些嗜血的怪物在风雪中精准地找到这支疲惫不堪的队伍!

必须立刻走!而且要改变路线,抹掉所有痕迹!

就在这时,一道极其轻微的破空声自头顶传来!不是箭矢,更像是某种小巧的投掷物。

“小心!”江砚峰反应最快,青霜剑瞬间出鞘半尺,剑光一闪。

“叮!”

一枚小巧的菱形铁镖被剑光精准地磕飞,深深钉入旁边的冻土中。铁镖尾部,系着一卷极细的、几乎透明的丝绢。

古星河瞳孔微缩。这种传递方式…他迅速上前,拔出铁镖,展开那卷丝绢。入手冰凉丝滑,绝非普通材质。借着雪地微弱的光,他看清了上面用极其娟秀却力透绢背的字迹写下的两行小字:

“引兽香毒,雪水混艾草汁可解。东南三十里,鬼愁涧栈道尚存,速行!”

字迹最后,印着一个极其细微、却无比熟悉的印记——一朵半开的、线条凌厉的银色莲花。那是萧清璃独有的标记!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瞬间冲散了古星河胸中的冰冷和杀伐之气,甚至压下了经脉的刺痛。是她!萧清璃!那个骄傲又炽烈的天谕长公主!她的人,竟然已经渗透到了这里?这枚铁镖和这卷丝绢,显然是潜伏在附近的暗子,在目睹了他们截杀斥候后,冒着巨大的风险传递过来的!那句“不惜一切代价”的承诺,正在用最直接、最危险的方式兑现!

“有解!”古星河猛地攥紧丝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如释重负,“快!收集艾草!通知队伍,用雪水混艾草汁涂抹衣袍行囊,掩盖气味!立刻转向东南,目标鬼愁涧!”他眼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我们走!”

希望,如同鬼愁涧栈道上那一点微光,穿透了绝望的风雪。

队伍在石灵儿粗声大气的吆喝和驱赶下,爆发出最后的潜力,艰难地转向东南。艾草并不难寻,虽然被积雪覆盖,但在唐枭精准的指引下很快被大量采集。人们用冻僵的手,将雪水和捣烂的艾草汁混合,拼命地涂抹在衣服、包裹、甚至脸上。一股浓烈刺鼻、带着苦涩清香的草药味迅速取代了原本的人体气息和血腥味,弥漫在整个队伍中。

这气味虽然难闻,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给了濒死之人一丝喘息之机。队伍行进的速度奇迹般地快了几分。

风雪在抵达鬼愁涧时,终于显露出一丝疲态。然而,眼前的天堑,却比狂暴的风雪更加令人窒息。

两座如同被巨斧劈开的陡峭山崖,沉默地对峙着,中间只留下一条深不见底、阴风怒号的狭窄缝隙。在距离地面数十丈高的绝壁之上,一条依着山势开凿出来的古老栈道,如同一条细瘦而腐朽的腰带,险之又险地缠绕在嶙峋的岩壁之间。栈道由稀疏的木桩打入岩壁支撑,上面铺着早已糟朽不堪的木板。许多地方的木板早已脱落断裂,露出下面黑沉沉、吞噬一切的虚空。寒风在这狭窄的通道里加速、扭曲,发出鬼哭般的尖啸,卷起冰冷的雪沫抽打在崖壁上。

这就是唯一的生路?数万双眼睛望着那高悬于深渊之上的腐朽栈道,刚刚因艾草汁带来的些许希望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淹没。哭声和抽气声再次响起。

“所有人听着!”古星河的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压过风啸,“解下所有不必要的重物!用绳索前后相连!老人孩子夹在中间!有气力的汉子,护在外侧!眼睛看脚下,不要看深渊!走!”

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在古星河、江砚峰、石灵儿的指挥和身先士卒下,队伍开始如同一条巨大的、缓慢蠕动的蜈蚣,战战兢兢地攀上了那条死亡栈道。每一次踩踏在腐朽木板上发出的“嘎吱”声,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寒风卷着雪粒疯狂地抽打着每一个人的脸,试图将他们推入万丈深渊。下方,黑沉沉的涧底如同巨兽张开的口,无声地等待着失足者的坠落。

古星河走在队伍最前方,青冥剑深深插入岩壁作为支撑点,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冰冷的铁索。他每一次落脚都极其谨慎,感知着脚下木板的承重极限,为后面的大部队探路。张雪柠脸色惨白如纸,紧紧跟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小手死死抓住哥哥的腰带,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江砚峰守在队伍中断的险要处,青霜剑随时准备出手救援失足者,潇洒的脸上也满是凝重。石灵儿则扛着她那巨大的玄铁剑,如同磐石般堵在队伍末尾,警惕地回望来路。唐枭的身影早已消失在栈道入口附近的阴影里,如同最沉默的哨兵。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恐惧中缓慢流逝。栈道在脚下呻吟,深渊在身侧咆哮。每一步,都是生与死的丈量。

当队伍的先头终于快要抵达栈道中段一处相对开阔的岩石平台时,异变陡生!

“嗷呜——!!!”

一声穿透风雪、带着无尽暴戾和贪婪的狼嚎,如同惊雷般从他们刚刚离开的西北方向滚滚传来!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狂潮!声音由远及近,速度快得惊人!

狼庭的凶兽!还是被引来了!虽然艾草汁掩盖了引兽香,但数万人移动的巨大动静和栈道本身无法完全抹除的痕迹,依旧没能彻底摆脱那些嗜血的畜生!

栈道上的队伍瞬间大乱!绝望的尖叫如同瘟疫般炸开!

“狼!是狼庭的狼骑来了!”

“快跑啊!掉下去也比被狼撕碎强!”

“别挤!别挤!要掉下去了!”

恐慌像无形的巨手,猛烈地推搡着本就拥挤不堪、行走在死亡边缘的人群。靠近外侧的人被挤得踉跄,脚下腐朽的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惨叫声中,几个身影瞬间消失在栈道边缘,坠入那无底的黑暗深渊,只留下凄厉绝望的余音在风中回荡。

“稳住!都给我稳住!”古星河目眦欲裂,厉声咆哮,试图用声音稳住崩溃的秩序。但死亡的恐惧已经彻底压垮了理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

“轰!轰!轰!”

尖锐的鸣镝声和沉闷的爆炸声,突然从栈道入口方向、他们来路的山崖上方猛烈响起!火光在昏暗的风雪中骤然炸开,照亮了崖壁上几个如同壁虎般贴附着的黑色身影!

是玄衣卫!

鸣镝精准地射向冲在最前方的几头巨大凶狼的眼睛!爆炸的火光并非针对凶兽,而是猛烈地轰击在栈道入口处本就摇摇欲坠的山岩上!巨石混杂着积雪和冰凌轰隆隆崩塌而下,瞬间将狭窄的入口彻底堵死!

狼群愤怒嗜血的咆哮被崩塌的巨响和滚落的巨石阻挡、淹没。后续的凶兽被暂时阻隔在崩塌的乱石堆外,只能发出不甘的狂嚎。

栈道上的混乱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得停顿了一瞬。所有人都看到了那入口处升腾的烟尘和火光,看到了那舍身阻敌的玄衣身影。

“是天谕的人!”不知是谁在极度震撼中嘶声喊了出来。

“快走!走啊!”古星河抓住这稍纵即逝的喘息之机,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每个人耳边,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别辜负了他们的命!走!”

希望,以最惨烈的方式被重新点燃。队伍在巨大的悲痛和震撼中爆发出最后的力气,推搡和混乱被一种悲壮的沉默取代,人们咬着牙,相互扶持着,拼命向前挪动。

当古星河第一个踏上栈道尽头、相对安全的岩石平台时,他猛地回头。栈道入口处,崩塌的烟尘尚未散尽,激烈的厮杀声、凶兽的咆哮和玄衣人濒死的怒吼断断续续传来,如同地狱的回响。几个玄衣身影在崖壁上与试图攀越石堆的凶狼和狼庭精锐斥候缠斗,刀光闪烁,不断有人影坠落深涧。

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岩石上。萧清璃的暗子,在用生命为他们争取时间!

“哥…”张雪柠带着哭腔,紧紧抓住他的手臂。

“走!”古星河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强迫自己转过身,不再看那片用生命燃起的人间炼狱,目光投向前方——穿过这片平台,栈道继续延伸,但已经能隐约看到尽头处较为平缓的山坡。希望就在前方!

然而,就在队伍拖着沉重的步伐,即将全部通过这处狭窄平台时——

“呜——嗡——”

低沉、苍凉、带着无尽压迫感的号角声,如同闷雷滚过大地,从平台前方的山坡下,鬼愁涧的出口方向,轰然传来!

那号角声穿透了风雪的呜咽,压过了身后悬崖边的厮杀,带着一种宣告终结的沉重力量,狠狠撞在每一个刚刚燃起希望的人心上。

平台边缘,一面巨大的、狰狞的狼头战旗,在凛冽的寒风中猛地竖起!旗帜是某种深色兽皮制成,中央用惨白的颜料绘着一个獠牙毕露、仿佛要择人而噬的狼头图腾。旗帜下方,黑压压的狼庭重甲骑兵如同从冻土里钻出的钢铁丛林,沉默地列阵,将狭窄的出口堵得水泄不通。冰冷的铁甲覆盖着战马和骑士,只露出一双双毫无感情、如同野兽般的眼睛。长矛如林,巨大的弯刀在昏暗的天光下反射着死亡的幽光。一股铁血、残酷、带着浓重腥气的杀伐之气扑面而来,让平台上的温度骤降。

队伍瞬间僵住。刚刚因玄衣卫舍命断后而燃起的微弱火苗,在这钢铁洪流和无边杀意面前,如同风中残烛,摇摇欲灭。连石灵儿都下意识地握紧了肩上的巨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凝重之色。

重甲骑兵阵前,一匹格外高大神骏、通体漆黑的战马缓缓踱出。马背上,一个身材异常魁梧、如同铁塔般的将领端坐着。他身披厚重的玄黑色狼头连环甲,头盔上狰狞的狼首护面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锐利如鹰、又带着残忍戏谑的眼睛。他手中提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巨大弯刀,刀身宽阔,弧度惊人,仿佛一弯染血的残月。

他勒住战马,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越过混乱惊恐的人群,精准地钉在平台最前方、那个手持幽暗长剑的年轻身影上。

“古…星…河?”一个洪亮、粗粝、带着浓重北地口音的声音响起,如同破锣刮擦,清晰地压过了风啸,传遍整个平台。那声音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凉王养的那条…小狼崽子?”

他微微扬起手中巨大的弯刀,刀尖直指古星河,也指向他身后那黑压压一片、如同待宰羔羊般的数万百姓。

“路,到此为止。”拓跋烈的声音斩钉截铁,宣告着最终的审判,“凉州的种,该绝了。”

死寂。

平台之上,只有寒风刮过铁甲的呜咽和数万人粗重而绝望的喘息。拓跋烈的话语,像最后的丧钟,敲碎了所有残存的侥幸。刚刚还在为玄衣卫的牺牲而悲愤前行的队伍,此刻彻底凝固,如同一群被钉在冰面上的蝼蚁,面对着即将倾覆的巨轮。哭泣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心头,连空气都仿佛冻结。

张雪柠的小脸惨白如雪,身体抖得像寒风中的落叶,死死抓住古星河的手臂,仿佛那是连接着阳世的唯一绳索。石灵儿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野兽般的咆哮,巨大的玄铁重剑被她重重顿在地上,碎石飞溅,她小小的身体绷紧,像一张拉满的硬弓,死死瞪着那面狰狞的狼旗。江砚峰的手按在青霜剑柄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脸上惯常的疏狂早已消失殆尽,只剩下冰冷的凝重。唐枭的身影如同融化的墨迹,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古星河身侧不远处,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里面隐隐传来细微的机括转动声。

三百残兵,握紧了手中残破的兵器,眼神中燃烧着最后的疯狂,但面对前方那堵沉默的钢铁城墙,那疯狂也显得如此微弱。

前有重甲堵截,后有凶兽环伺(虽然入口被阻,但崩塌的石堆显然无法长久阻挡狼庭的后续力量),脚下是万丈深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拓跋烈端坐在高大的黑马上,居高临下,欣赏着平台上的绝望。他鹰隼般的目光扫过那些面无人色的百姓,扫过那些眼中喷火却难掩恐惧的残兵,最终,带着一丝残忍的兴味,落在古星河脸上。他似乎在等待,等待这个年轻的凉王养子崩溃,等待他跪地求饶,或者做出更愚蠢的举动。

古星河动了。

他没有崩溃,没有求饶。在数万道绝望目光的注视下,在拓跋烈戏谑的凝视中,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靴子踩在冰冷的岩石上,发出清晰而单调的“咔哒”声,在这片死寂中如同心跳。

他走到平台的最边缘,再往前一步,便是陡峭的下坡,直面那堵钢铁城墙。风雪吹起他染血的衣袂和散乱的黑发,露出那张年轻却布满风霜血痕的脸。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平静。唯有那双眼睛,如同淬炼了万载寒冰的星辰,亮得惊人,锐利得刺穿风雪,牢牢锁定了马背上的拓跋烈。

他停下脚步,在拓跋烈巨大的弯刀锋芒所指之处站定。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呼吸骤停的动作。

右手抬起,那柄幽暗狭长、流淌着青冥之光的古剑,被他稳稳地举了起来。剑身并非指向天空,而是平平地向前伸出,冰冷的剑锋,隔着数十丈的风雪,精准无比地指向了拓跋烈那张隐藏在狼首护面下的脸!

剑尖那一线青芒,在昏暗的天光下骤然暴涨,如同黑暗中点燃的幽冥之火,吞吐不定,散发出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杀伐之气!青冥剑在嗡鸣,低沉而压抑,仿佛沉睡的凶龙彻底苏醒,渴望着痛饮仇雠之血!

“此路不通?”

古星河开口了。他的声音并不高亢,甚至因为疲惫而带着一丝沙哑,却如同万载玄冰相互摩擦,清晰地穿透了风雪的屏障,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砸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也砸在拓跋烈的心头。

他染血的脸上,嘴角竟然缓缓向上扯动,勾勒出一个冰冷到极致、也锋利到极致的弧度。那不是笑,那是宣告死亡的烙印。

“那便——”

他手中的青冥剑猛地向前一递!剑尖青芒爆射!

“——踏出一条路!”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冰冷的空气里,砸在数万凉州遗民绝望的心湖中,激起滔天巨浪!

“天谕——”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用尽全身力气,用灵魂嘶吼出最后的信念与承诺,声音如同惊雷炸裂,盖过了鬼愁涧的怒号,盖过了拓跋烈铁骑的肃杀!

“终会抵达!”

“吼——!!!”

回应他的,是身后三百残兵如同濒死凶兽发出的、凝聚了所有悲愤与不甘的震天怒吼!那吼声,点燃了石灵儿眼中熊熊的战火,点燃了江砚峰剑锋上的青霜,让唐枭袖中的机括发出更加急促的低鸣!甚至,连那些麻木绝望的百姓眼中,也猛地迸射出最后一丝不甘熄灭的光芒!

青冥剑指北,寒光照亮了古星河染血的脸,也照亮了这绝境之中,唯一不肯弯折的脊梁。剑锋所指,是尸山血海,亦是唯一的生途。

拓跋烈狼首护面下的双眼,第一次微微眯起,那戏谑的玩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冒犯的暴怒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他缓缓举起了那柄巨大的弯刀。

风雪更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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