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明,东方天际只透出一线惨淡的青灰,如同浸了水的旧布。黑虎寨笼罩在一片湿冷粘稠的晨雾里,如同巨大的伤口上凝结的污浊血痂。昨夜的烈焰已熄,只留下无数焦黑的断壁残垣,袅袅升腾着刺鼻的焦糊与血腥混合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头。空气冰冷,吸一口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
古星河轻轻掩上那扇昨夜被撞破、只用几根木条草草钉住的房门。门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在死寂的清晨格外刺耳。他转过身,动作有些滞涩,体内寸断的经脉经过一夜的煎熬,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出绵密的钝痛。他蹲下身,将一件厚实的、浆洗得有些发硬的旧棉袄仔细裹在张雪柠身上,仔细地系好每一个布扣,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稀世珍宝。
“柠儿,冷吗?”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尚未散尽的沙哑。
张雪柠仰着小脸,大大的眼睛里还残留着昨夜惊吓后的懵懂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她用力摇了摇头,小手紧紧攥着古星河一片衣角,细声细气地说:“不冷,有哥在。”她的目光怯怯地扫过四周那些焦黑的废墟和尚未清理干净的暗红痕迹,小小的身体下意识地又往哥哥身边缩了缩。
古星河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妹妹冰凉的小手完全包裹在自己粗糙的掌心里,牵着她,踏过一片狼藉的练武场。脚下是碎裂的青石板、凝结的暗红血块、散落的兵刃碎片,每一步都踏在昨夜的血腥之上。帮众们疲惫地清理着残局,搬运着同袍和土匪的尸体,麻木的脸上刻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悲痛。他们的目光偶尔扫过这对沉默走向寨门的兄妹,眼神复杂,敬畏、感激、疑惑、疏离……交织混杂。
刚走到寨门那由两根粗木支撑、象征意义大于防御作用的简陋牌楼下,一道红色的身影如同燃烧的火焰,猛地从旁边的晨雾中冲出,拦在了他们面前。
陆红缨。
她显然也是一夜未眠,甚至可能连身上那件沾染了血污和烟尘的红色劲装都未曾换下。几缕散乱的发丝贴在汗湿的额角,眼睑下带着明显的青影,那双总是明亮锐利的杏眼此刻布满了血丝,却依旧灼灼地、带着一股执拗的火焰,死死盯着古星河。
“要走?”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带着一夜嘶吼后的沙哑,劈头就问,没有丝毫迂回。晨风卷起她额前的碎发,露出光洁却紧绷的额头。
古星河停下脚步,将张雪柠往身后带了带,平静地迎上她逼视的目光,点了点头,动作轻微却不容置疑。
陆红缨胸口剧烈起伏了一下,仿佛被这简单的动作刺痛。她猛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蓝色粗布钱袋,不由分说地、几乎是带着一股蛮横的力道,狠狠塞进古星河手里。钱袋入手沉重,里面除了铜钱碰撞的声响,还能摸到几块硬实的碎银棱角。
“拿着!”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拒绝的命令口吻,目光却紧紧锁在古星河苍白的脸上,试图从那平静无波的表情下挖出点什么。“黑虎寨穷,但这点盘缠还拿得出!此去路途遥远,你……”她的话语顿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句更加强硬的,“别饿着雪柠!”
古星河看着手中那个还带着对方体温和一丝淡淡汗味的钱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他抬起眼,目光掠过陆红缨眼中那些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急切、挽留,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他沉默了极短的一瞬,随即手腕一翻,将钱袋稳稳地塞进了自己怀中。
“多谢陆姑娘。”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太多波澜,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承了这份情。
见他收下,陆红缨眼中那点执拗的火焰似乎亮了一瞬,仿佛抓住了一丝希望。她上前一步,距离骤然拉近,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清冷气息和淡淡的草药苦味。她的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恳切的意味:“古星河!留下吧!昨夜之事,黑虎帮上下铭感五内!有我陆红缨在,有我爹在,定能护你们兄妹周全!那些麻烦……”她咬了咬下唇,眼神锐利,“我黑虎帮不怕!”
她的目光灼热,带着江湖儿女特有的直率与担当,也带着一丝她自己或许都未完全明了的、想要留住眼前这个谜一般少年的冲动。
古星河静静地听着,晨风吹拂着他额前略显凌乱的碎发,露出光洁却毫无血色的额头。他听完,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淡、极短促的弧度,似笑非笑,更像是一种洞悉世事后的疲惫与了然。
“陆姑娘高义,”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投入寒潭的石子,“好意,心领了。”他的目光越过陆红缨英气的肩头,望向寨门外雾气弥漫、通往未知远方的山路,眼神幽深。“只是……麻烦这东西,”他顿了顿,一阵压抑不住的、沉闷的咳嗽声猝然从喉咙深处涌出,打断了他的话语。他侧过头,用手背抵住唇,肩头因咳嗽而微微耸动,片刻后才勉强压下,抬起脸,脸色似乎更白了几分,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如渊。
“……总是比朋友,来得更快些。”
这句话很轻,落在陆红缨耳中却重如千钧。那其中蕴含的疏离与拒绝,冰冷而清晰,如同淬了寒冰的针,瞬间刺破了她所有试图挽留的言辞。她脸上的急切和那一丝隐秘的期待瞬间僵住,随即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一种被直白拒绝后的难堪和……一丝清晰的刺痛,从心口蔓延开来。
古星河不再看她,他低下头,从自己破旧的袖中,缓缓取出那枚婴儿巴掌大小、触手冰凉的黝黑令牌——黑虎令。令牌上那狰狞的虎头在黯淡的晨光下,双目处的幽暗矿石反射着两点冰冷的光。他没有丝毫留恋,仿佛只是丢掉一件无用的累赘,极其随意地、轻轻地将令牌放在了旁边一块被昨夜鲜血浸染成暗褐色的石阶上。
令牌落在石阶上,发出一声沉闷短促的轻响。
做完这一切,古星河不再停留。他重新牵起张雪柠的手,紧了紧包裹着她小手的力道,低声说了句:“柠儿,走了。”便迈开步子,径直绕过了僵立在原地、脸色变幻不定的陆红缨,头也不回地踏入了寨门外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晨雾之中。
张雪柠被哥哥牵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看到那位昨夜像火一样保护他们的红衣姐姐,还呆呆地站在原地,晨风吹动着她的衣摆和发丝,她的肩膀似乎微微塌了下去,背影在浓雾的衬托下,竟透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浓重的……孤单。张雪柠小小的心里莫名地揪了一下,她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更紧地攥住了哥哥的手,跟着他,小小的身影很快也被翻涌的灰白色雾气吞没,只留下两道模糊的轮廓,渐行渐远。
陆红缨如同被钉在了原地,目光死死盯着石阶上那枚冰冷的黑虎令。令牌旁边,暗褐色的血迹刺目惊心。少年最后那句“麻烦总比朋友来得快”如同魔咒,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嘲讽,将她昨夜激荡的心潮和刚刚升腾起的、连自己都未曾细辨的悸动,浇了个透心凉。
她慢慢弯下腰,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令牌,一股寒意瞬间从指尖窜遍全身。她攥紧了令牌,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几乎要将那坚硬的金属嵌进掌心。她猛地抬起头,望向那两人消失的方向,浓雾翻滚,早已空无一人。只有晨风呜咽着穿过破败的寨门,卷起几片焦黑的枯叶,打着旋儿,如同无声的嘲弄。
“傻姑娘...”一道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是她的父亲,黑虎帮的帮主陆千啸,他脸上带着一丝的疲倦。
“爹?”陆红缨回头看着自己的父亲,从昨天开始就一直没见过他,此刻看到父亲满脸疲惫才猛然惊醒,那块令牌是自己父亲给古星河的,也是自己父亲在暗中辅助古星河布阵。
“忘了他吧,他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爹更希望你能平平安安过完一生。”陆千啸声音很平淡。
陆红缨脸色微红,侧过头看着那人远去的背影,用仅自己能听见的话说了句,“一路平安。”
正午时分,官道旁的“悦来”酒楼人声鼎沸,喧嚣得如同开了锅的沸水。南来北往的商旅、风尘仆仆的镖师、带着刀剑的江湖客挤满了大堂,汗味、酒气、菜肴的油腻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有的、属于路途的嘈杂气息。
二楼靠窗一个相对清净的角落,古星河和张雪柠相对而坐。桌上摆着几碟简单的素菜:一碟清炒时蔬,一碟雪白的豆腐,还有一小碗飘着几颗油星的青菜汤。古星河面前放着一杯清茶,袅袅热气升腾。张雪柠则捧着一个比她小手还大的白面馒头,小口小口地啃着,腮帮子鼓鼓囊囊,像只努力进食的小松鼠。她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周围喧闹的一切,昨夜的血色阴霾似乎被这鲜活的人间烟火冲淡了许多。
忽然,她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事物,小手猛地扯了扯古星河洗得发白的衣袖,小身子努力地往窗边探,另一只沾着馒头屑的小手指着楼下长街远处悬挂的一排排彩纸扎成的花灯和彩绸,兴奋得小脸泛红:
“哥!哥!快看!那是什么?好漂亮呀!像……像过年一样!”她的声音清亮,带着孩童特有的雀跃,“是不是有糖人?还有晚上会亮的灯?是不是……是不是还有烟花?”说到“烟花”两个字时,她的眼睛亮得如同落入了星辰,充满了纯粹的向往。
古星河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远处街口确实张灯结彩,一派节日将近的喜庆。他刚想开口,邻桌几个江湖汉子粗豪的谈笑声却如同炸雷般响起,瞬间盖过了张雪柠的声音。
“听说了没?落月城!下月十五!”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灌了一大口酒,酒水顺着胡须滴落,声音洪亮,唾沫横飞,“天机阁!沉寂了快二十年了吧?嘿!这次玩大的了!要在落月城重开山门,广邀天下群雄!”
“何止是重开山门!”旁边一个精瘦的同伴一拍桌子,激动地接口,“落月城本就要举办‘揽月节’,这下双喜临门!天机阁阁主放话了,就在揽月节最热闹的那天晚上,月满中天之时,要当众公布‘天骄榜’!重新排定这天下年轻一辈的座次!这可是轰动整个江湖的大事!”
“天骄榜?!”同桌一个年轻些的佩刀汉子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溜圆,“乖乖!这可是天机阁压箱底的玩意儿!上一份榜单还是二十年前,上榜的那些位,如今哪个不是跺跺脚江湖震三震的大人物?这次……不知哪些人能登榜?”
络腮胡汉子嘿嘿一笑,压低了点声音,带着几分神秘:“听说,剑仙王逸王老前辈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关门弟子,就在落月城暂居!叫……叫什么来着?江……江砚峰!对!就是他!一手‘青莲剑歌’得了王老神仙真传,飘逸绝伦!这位爷,铁定是天骄榜榜首的有力争夺者!说不定还能借此机会一睹剑仙传人的风采!”
“江砚峰?是他!”精瘦汉子也兴奋起来,“传言他嗜酒如命,剑法却出神入化,有谪仙之姿!真想看看啊……”
邻桌的喧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当“江砚峰”三个字清晰地传入耳中时,古星河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杯沿边缘,一圈微小的涟漪无声荡开。他深潭般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光芒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那是久别故人的波澜?是听闻兄弟消息的触动?还是对“天骄榜”这风云际会之地的某种预判?所有的情绪都只在那瞬间的凝滞中翻涌,旋即又被更深的平静覆盖。他缓缓垂下眼睑,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仿佛邻桌谈论的惊天消息,远不及这一杯清茶来得真实。
张雪柠却被“揽月节”、“糖人”、“烟花”这些字眼彻底吸引了。邻桌那些什么天骄榜、剑仙弟子,对她而言如同天书。她只听到“落月城要办大节”,小脸上瞬间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大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里面盛满了纯粹的憧憬。
“哥!”她放下啃了一半的馒头,两只小手都抓住了古星河的胳膊,轻轻地摇晃着,带着撒娇的意味,声音又软又糯,充满了希冀,“落月城!有节!有糖人!有烟花!柠儿……柠儿想去看看!好不好?”她仰着小脸,满是期待地望着哥哥,那眼神让人无法拒绝。
古星河抬起眼,看着妹妹眼中闪烁的、久违的属于孩童的明亮光彩。那光彩驱散了昨夜残留的惊惧阴霾。他沉默了几息,那几息里,或许闪过落月城可能的风云诡谲,闪过江砚峰这个名字带来的复杂牵连。然而,最终,他只是伸出修长却略显苍白的手指,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拂去妹妹嘴角沾着的一点馒头屑。
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宠溺的纵容。
“好。”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柠儿喜欢,就去。”
“太好了!哥最好了!”张雪柠立刻欢呼起来,小脸上笑开了花,仿佛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贵的承诺。
这时,酒楼门口传来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伴随着细弱的哀求。一个头发花白、衣衫褴褛、几乎看不清面容的老乞丐,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竹棍,颤巍巍地倚在门框边。他的一条腿似乎有残疾,以一种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枯瘦如柴的手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碗,碗里零星躺着几枚铜板。他浑浊的眼睛茫然地扫视着喧闹的大堂,每一次咳嗽都让他佝偻的身体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散架。店小二皱着眉头,远远地呵斥着让他离开,别影响生意。
张雪柠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她看着老乞丐在寒风中颤抖的身体,看着他碗里那少得可怜的铜板,又低头看了看自己面前那个只啃了一半、还散发着麦香的白面大馒头,还有那碟几乎没怎么动过的、油亮亮的清炒时蔬。她小小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那双清澈的大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充满了真切的同情和不忍。
她几乎没有犹豫,小手飞快地抓起自己那个还温热的馒头,又拿起桌上唯一一盘荤腥——一小碟切得薄薄的酱牛肉,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碟菜,迈着小碎步,噔噔噔地跑到门口的老乞丐面前。
她个子低着头,努力地把手里的东西举起,声音清脆而带着孩童特有的纯真善意:
“老爷爷,这个给你吃!热的!还有肉!”她端着碗想放稳在乞丐的破碗旁。
老乞丐浑浊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卑微和惶恐淹没。他看着眼前衣着虽然简朴却干净整洁的女孩,看着她递过来的、对此刻的他而言如同珍馐的食物,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只发出更剧烈的咳嗽。
店小二见状,脸色更难看了,正要上前驱赶。一只修长却骨节分明、略显苍白的手轻轻按在了张雪柠的肩头。
古星河不知何时已无声地站到了妹妹身后。他没有看那店小二,只是对着因为咳嗽而几乎直不起腰的老乞丐,极其平静地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周围的嘈杂:“拿着吧。”
他的目光落在妹妹仰起的小脸上,那里面没有丝毫责备,只有一种无声的默许和支持。随即,他探手入怀,取出一块不大的碎银,看也未看,轻轻放进了老乞丐那只颤抖着的、捧着破碗的手中。碎银落在碗底几枚铜钱上,发出轻微却沉甸的声响。
老乞丐彻底愣住了,看着碗里那块足以让他饱食多日的碎银,又看看眼前这对气质迥异的兄妹,浑浊的眼中涌出大颗的泪珠,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淌下。他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想要磕头道谢,却被古星河一个平静的眼神止住。
古星河不再多言,牵起妹妹的手,转身走回座位。张雪柠紧紧跟着哥哥,一步三回头地看着那个对着他们背影不断作揖的老乞丐,小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仿佛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哥,老爷爷能吃饱了,对吧?”她小声问,带着一丝确认的期盼。
“嗯。”古星河应了一声,重新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豆腐放进妹妹碗里,“吃饭。”
落月城,揽月峰。
此峰孤峭,如利剑直插云霄,峰顶平坦如台,是观览全城、承接星月的绝佳之处,亦是城中剑客雅士偏爱的清修之地。此刻,夜幕低垂,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悬于深蓝天幕,清辉如霜,洒满峰顶。远处落月城的万家灯火如同铺陈在大地上的细碎星河,喧闹的人间烟火气被山风过滤,传至峰顶已变得模糊而遥远,只剩下一种宏大的、无声的背景。
峰顶边缘,一块探出悬崖的嶙峋巨石之上,一道白衣身影临风而立。夜风鼓荡着他宽大的袖袍,猎猎作响,如同随时要乘风归去的仙人。他身形颀长挺拔,墨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简单的青色布带松松束在脑后,几缕发丝被风拂起,掠过他线条流畅却带着几分落拓不羁的侧脸。他手中提着一个硕大的酒坛,坛口泥封已去,浓烈的酒香混合着清冷的山风弥散开来。
正是江砚峰。
他仰头,对着那轮孤月,举起了沉重的酒坛。澄澈的酒液如同一条小小的、闪亮的瀑布,倾泻而下,注入他微张的口中。更多的酒水泼洒出来,淋湿了他胸前的衣襟,在月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顺着他线条清晰的下颌流淌,如同坠落的银河碎片。辛辣的酒液滚过喉咙,带来灼烧般的快意,却似乎冲不散眉宇间那缕挥之不去的寂寥。
“哈——”他长笑一声,笑声清越,却带着一种穿透夜空的孤高与落寞,远远地传开,最终消散在猎猎的山风里,连回音都显得单薄。他随手将空了大半的酒坛搁在脚边粗糙的岩石上,发出“咚”的一声轻响。
他反手,“锵啷”一声清越龙吟,一柄三尺青锋已然出鞘。剑身如一泓秋水,在清冷的月光下流淌着森寒而纯粹的光华,剑锷处,一朵小巧精致的青莲浮雕仿佛在月华下悄然绽放。剑穗是鲜亮的红色,此刻正随着山风狂舞,有几缕缠上了旁边歪倒的酒坛坛口。
没有观众,没有喝彩。江砚峰的身影在孤峰绝顶之上,在无垠的月光之下,骤然动了!
那已不是单纯的剑法,更像是一场与月共舞的醉歌。他的身影时而如流云般舒展飘逸,长剑划破空气,发出清越悠长的嗡鸣,剑光如同月华倾泻,绵绵不绝;时而步伐踉跄,如同醉汉般歪斜倾倒,手中长剑却于不可思议的角度骤然刺出,快如闪电,狠戾刁钻,带着撕裂夜风的尖啸!飘逸与狂放,洒脱与凌厉,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在他身上完美融合,随着酒意和心意恣意挥洒。剑光缭绕周身,泼洒出一片片清冷的银辉,仿佛将天上的月光都引了下来,缠绕于剑锋之上,形成一片令人目眩神迷的光幕。剑气纵横,切割着凛冽的山风,发出呜呜的声响。
剑势越来越急,越来越狂,如同他胸中奔涌的、无处诉说的情绪。最终,在一式凌厉无匹的斜撩之后,剑光骤然收敛。江砚峰的身影凝立在悬崖边缘,长剑斜指下方灯火辉煌的落月城,微微喘息着。山风卷起他散落的长发和衣袂,勾勒出遗世独立的孤影。
他缓缓垂下剑尖,另一只手提起脚边还剩小半的酒坛。没有再用酒水浇灌胸中块垒,只是将冰凉的坛身贴在自己微微发烫的额角。月光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也照亮了他眼底深处那一抹浓得化不开的寂寥。他仰望着那轮亘古不变的孤月,眼神有些空茫,仿佛穿透了时空。
“揽月节……天骄榜……”他低声自语,声音被风吹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嘲和更深重的孤寂,“呵……名利场……好生无趣……”
他提起酒坛,再次仰头痛饮。辛辣的液体滚入喉中,却驱不散这峰顶无边的清冷。他猛地将酒坛中剩余的酒液尽数泼洒向深不见底的悬崖之下,酒水在月光中划出一道短暂的银色弧线,瞬间便被黑暗吞噬。
“星河……”一声模糊的、带着浓重酒意的呢喃,最终消散在呜咽的山风里,轻得像一声叹息。他望着城中的万家灯火,那喧嚣似乎与他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你……到底……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