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滚烟尘,像一条黄龙,在官道上翻滚。上百辆粗笨的骡车,车身覆盖着厚厚的、风干的泥浆,深深的车辙在干燥龟裂的土地上刻下歪斜的印记,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缓慢地碾过荒原。古星河坐在头车车辕上,粗布麻衣沾满尘土,脸色是久经风霜的疲惫,唯独那双眼睛,沉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倒映着车后蜿蜒如长蛇的队伍——桃花寨的村民们帮忙押运这一辆辆的粮车,唐枭走到队伍最后面一言不发。
视野尽头,一道粗犷的灰线在地平线上隆起。镇北城。
在凉州军民来之前,这里还是一片被战火舔舐得面目全非的废墟,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骸骨,在风中呜咽。如今,低矮但厚实的新夯土城墙已经初具规模,像一道倔强的伤疤,顽强地缝合在大地的伤口上。城墙下,新开垦的土地向荒野延伸,翻开的泥土在正午的阳光下蒸腾起湿润的腥气。零星的人影正在其中弯腰劳作,锄头落下,带起新鲜的土块。
“到了!”不知是谁在队伍里嘶哑地喊了一声,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火星落进干草堆。
城门口,成群结队的人们在城门口瞭望着这长龙般的队伍,看到粮车后脸上终于挂起了一丝喜色。
古星河没有回头,只是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微微凸起。他轻轻抖了一下缰绳,骡车碾过最后一段坎坷,驶向那扇新立的、原木钉成的沉重城门。
城门内,景象迥异于荒原的萧索。临时搭建的木棚、泥屋错落排开,虽简陋,却透着股生气。街巷间弥漫着米粥的香气和木材燃烧的烟火味。一群半大孩子追逐着一只皮球,尖叫着从车队旁跑过,溅起细小的尘土。几个妇人正合力将一桶清水抬上石台,见到粮车,脸上立刻绽开笑容,遥遥地对着古星河挥手。
“少将军!粮回来啦!”一个瘦高的半大小子眼尖,扯着嗓子喊起来。
喧嚣如同投入水面的石子,一圈圈荡漾开去。越来越多的人从泥屋、木棚里涌出来,汇聚到不算宽阔的主街两旁。目光如同灼热的探针,牢牢钉在那些鼓鼓囊囊的粮袋上。那里面装的不仅是粮食,更是活下去的底气。
古星河跳下车辕,双脚踩在夯实的土地上,一种近乎虚脱的沉重感从脚底升起。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干涩,正要开口,一道清亮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仪的女声,穿透了人群的嘈杂。
“都愣着做什么?卸车!按户头册子,老规矩分派!”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萧清璃大步走来,一身利落的骑装,绯红如烈焰,衬得她眉眼愈发张扬明艳。她身后跟着几个精干的汉子,显然是她的亲随。她目光锐利地扫过粮车,最后落在古星河脸上,那眼神深处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随即被惯常的、带着点戏谑的明亮所取代。
“哟,古大城主,还知道回来?”她走到近前,唇角微扬,语气里是熟稔的调侃,“再晚两天,我这‘长公主’怕是要亲自带人去青州给你收尸了。”
古星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短暂、几乎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声音沙哑:“路上遇到几股狼庭的游骑,耽误了些。”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些眼巴巴望着粮食的面孔,补充道,“粮,足数。”
“算你还有点良心。”萧清璃轻哼一声,不再看他,转而利落地指挥起来,“张伯,带人卸车!李婶,烧几大锅热水,让运粮的兄弟先喝口热的!其他人,排队!谁敢乱挤,今天的粮就别领了!”
她的声音清脆有力,带着天生的指挥若定。人群在她的调度下迅速有序地行动起来,卸车的号子声、粮袋落地的闷响、妇人们低声的交谈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曲充满生机的嘈杂乐章。
古星河紧绷的肩背终于微微松懈了一丝。他看着萧清璃穿梭忙碌的绯红身影,又望向远处城墙下新翻的、充满希望的泥土,连日奔波的疲惫似乎被眼前这粗粝却真实的烟火气冲淡了些许。
她本是天谕的长公主,一生富贵,却为了一群不相干的人沦落至此...
镇北城的日子,在汗水、泥土和炊烟中,一天天有了安稳的轮廓。夯土城墙一日高过一日,新垦的荒地在春雨的滋润下,冒出了怯生生的嫩绿。城里的泥屋木棚虽然简陋,却足以遮风避雨,灶膛里燃起的火光,驱散了流离失所的寒意。
古星河站在城头,望着远处田埂上弯腰劳作的身影,晚风拂过他额前几缕散落的黑发。江砚峰走到他身旁,拍了拍他肩头厚厚的尘土,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星河,城稳了,粮也足。我得回落月城了。”
古星河侧过头,看着这位生死兄弟。江砚峰依旧是那副疏朗挺拔的样子,只是眉宇间少了几分战场上的凛冽,多了些沉静。“师父说剑不能荒废太久。”江砚峰笑了笑,眼神坦荡,“等这边彻底安稳,我再来。”
古星河没说话,只是用力握了握他的手臂。一切尽在不言中。
另一边,唐枭正清点着一排精巧的机括和淬毒的暗器。他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样子,只对着古星河的方向略一点头,算是告别。唐门根基在南边,他留下帮忙重建已是情分,如今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古星河看着两马一前一后,卷起烟尘,消失在官道的尽头。城头一下子空荡了许多,只剩下风声掠过新砌的箭垛,发出呜呜的低鸣。他伫立良久,直到夕阳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城砖上。
他没有回城主府那个简单得只有一张硬板床和一张木桌的“居所”,而是绕到了城墙下新建的演武场角落。这里堆着些废弃的木料和石料,相对僻静。他盘膝坐下,从怀中取出一卷非帛非革、触手冰凉的古卷。
《天机策》。
鬼谷先生留给他的唯一遗物,此物记载了太多玄妙之处,除武学外,甚至包藏前朝辛密。泛黄的书页上,那些扭曲如蝌蚪、又似星辰轨迹的古老文字,在黄昏黯淡的光线下,仿佛活了过来,缓缓流淌,蕴含着难以言喻的玄奥。
古星河凝神静气,心神沉入其中。书页上的字符在他识海中幻化,时而如星图运转,时而如山川脉络,时而化作凌厉的剑气杀机。他眉头时而紧蹙,时而舒展,周身的气息也随之起伏波动,引动着周围稀薄的天地元气微微震荡,连地上的细小沙砾都无声地滚动起来。他沉浸其中,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春日的阳光暖融融地洒在镇北城外的野地上。风里带着新翻泥土的气息和野花淡淡的甜香。石灵儿背着那柄几乎与她娇小身形等高的“巨阙”重剑,步伐却轻快得像只小鹿。她身边跟着张雪柠,少女穿着一身浅蓝衣裙,正弯腰小心翼翼地摘着一朵嫩黄的蒲公英,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了花魂。
“灵儿姐,你看,像不像小伞?”张雪柠直起身,鼓起腮帮子,轻轻一吹。白色的绒球瞬间散开,打着旋儿飞向天空。阳光透过绒毛,给她温婉的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笑容纯净得不染尘埃。
石灵儿咧开嘴,露出两颗小虎牙:“真好看!雪柠你多吹点,让它们飞得远远的!”她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随手拔了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晃着,巨阙宽厚的剑鞘随着她的动作,在身后的草地上拖出一道浅浅的印痕。
就在张雪柠又摘下一朵蒲公英,凑到唇边,腮帮子微微鼓起,正要用力吹出的刹那——
“咻!咻!咻!”
三道乌光撕裂了暖融融的空气,带着刺耳的尖啸,呈品字形,刁钻狠辣地射向石灵儿上中下三路要害!时机拿捏得阴毒至极,正是她心神最为松懈的一瞬!
石灵儿瞳孔骤然收缩!那纯真无邪的笑容瞬间被惊骇取代,但刻在骨子里的战斗本能瞬间爆发!她甚至来不及解下巨阙,娇小的身体猛地向侧面拧转,同时右手闪电般向后一探,握住巨阙那宽厚沉重的剑柄末端,借着全身拧转的力道,将整柄巨剑连鞘带剑,当成一根巨大的铁棍,猛地向上一抡!
“呜——!”
沉闷的破风声响起,厚重的剑鞘裹挟着千钧之力,险之又险地砸开了射向胸腹的两道乌光!火星迸溅!但第三道乌光角度太过刁钻,紧贴着她拧转时露出的腰侧空隙射入!
“噗嗤!”
一声闷响。石灵儿身体剧震,闷哼一声,踉跄着倒退一步,腰侧麻布衣衫瞬间被染红一小片。她的小脸疼得煞白,却死死咬住下唇,硬生生把那声痛呼咽了回去。
“灵儿姐!”张雪柠吓得花容失色,手中的蒲公英飘然落地。
没有给她们任何喘息的机会!三道黑影如同融入地面的墨汁,无声无息地从侧后方的矮树丛中暴射而出!动作迅捷如鬼魅,配合默契无间,一人直扑受伤的石灵儿,两人左右包抄,目标明确地锁定了惊惶的张雪柠!
石灵儿眼中燃起凶悍的火焰!腰侧的剧痛反而激起了她的凶性。她不顾伤势,双手猛地抓住巨阙剑柄,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全身力量灌注双臂,将那柄沉重的巨剑再次抡起,带着一股惨烈的气势,狠狠砸向当先扑来的黑影!
“滚开!”
那黑影似乎没料到这娇小少女重伤之下还能爆发出如此恐怖的蛮力,硬撼巨阙显然不智。他身形诡异一扭,如同滑溜的泥鳅,险险避开了这开碑裂石的一击。沉重的巨阙砸在地上,发出“轰”的一声闷响,泥土草屑飞溅。
但就是这瞬间的迟滞,另外两道黑影已经如同附骨之疽,精准地欺近张雪柠!一只戴着黑色皮套的手,快如闪电,带着一股阴冷的指风,瞬间点向张雪柠颈侧!
“别碰我妹妹!”石灵儿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想要回身救援,却被那第一个缠斗的黑影死死封住去路。
“啊!”张雪柠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被那出手的黑衣人稳稳接住,扛在肩上。她腰间一个小小的、绣着兰草的旧香囊,在挣扎中掉落在地,被一只沾着泥土的黑靴无声踏过。
“撤!”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响起。
扛着张雪柠的黑影和另一个同伴毫不恋战,转身就向荒野深处疾掠而去,动作快得只留下两道模糊的残影。
“把人留下!”石灵儿状若疯虎,巨阙再次带着凄厉的风声横扫,试图逼退眼前的敌人冲过去。但那黑衣人身法极其滑溜,只缠不斗,目的就是拖延。眼看同伴已带着人消失在远处起伏的土丘之后,这黑衣人也虚晃一招,身形向后疾退,几个起落便隐入乱草丛中,消失不见。
旷野瞬间恢复了死寂。只有风吹过草叶的沙沙声,和石灵儿粗重而痛苦的喘息。她腰侧的伤口血流如注,染红了脚下青草。巨阙沉重地拄在地上,支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她死死盯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牙齿深深陷入下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
“雪柠……”她喃喃着,眼中是刻骨的愤怒和自责。下一秒,她猛地拔起巨阙,不顾伤口撕裂的剧痛,踉踉跄跄,跌跌撞撞地朝着镇北城的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奔跑起来。每一步,都在身后留下一个带血的脚印。
城主府内,临时充作书房的小室门窗紧闭。空气凝滞,唯有案几上一盏孤灯,豆大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古星河的身影拉得巨大而扭曲,投在粗糙的土墙上。他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双目紧闭,额角青筋微微跳动,一层细密的汗珠沁出皮肤,又迅速被周身蒸腾起的无形热气灼干。
那卷《天机策》摊开在膝上,古老的字符在昏暗的灯火下仿佛拥有了生命,扭曲、旋转,化作万千玄奥的轨迹在他识海中奔腾冲撞。无数关于星象推演、山川地势、奇门遁甲的奥义,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灌入。他体内的真气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奔腾流转,发出江河奔涌般的低沉轰鸣,在狭小的室内回荡,震得案几上的灯盏和几卷书册都在微微颤动。
这七天七夜,他如同坠入无间风暴,意识在浩瀚艰深的天机奥秘中沉浮挣扎。每一次濒临极限的冲击,都带来撕裂般的痛楚,也伴随着力量境界的疯狂攀升。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丹田气海在急速扩张,经脉被强行拓宽,骨骼在真气的冲刷下发出细微的铮鸣。一种前所未有的强大感正在体内滋生、凝聚。
然而,就在这股力量即将攀至巅峰,似乎要触摸到某个玄之又玄的关隘时——
哗啦!
书页翻动,停留在最后一张。那上面的字符不再流动,而是凝固成一片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混沌。无论古星河如何催动心神,将磅礴的真元灌注其中,那混沌都毫无反应,如同亘古不变的顽石,冰冷地横亘在通往最后奥秘的道路上。
所有奔腾的感悟,所有汹涌的力量,撞在这片混沌之上,都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种空落落的滞涩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被无形屏障阻挡的憋闷。
“呃……”一声压抑的痛苦低吟从古星河喉咙深处挤出。他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暴涨,如同暗夜中划过的两道冷电,刺得昏暗的房间似乎都亮了一瞬。但随即,那光芒深处却翻涌着无法勘破的焦躁与不甘。
“为什么?!”他低吼出声,五指下意识地收紧,骨节发出咯咯的爆响。那承载着鬼谷传承的《天机策》古卷,在他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被狂暴的力量彻底撕碎!
就在这时——
砰!
书房那扇并不结实的木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撞开!一道浑身浴血、气息奄奄的身影,如同断了线的破布娃娃,一头栽了进来,重重地摔在冰冷的地面上。
“星…河…哥…”石灵儿的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腥气。她挣扎着想要抬头,腰侧那个恐怖的伤口还在汩汩冒着鲜血,将她身下的地面迅速染红。那张总是带着虎牙笑容的小脸,此刻惨白如纸,被血污和泥土糊得几乎看不清原本模样,只有那双大眼睛,死死地、带着绝望的急切,望向蒲团上的人。“雪柠…被抓…快…黑衣…”
话未说完,她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那把沉重的巨阙,还被她无意识地紧紧攥在手里,剑鞘上沾满了凝固的血块和新鲜的泥浆。
轰!
一股狂暴无匹的气息如同沉寂的火山骤然喷发!整个书房的气流瞬间被搅动、压缩、撕裂!案几上的孤灯“噗”地一声熄灭,木质的案几表面“咔嚓”一声裂开蛛网般的纹路!墙角的书册被无形的气浪掀飞,纸张哗啦啦漫天飘散!
古星河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蒲团上。
下一刻,他已如鬼魅般出现在石灵儿身边,单膝跪地。他没有去碰她,但那双刚刚还因参悟天机而精光四射的眼眸,此刻已变得一片血红!那血色深处,是足以冻裂灵魂的冰冷杀意,还有一丝被强行压制、却依旧清晰可辨的惊怒!
他伸出手指,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极快地在石灵儿颈侧和心脉几处大穴拂过,暂时封住她汹涌的出血。动作精准迅捷,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寒的戾气。
就在这时,一道绯红的身影如同燃烧的流火,迅疾地抢入屋内,正是萧清璃!她一眼便看清了地上的石灵儿和古星河那双赤红的、如同择人而噬凶兽般的眼睛,心头猛地一沉。
“古星河!”萧清璃清叱一声,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急切,一步拦在他与门口之间。她飞快地扫了一眼石灵儿腰侧狰狞的伤口,秀眉紧锁,语速快如连珠:“她需要立刻救治!来人!快!把最好的金疮药、止血散、参汤全拿来!叫城里懂跌打外伤的刘老伯速来!”
外面立刻响起一阵慌乱急促的脚步声。
古星河缓缓站起身。他周身那股狂暴的气息并未收敛,反而如同即将喷薄的熔岩,更加危险地鼓荡着。他的目光越过萧清璃,死死钉在门外那片被暮色笼罩的天空,仿佛要穿透空间,看到掳走妹妹的凶手。他的拳头捏得死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让开。”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两块生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碴。
“你让开,我现在就去把她带回来。”他重复道,语气里是不容置疑的决绝,带着毁灭一切的疯狂前兆。那卷《天机策》被他死死攥在左手,书页在狂暴的真气和无边戾气的双重压迫下,发出细微的、濒临破碎的哀鸣。
萧清璃的心骤然揪紧。她太清楚古星河此刻的状态——那是困兽濒死般的疯狂,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焰。他要去哪里?去找谁?以他现在这种心神激荡、功法似乎又卡在某个关键瓶颈的状态,孤身闯入未知的龙潭虎穴,与送死何异?
“古星河!你冷静点!”萧清璃不退反进,一步踏前,几乎与他呼吸可闻。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狡黠和傲气的明眸,此刻只剩下焦灼和一种近乎恳求的决绝。“你看看灵儿!她拼死爬回来是为了什么?是为了让你去送死吗?雪柠被掳走,对方必定有所图谋!你现在去,除了把自己也搭进去,还能做什么?!”
她的话语如同锋利的锥子,狠狠刺向古星河被怒火和恐慌占据的心神。他赤红的眼珠转动了一下,目光落在气息奄奄、浑身浴血的石灵儿身上。少女惨白的脸,腰侧那片刺目的猩红……妹妹张雪柠被带走时那惊恐无助的眼神……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疯狂冲撞。
“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抬起右手,五指成爪,指骨因用力而凸起惨白,狂暴的真气在掌心疯狂汇聚、压缩,发出刺耳的嘶鸣!那目标,赫然是左手中那卷承载着鬼谷传承、此刻却无法助他救回至亲的《天机策》!
鬼谷,鬼谷,我却连唯一的亲人都救不了。
他要撕了它!这无用的东西!
“你疯了!”萧清璃脸色剧变,想也没想,整个人合身扑上!她并非去抢夺那卷书,而是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了古星河那只灌注了毁灭性力量的右臂!她的双臂如同铁箍,紧紧锁住他的小臂和肘部,用自己整个身体的重量去压制那足以开碑裂石的力量。
“放开!”古星河手臂肌肉贲张,狂暴的力量震荡开来,萧清璃被震得气血翻涌,喉头一甜,但她咬紧牙关,死死抱住,半步不退!绯红的衣袖在劲气鼓荡下猎猎作响。
“古星河!看着我!”她抬起头,不顾嘴角溢出的一丝鲜红,声音带着穿透灵魂的力量,直刺入他混乱狂暴的意识深处,“撕了它,雪柠就能回来吗?鬼谷先生在天之灵,愿意看到你毁掉他的心血吗?给我七天!不,五天!五天之内,我动用所有天谕在北方埋下的暗线,必定查出雪柠的下落!你现在需要的不是莽撞,是线索!是时间!”
她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古星河混乱的识海中炸开。
时间……线索……
那疯狂汇聚、即将爆裂的真气,在他掌心剧烈地挣扎、鼓荡,如同被囚禁的凶兽,将萧清璃的手臂震得几乎麻木。她清晰地感觉到那毁灭性的力量就在自己怀中咆哮,随时可能将她撕碎。但她依旧死死抱着,那双眼睛倔强地、甚至带着一丝不顾一切的疯狂,迎视着古星河血红的双眸。
一秒,两秒……那足以撕裂金铁的狂暴力量,如同退潮般,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从古星河僵硬的右臂中散去。他紧握《天机策》的左手,指关节也缓缓松开了一丝力道,不再有将其毁灭的意图。
他眼中的赤红,并未消退,但那份足以焚毁理智的疯狂,被强行压下,沉淀为一种更为可怕、更为深沉的冰寒。那冰寒之下,是滔天的怒海。
他猛地抽回被萧清璃抱住的右臂,动作带着一种生硬的、压抑的力道。他没有再看萧清璃,也没有看地上的石灵儿,只是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向那扇被撞开的门。
萧清璃被那力量带得踉跄了一下,扶着门框才站稳。她看着古星河走到门口,沐浴在门外投射进来的最后一线昏黄暮光中。他背对着她,身影挺拔如孤峰,却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孤绝。
“五天。”他的声音传来,低沉,嘶哑,如同砂石在铁器上刮擦,每一个字都冷硬得没有一丝温度,“五天后,无论有没有消息,我都会走。”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身影融入门外渐深的暮色之中,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书房,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浓得化不开的杀意与血腥气。
萧清璃靠在门框上,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她抬手抹去唇边那抹刺眼的血痕,望着古星河消失的方向,明眸深处,忧虑如同藤蔓疯狂滋长,缠绕住心脏。她不敢去想,五天之后,若查不到雪柠的确切消息,这个刚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重建起一点家园火种的男人,会做出怎样石破天惊的事情。
张雪柠这个名字,似乎已经成了他心中无法抹去的逆鳞,随着凉州王及世子张峰的身死,古星河对大昭早已恨入骨髓,若是雪柠再出事...
那柄沉重的巨阙,还静静地躺在石灵儿手边,剑鞘上的血污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暗沉。
五天。
每一刻都如同在滚油中煎熬。镇北城表面依旧运转,垦荒、筑墙、分粮……但一股无形的、沉重的阴霾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城主府内,气氛更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古星河将自己关在静室。大部分时间,他只是枯坐。案头摊着《天机策》,那最后一页的混沌依旧顽固如初。他不再强行冲击,只是凝视着,目光幽深如寒潭,周身气息沉凝,如同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偶尔,他会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隙,望向北方遥远的天际线,那里是连绵的群山和更遥远的大昭腹地。每一次凝望,他眼底的寒冰就厚一分,深一分。
石灵儿在刘老伯和萧清璃带来的珍贵药物全力救治下,第三天终于彻底脱离了危险,从高烧昏迷中醒来。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挣扎着要下床去找古星河,被萧清璃强行按了回去。
“灵儿,别添乱!”萧清璃的声音带着罕见的严厉,但看着少女苍白脸上那双盛满自责和恐惧的大眼睛,心又软了下来。她放柔了声音:“把那天的事,每一个细节,原原本本告诉我,这才是你现在最该做的。”
于是,在石灵儿断断续续、夹杂着痛苦回忆和后怕的叙述中,那些被刻意遗忘的细节,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点点串联起来。
“……那个点倒雪柠的人…他靠近时…我好像闻到了…一种很淡、很奇怪的香味…”石灵儿蹙着眉,努力回忆着那生死一瞬的模糊感知,“…有点像…有点像庙里那种很贵的、金粉描的线香?但又有点不同…更冷一点…”
“线香?金粉?”萧清璃眼神骤然一凝!一个极其特殊、奢侈的用度瞬间掠过脑海。
“还有…他们扛着雪柠走的时候…雪柠的香囊…掉在草里了…”石灵儿补充道,声音带着哭腔,“是我没用…没保护好她…”
“香囊?”古星河低沉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站在了那里,身影被门框切割,大半隐在阴影中,唯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亮得慑人。
石灵儿用力点头:“嗯!就是雪柠一直贴身带着的,那个绣着兰草的旧香囊!”
古星河沉默地转身离去。不多时,他再次回来,手中多了一个沾满泥土、被踩踏得有些变形的蓝色小香囊,上面那株兰草的绣线已经磨损发白。他蹲下身,小心地、近乎虔诚地解开香囊束口的丝绳,将里面早已干枯、失去香气的花瓣和草药碎屑,一点点倒在掌心。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指尖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在那些枯败的碎屑中细细搜寻。萧清璃和石灵儿都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
终于,古星河的动作停住了。他的指尖从一堆灰褐色的干草梗中,捻起了几粒极其微小的、近乎透明的白色结晶碎末。那碎末太微小,若非他凝神细看,几乎会误以为是灰尘。他将那几粒碎末凑到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独特的清冷异香,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钻入鼻腔。这香气…与石灵儿描述的、那黑衣人身上沾染的冷香,如出一辙!
“冰髓凝香…”古星河的声音像是从九幽地底传来,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带着一种确认了某种最坏可能的死寂,“只有大昭皇宫内库…和天启城最顶级的几家勋贵,才用得起的东西。”
石灵儿茫然。萧清璃却瞬间倒抽一口冷气,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大昭皇宫?你是说…皇帝?!”
古星河缓缓站起身。他没有回答萧清璃的问题,只是将那个被踩踏过的香囊,紧紧地、近乎要将其嵌入掌心般攥住。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他转身,再次走向静室。这一次,他的步伐异常沉重,每一步落下,脚下的夯土地面都似乎发出沉闷的呻吟,留下一个浅浅的、带着裂纹的脚印。
第四天傍晚,夕阳如血。
萧清璃带着一身仆仆风尘,几乎是冲进了城主府。她的脸色比平时更加苍白,眼底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难以掩饰的凝重。她屏退左右,径直闯入古星河的静室。
室内没有点灯,光线昏暗。古星河依旧枯坐在蒲团上,背影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案头的《天机策》静静摊开。
“查到了!”萧清璃的声音带着一丝急促的喘息,开门见山,“消息确认!雪柠…是被一队持有大昭禁宫内卫令牌的人,秘密押解,一路走官道急行,已于昨日午后…进入天启城!”她顿了顿,声音艰涩地补充,“目的地…皇城大内,昭明殿侧…寒水狱!”
“寒水狱”三个字落下,如同三块万载寒冰砸在静室的地面上。那是大昭皇城最深处,关押最特殊、最隐秘囚徒的地方,终年不见天日,冰水刺骨,传闻进去的人,从未有活着出来的。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在室内蔓延。
萧清璃清晰地看到,古星河那如同石雕般凝固的背影,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一股无形的、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冰冷彻骨的寒意,瞬间弥漫了整个空间,连案几上残留的一点水渍都似乎要凝结成冰。
“狗皇帝…”三个字,如同从齿缝间磨砺而出,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刻骨的仇恨与滔天的杀意。那不是愤怒的咆哮,而是来自地狱深渊的冰冷宣告。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起身。
随着他起身的动作,一股磅礴如山岳、却又锐利如神兵出鞘的恐怖气息,轰然从他体内爆发!静室内的空气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挤压、扭曲!案几上的《天机策》无风自动,书页疯狂翻卷,发出哗啦啦的急促声响!墙角堆积的几块用于压书的青砖,表面“咔嚓”一声,骤然裂开蛛网般的细密纹路!
那气息,磅礴浩瀚中带着一种撕裂天穹的决绝,赫然已稳稳踏入了一个全新的、足以令当世顶尖强者为之侧目的境界!《天机策》最后那页混沌虽未破开,但这五天在无边焦灼与滔天恨意的极致压迫下,他硬生生将前面所有的领悟融会贯通,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极致!
古星河没有回头,也没有去看那本因他气势而躁动不安的天机秘卷。他径直走向静室角落,那里静静靠着一柄用粗麻布包裹的长条形物体——那是随他杀出凉州尸山血海的佩剑,也是鬼谷一脉传承的信物。
他伸出手,动作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解开了麻布。一柄样式古朴、剑身狭长、通体呈现一种暗沉如夜空般深邃玄色的长剑显露出来。剑身无光,却仿佛能吞噬周围所有的光线,唯有靠近剑锷处,两个细小的、如同星辰刻印般的古老篆文隐约可见——青冥。
指腹缓缓抚过冰冷的剑脊,如同抚过最亲密的战友。下一瞬,玄铁剑已被他稳稳系在身后。剑柄微露肩头,透出一股沉寂千年的杀伐之气。
他转过身。那双眼睛,已经彻底化为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所有的情绪都被冻结在最深处,只剩下纯粹到极致的冰冷与决绝。目光扫过萧清璃写满担忧的脸庞,没有任何言语。
他迈步,走向门口。
“古星河!”萧清璃在他即将踏出房门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喊出声。她快步上前,拦在他面前,手中紧紧攥着一件东西。那是一支玉簪,通体温润洁白,唯有簪头一点,镶嵌着极其精巧、细如发丝的金线,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小小鸾鸟。在昏暗的光线下,那金线流转着微弱却执拗的光芒。
“这个…你拿着。”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强行将玉簪塞进古星河冰冷僵硬的手中。指尖相触的瞬间,她感受到的只有刺骨的寒意。“天启城龙潭虎穴,大内更是步步杀机…这是我…我母妃的遗物,天谕宫廷的信物…或许…或许能帮你挡掉一些不必要的盘查纠缠…”她语速很快,像是在掩饰什么,“别弄丢了!还有…”
她抬起头,那双总是明艳飞扬的眼眸,此刻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死死盯着古星河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活着回来!”
古星河握着那支还带着萧清璃掌心一点温度的玉簪,冰冷的指尖似乎被那点微热灼了一下。他没有看簪子,目光依旧锁在门外那片被暮色吞噬的北方天际。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的颔首。
他不再停留,一步踏出静室的门槛。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院落中响起,每一步都像踏在人的心弦上,敲打着暮色。他径直穿过刚刚亮起零星灯火、气氛压抑的城主府前院,走向那扇新立的、厚实的城门。
守门的士兵早已得到命令,无声地、沉重地推开巨大的门扇。门轴发出艰涩的呻吟,如同垂暮老者的叹息。
门外,是无尽的荒野和通往北方、通往那座龙潭虎穴的漫长官道。最后一丝残阳的余烬在天边挣扎,将他的身影拉得极长、极孤寂,投射在身后镇北城新夯的、尚显粗糙的城墙上,如同一柄即将离鞘、刺破黑暗的孤剑。
他没有回头看一眼身后渐渐亮起灯火、如同在荒野中点燃微小篝火的镇北城。只是将手中那支带着微弱暖意的玉簪,紧紧攥住,然后毫不犹豫地,将其深深揣入怀中,紧贴着心口的位置。
冰冷的玄衣被晚风吹动,猎猎作响。他迈开步伐,身影融入官道尽头那片愈发深沉的暮色与初起的薄雾之中,步伐由沉重渐渐转为一种奇异的稳定,每一步踏下,都带着一种一去不返的决然。
风从北方吹来,卷起地上的沙尘,呜咽着掠过空旷的原野,吹向那座名为天启的、巨大的、冰冷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