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庭骑兵的蹄声和血腥味,如同被秋风吹散的落叶,最终消失在冀州平原深处。小村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十几户人家破人亡,空气中弥漫着焦土和未散尽的哀伤。然而,就在村民们舔舐伤口、惶惶不可终日之际,新的旗帜插上了村口残破的望楼。
是大周。
黑底金边的龙旗取代了曾经大昭的玄鸟旗。消息如同长了脚的风,迅速在幸存的村民间传开:前朝大周,那些被斥为“余孽”的人,竟真的卷土重来,不仅占据了京城天启,更以雷霆之势接管了冀州。一队队身着黑色皮甲、纪律严明的周军进驻了附近的集镇,肃清了零星的流寇,张贴安民告示,承诺恢复秩序,减免税赋。
狼庭的威胁,似乎真的被这道无形的屏障暂时挡在了北方。小村的日子,在一种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中,重新开始了流淌。
古星河身上的伤,在雪柠日复一日的悉心照料下,缓慢地愈合着。断裂的经脉依旧死寂,那曾经足以撼动山河的力量,仿佛彻底沉入了无边的黑暗深渊,再无声息。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动作间带着难以掩饰滞涩的古星河,劈柴、担水、修补被马蹄踏坏的篱笆。只是偶尔,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当他试图搬动一块稍重的石头,或因一个踉跄而牵动旧伤时,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会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几乎无法捕捉的痛楚与……不甘。
日子太紧巴了。狼庭的劫掠带走了村里本就微薄的存粮和仅有的几头牲畜。古星河劈柴换来的那点微末铜钱,连糊口都艰难。
“哥,我去镇上的王婶家看看。”雪柠这天起了个大早,换上了那件最干净、补丁最少的蓝色旧布裙,小心地梳理好长发,用一根磨得光滑的木簪绾住。她的小脸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郑重,“王婶说她们绣坊最近接了一批绢花的活计,工钱按件算,手脚麻利些,一天也能换几个铜板,还能带些碎布头回来。”
古星河正在院中用钝刀削着几根细竹篾,闻言动作一顿,眉头下意识地蹙紧。镇子离村子有五六里地,要穿过一片荒凉的河滩地。他不放心。
“我陪你去。”他放下手里的竹篾,就要起身。
“不用!”雪柠连忙摆手,小跑到他面前,仰着脸,努力绽开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哥,你伤还没好利索,在家歇着。王婶说她们坊里人多,路上也有同村的姐妹结伴,没事的。你看,”她指了指院角新垒起的柴垛,“家里的柴够烧好些天了,你就安心养着,等我回来给你熬药。”
她的眼睛清澈见底,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古星河看着她,沉默了片刻。他知道妹妹不想成为负担,想为这个家做点什么。最终,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只低沉地叮嘱了一句:“路上小心,早些回来。”
“嗯!”雪柠用力点头,像只轻盈的小雀儿,挎着一个旧布包,脚步轻快地出了院门。
镇上的绣坊嘈杂而拥挤,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染料和浆糊的味道。雪柠坐在一群妇人中间,低着头,指尖飞快地捻着丝线,将一片片裁剪好的薄绢折叠、缠绕、固定,变成一朵朵精巧的绢花。她的手指白皙纤巧,动作却异常麻利,很快就在一堆成品中脱颖而出。王婶看着,满意地点头,特意多分了些活计给她。
午后的阳光斜斜照进绣坊的门槛。雪柠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睛,准备去水缸边舀口水喝。刚走到门口,一个身影恰好也朝这边走来,两人差点撞上。
“哎哟,对不住对不住!”一个清瘦的书生慌忙后退一步,连连作揖。他穿着洗得发白、肘部打了补丁的青色长衫,面容清秀,带着几分读书人的斯文气,只是眉宇间有股挥之不去的愁苦和窘迫。他是村西头李家的儿子,叫李墨,是个屡试不第的穷秀才,平日里靠着在镇上学堂帮闲和替人写书信糊口。
“没…没关系。”雪柠也吓了一跳,微微红了脸,小声回道。
李墨抬起头,看清是雪柠,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亮光。他早就在村里留意到这个像山涧清泉般纯净的姑娘了,只是碍于古星河那沉默寡言、自带疏离感的气场,一直不敢接近。
“是…是雪柠姑娘啊。”李墨有些局促地搓着手,脸上堆起温和的笑意,“也来绣坊做活?真是辛苦姑娘了。”他的目光落在雪柠手中的绢花上,由衷赞叹道:“姑娘的手真巧,这花做得比旁人精致多了。”
雪柠被他夸得有些不好意思,抿嘴笑了笑,低声道:“李大哥过奖了,混口饭吃罢了。”说完,便想绕开他去喝水。
“哎,等等!”李墨像是鼓足了勇气,从怀里摸出一本用蓝布包着的、边角磨损得厉害的书册,“前日收拾旧物,翻到这本《乐府诗集》,里面有些句子极美。我…我瞧着姑娘像是喜欢清静的人,或许闲暇时翻翻,能解些烦闷?”他小心翼翼地将书递过去,眼神里带着期待。
雪柠愣了一下。她认得几个字,还是小时候二哥教的,但从未有人送过她书。想起二哥的那张脸,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她看着那本旧书,又看看李墨真诚的眼神,一时不知该不该接。
就在这微妙的静默间,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如同炸雷般响起:
“姓李的酸丁!你在这儿鬼鬼祟祟围着雪柠妹子干嘛呢?!”
一个身材壮硕、穿着短褂、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汉子大步流星地闯了过来,正是村里的“一霸”杨力。他爹是村里的里正,仗着这点势力和一身蛮力,杨力在村里横行惯了。他也早就看上了张雪柠,只是同样慑于古星河那股子冰凉的狠劲,不敢太过造次。此刻见李墨这穷酸秀才竟敢凑近雪柠献殷勤,一股邪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李墨吓得一哆嗦,手里的书差点掉地上,脸瞬间白了:“杨…杨大哥,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只是!”杨力一把揪住李墨的衣领,像拎小鸡一样把他提溜起来,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他脸上,“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穷酸样!雪柠妹子是你能惦记的?你竟然还惹的雪柠妹子哭了,再让我看见你靠近她,老子打断你的狗腿!”说着,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推。
“哎哟!”李墨踉跄着向后倒去,后背重重撞在绣坊的门框上,痛得龇牙咧嘴,手中的诗集也“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杨力!你干什么!”雪柠又惊又怒,小脸气得通红,想上前扶李墨,却被杨力壮硕的身躯有意无意地挡住了。
“妹子别怕!”杨力立刻换了副面孔,对着雪柠挤出笑容,拍着胸脯,“有哥在,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欺负你!这酸丁就是欠揍!”说着,还示威似的朝地上蜷缩的李墨瞪了一眼。
越想越气,走过去狠踹了几脚地上的李墨,一股惨叫声从地上传来。
绣坊内外的人都被惊动了,纷纷探头张望,却没人敢上前阻拦杨力。
“够了。”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不大,却像冰冷的石子投入喧嚣的水面,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让周围的嘈杂瞬间安静了几分。
古星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巷口。他肩上扛着一小捆新劈的木柴,大概是去镇上柴市换东西,顺路来接雪柠。他的身影依旧单薄,步伐也带着伤后的滞重,但那双看过来的眼睛,平静无波,却让刚刚还气焰嚣张的杨力,心底莫名地打了个突。
杨力对上那双眼睛,嚣张的气焰不自觉地矮了三分。他看着古星河那双沉静如水的眼神,又想起那天狼庭来袭时,这人虽然被打倒了,但那种孤身提柴刀迎敌的气势……他强撑着,梗着脖子道:“古…古大哥,你来得正好!这酸丁想占雪柠妹子便宜,我替你教训他呢!”
古星河的目光扫过地上狼狈的李墨,又落在杨力脸上,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淡淡地说:“你,挡路了。”
没有斥责,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但那平静之下,却仿佛蕴藏着某种让杨力本能感到危险的东西。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终究没敢再吭声,悻悻地侧身让开了路。
古星河走到雪柠身边,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气鼓鼓的样子,又瞥了一眼地上那本沾了灰的《乐府诗集》,没说什么。他弯腰,沉默地捡起书册,拍了拍上面的尘土,递还给还坐在地上、惊魂未定的李墨。
李墨手忙脚乱地接过书,连声道谢:“多…多谢古大哥…”
古星河没应,只是对雪柠说:“回家。”
雪柠赶紧应了一声,看也没看杨力,小跑着跟上哥哥的脚步。走出几步,她忍不住回头,看到李墨正扶着墙慢慢站起来,脸上带着羞愧和感激混杂的复杂表情,而杨力则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眼神阴沉地盯着古星河离去的背影,杨力在村中横行霸道惯了,不知怎的,见到古星河那双眼眸不自觉有些双腿发软,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深沉,冷静,总是对周围事物带着一丝杀意,很少却很纯粹。
夕阳将兄妹俩的影子拉得很长。雪柠偷偷看着哥哥沉默的侧脸,小声问:“哥,那杨力太欺负人了!李大哥他…”
“离他远点。”古星河打断她,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还有那个秀才,也一样。”
“为什么?”雪柠不解,“李大哥…他人不坏的,就是…”就是太软弱了些。
“麻烦。”古星河只吐出两个字。他看得清楚,李墨那点心思写在脸上,杨力的蛮横更是赤裸裸。雪柠就像一块无瑕的美玉,落入这浑浊的泥潭,任何靠近都可能带来不必要的纠缠和危险。他现在这副残躯,能护她几分周全?
雪柠似懂非懂,但哥哥的话她总是听的,轻轻“哦”了一声,不再多问。她低头,从旧布包里小心地摸出几个铜板和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碎布头,献宝似的捧到古星河眼前,眼睛亮晶晶的:“哥,你看!我今天赚的!王婶说我做得快又好,多给了我两个铜板呢!这些布头颜色可好了,我回去给你纳双新鞋垫!”
夕阳的余晖落在她沾着丝线的小手上,也落在她因为兴奋和一点点小骄傲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纯净得如同初雪。
古星河看着那几枚沾着汗渍的铜板和那包五颜六色的碎布头,又看看妹妹亮晶晶、充满希望的眼睛。胸腔深处,那早已习惯冰冷死寂的地方,似乎被这微弱的灶火般的光芒,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熨帖了一下。
他几不可察地“嗯”了一声,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接过了雪柠手中的布包。
“我们为什么不回镇北城呢?”张雪柠眨巴了一下她那双大眼睛,“清璃姐姐她对你...”
“她做的够多了,我这种废人就不用去拖累她了。”古星河打断了妹妹的话,他心里很清楚,大周控制北方,在江湖的刀是玄月教,他如今的残躯根本无法抵御那些杀手,再回镇北城只是把灾难带给那些无辜的凉州村民,如今躲藏在这小村落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
村口的老槐树下,几个老人正议论着新贴出来的大周告示。古星河扛着柴,牵着妹妹,从他们身边沉默地走过。告示上承诺的“轻徭薄赋”、“恢复生产”的字眼,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平静的日子,如同村边那条浑浊的小河,表面波澜不惊,缓缓流淌。古星河劈柴时,偶尔会停下来,望着北方天启城的方向,眉头微锁。大周的统治,暂时带来了安全,却也像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下来。那些远在天京城的棋手,落子之后,这冀州小村的平静,又能持续多久?
而在这看似普通的日常之下,杨力眼中压抑的阴鸷,李墨偶然投向小院时复杂的目光,都如同河底悄然涌动的暗流,预示着这短暂的安宁,或许并不那么牢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