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移斗转,日月往还。
往日种种被时间一遍遍冲刷,再重的血腥气也显得干净了。
宗门会补上新人,玉竹峰会长出了新笋,万物生生流转,众生涓涓不息。
三年的时光一闪而过,又是一届舟山庙会。
夜晚总是会有烟火大会,玉竹峰被封了,谁都进不去,褚边荷坐在自己的屋顶,手中拿着一只纸糊的青雀无意识地摆动着。
曾经稚气的少女如今出落的亭亭玉立,两道麻花辫从耳际垂下,掠过胸口划出一道可爱的弧度,竹叶一般的刘海被山风吹拂,那眉宇间的玲珑却掩盖不住眸中的一缕惆怅。
山下无论多么盛大的场面,到了山上也只化为远方几处星星点点的火光。
有一点火光在缓慢地移动着,褚边荷知道那是福车队伍,他们要绕着舟山河环游一周,车上的人扮作河怪与各类神仙,一路抛撒留风棠的花瓣,人们簇拥在街头,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可是她始终无缘得见,这样的夜晚她已经重复看了三个年头了。
月色皎洁,山风渐冷,褚边荷从屋檐跳下,轻巧如一只麻雀,落地时腰间的一枚同心圆玉佩发出清响,她很喜欢这个声音,这会让她想起一个人。
也是三年前的这个时候,山伯伯打走了一个闯山的坏人,她带着安稳的倦意沉沉睡去,想着明天见到三千,想着晚上和父亲、令方师傅他们一起坐在石桌前,其乐融融,想着与三千准备的礼物,枕边的纸雀也发出叽叽喳喳的吵闹。
再醒来时已是临近傍晚,她几乎睡了一天。
她那时还未想到是山伯伯点了她的窍穴,只是焦急地打开房门,庄内的人忙来忙去,她习惯性地看向玉竹峰,那本该与下方青翠竹林区隔开的乳白色,此时只剩下光秃秃的山顶。
山伯伯告诉她,三千和令方师傅已经走了。
去哪里了?
很远很远的地方。
很远是有多远呢?
她不知道,直到父亲将三千那枚环形的落霞玉递到她手中时,她才稍微体会到。
又一轮烟花的声响将她的思绪拉回,褚边荷站起身,抚摸过发间的竹簪,三枚小剑轻轻震动,四周静悄悄的。她曾想过无数的画面,也许三千会从树丛中蹦出来,会从某块大石头后探出脑袋,会在某处屋檐下摆着腿,一如往常嬉笑着对她说道:“你在这里呀!”
可这些都没有发生。
臭三千,褚边荷心中嘟囔着,一定是师傅把山庄封了的缘故!
还好明天就要开山门了,自己就可以出去了,到时候看你怎么解释!
褚边喝推开房门,将那枚纸雀放在桌上。
那纸雀经过时间的洗涤,本该脆弱不堪,是褚边荷一遍一遍修修补补,纸张裂了就贴上新的,骨架断了就拿竹条重新串上,这才一直保持着原样。只是连番的修补,让纸雀翅膀飞地不如原先那般灵动了。
一阵缓慢的敲门声传来:
“边荷?”
是父亲的声音,褚边喝转头看去。
门没有关,褚万山得到应允抬脚进来。
“到处找不到你,看你没吃几口,怎么先走了?”
一身的酒气,褚边荷起身将父亲扶到椅子上,将桌上的茶杯斟满递了过去:
“又喝了这么多,你怎么过来了呢,你这样叔伯们能放你走?”
“哈哈哈,我说我找闺女,哪个敢不放我走!”
褚万山将茶一饮而尽,二人沉默下来。
褚边荷等着,父亲深夜过来,一定是有事要交代。
果然,褚万山深叹一口气,首先开口:
“明天就要开山了,你有什么打算。”
“当然是下山看看,在山庄待了这么久,山下好多东西我可馋着呢!”褚边荷笑道。
“是啊,说起来,我也没怎么出去走动了,这两年一直忙着融合穹域,那些故人不知道什么情况了。”
又是一阵沉默,褚边荷想着此番父亲的来意,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接话。
“边荷,”褚万山正了正神色,似乎下了某种决心,道:“困在山庄这么久,你可怪我?”
“啊呀,父亲,你不是跟我说过,玉竹峰被毁,封山也是不得已的事情,这有什么怪不怪的。”
“是啊,不得已,很多事情都是不得已,”褚万山面露追忆,话锋一转:“就像你令方师傅那样。”
褚边荷一顿,她还是第一次听父亲主动提起令方师傅的事情,以往问起都是遮遮掩掩,随着渐渐长大,她也知道有些事情不便再问了。
褚万山语重心长再次说道:
“你此次下山之后,会听到很多风言风语,对我的,对避毒山庄的,对令方师傅的,以前你还小,有些事情我不想你知道,但我想,这些你总有一天都会了解,与其道听途说胡思乱想,还不如我跟你解释清楚。我只希望你能记住,现在,包括以后你经历的很多人,很多事情,有时并不是你表面上看到的那样,我希望你能有自己的判断。”
褚边荷静静地听着。
褚万山娓娓道来:
“你令方师傅是逃避追杀才到了我门避毒山庄,我与他年少相识,情谊深重,那时我执意留下,整个山庄除了你的师傅,没人知道。”
“这些时日即使你在宗中,想必也有所耳闻,那时各门各派都在传白令方残杀师尊,夺宝而逃,收下他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以我对他的了解,断然不会相信他会干出这些事情。”
“你父亲我年轻的时候,生死入登命出了差错,危在旦夕,是白令方千辛万苦为我遍寻灵药续命,归来途中,却被四圣灵府一位秉穹截去,又是白令方不知布置了多少个阵法将他斩灭,带回灵药,我这才捡回一条命。”
“这样一个人,我怎么能相信他会忘恩负义呢。”
褚边荷瞪大双眼,原来令方师傅杀掉的那位秉穹竟是为了父亲!
说实话,这几年她从庄内人的言谈话语间,总归也能对事情了解一些。那天山顶的变故所有人都看在眼里,白令方的事情又几乎人尽皆知,她从这些只言片语的碎片中慢慢拼凑,也拼凑出了一个令方师傅被追杀上门,燃星逃脱的故事。
但其中细节她不甚了解,坐在一旁入神地听着父亲继续说着:
“是我先找到的他,那时他身负重伤,身边跟着一个孩子,也就是三千。我把他们安置在玉竹峰,那地方对能遮盖温养他命线。他告诉我,在冥落谷是他的徒弟杀了所有人,他是靠着师尊引渡给他的命星才逃了出来,此刻他要报仇雪恨,必须要恢复实力,那就需要借助师傅给他的那颗天星,修复损坏的经脉与窍穴,而他如此的虚弱,便要借助阵法,阵法需要阵眼,而其中一个阵眼,”褚万山停了一下,“便是三千。”
褚边荷心中咯噔一下,她有不好的预感,当想到三千拉着她兴致勃勃为令方师傅准备礼物的场景时,一股心揪油然而生。
“然后呢?我听说那天令方师傅燃星成功了,那三千······”她焦急地问道。
“你令方师傅那时已经决定要放弃了,与我商定如何安置三千,只是那孩子的九窍太过于显眼,放在哪里都唯恐怀璧其罪,只能一直拖着。”
“直至那日前来诛杀白令方的炽星尊提前到达,与同行的三位秉穹同上玉竹峰,白令方以自身殒命换三千安全下山,但三千执意要入阵救他,然后······是我,又将他带了上去······”
说到这褚万山惭愧地看了一眼女儿,从那双担忧地眼神中他也知道女儿此刻在想什么,继而道:
“好在他后来活了下来,只是身体出现了一些变故。”
“他九窍尽废,已经修不了气了。”
“令方师傅燃星成功,实力也一举突破到了秉穹,为了与避毒山庄扯开关系,他装作对我出手······”
后面的褚边荷没有听下去,她此刻脑中充斥着三千此刻手无缚鸡之力,颠沛流离地躺在某个漏雨的破庙中,说不定还要遇到一伙躲雨的山贼,进来不由分说把他打一顿。
不行不行!
“你知道三千在哪对不对,你们不会扔下他不管的对吧?!”褚边荷连忙打断父亲的话语。
看着女儿的样子,褚万山苦笑一声,他刚刚的描述仍然略去了许多细节,杜若明,那名消失的少女,种种迹象表明整件事情分明是冲着三千那孩子来的,穆莹说那孩子是白令方在冥落谷找到的,可一个孩子,怎么会活生生地在那种地方呢?
自己的父亲肯定知道,但是他不说,魏秋山那时的种种行为分明都是得到父亲授意的。
但是纵使不说,他也明白三千身上的秘密一定非比寻常,他不想让女儿跟三千走的太近,而染上这些是非。
他感到父亲在谋划一件大事情,就像此时他不想让女儿涉险一样,父亲也不想让他涉险。
可想起女儿这几年话少了很多,又时常的失神的表情,他便一次次心疼,这神情在她母亲走的那几年尤为明显,反而三千在的那半年,女儿开心了许多,可如今又是一副怅然若失的样子。
他尤其害怕面对女儿装作没事仍和自己逗乐的场景,这时刻提醒他,女儿夹在他的关心和自己内心之间左右为难。
如果要和白令方划清界限,才可以保自身安虞,自己会心安理得地接受吗?
“父亲?父亲?”
一只手在他失焦的眼神前晃动着,褚万山回过神来,面对女儿急切又希冀的目光,他终于开口道:
“不用担心,他现在湍澜宗,跟在你穆莹姑姑的门下,没人欺负他呢。”
褚边荷长舒一口气,嘴角的开心却是怎么也压不住了,她试探性地问道:
“那我可以去找他吗?会不会给您惹麻烦······”
“有麻烦你就不去了?”
褚边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偷偷看一下总可以了吧!
“放心,虽说令方师傅被追杀,但是还没人知道三千是令方师傅的徒弟,他还不会被牵连。”
褚万山宽慰到,因为切实经历那天场景三位秉穹的全被杀了,外面的眼线有魏秋山的穹域阻断,而庄内的,魏秋山说青都郡的诚王爷是见过三千的,但是他叫自己不必担心。
褚边荷欣喜之色更浓:
“那明天下山,我直接······”
褚万山连忙打断:
“可别可别,我给你说这些就是让你不要乱跑,湍澜宗可在黎洲郡呐!你现在还是炼气境,一来一回二十天可下去了,我怎么放心你跑这么远呢。”
说罢,生怕闺女露出失望的神情,褚万山急忙补充道:
“这样,你看你也知道他在哪了,安危自是不必担心,而且下个月就是你十七岁的生辰,咱们山庄可好久没有热闹过了,到时候你穆莹姑姑肯定要来,我指定让她把那小子带上,这样,你不就又能见到他,又不用跑这么远了,对不对?”
褚边荷思索一番,眼睛一亮,欣然点头认可。
褚万山终于松了一口气,心道总算安抚下来了。
那他今夜来这里的目的已经全部完成了,这事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三千是昏迷时就被穆莹带走的,但对于女儿来说却是一个要好的玩伴不辞而别,他翻翻找找也只在峰顶找到被遗留下来的那枚落霞玉,可这也不顶什么用啊。
修气之人最忌讳心境有缺。说不准在那次冲境时就会反噬自身,走火入魔。
算了,堵不如疏,而且还是在山庄内,稳妥多了。
“对了,令方师傅现在呢?”褚边荷问道。
褚万山摇了摇头:
“自那以后他就没有给我们消息了。”
“那他是不是······您不是说炽星尊和生死境一样,寿命往往只有三两年吗?现在已经第三个年头了······”
“不,他还活着。”褚万山起身看向窗外。
月光映照下的墨蓝夜色中,三十颗燃烧的星辰发出熠熠光辉,而其中一颗尤为明亮。
那是白令方引燃的命星。
三年前的二十六颗炽星尊已全部陨落,期间增增减减,前人熄灭又有后人燃星,才来到了如今的三十颗。
只是白令方的命星一直未有衰减的迹象,包括现在也是,就像刚刚引燃那般炽烈。
有人顺着炽星位置寻找白令方的踪迹,发现此星正处在冥落谷的上方,整整三年未动了。
便有人猜测他定是得到了永久燃星秘法,亦或是冥落谷本身就能够隔断燃星。
时日无多的星尊们跃跃欲试,结果无一例外全部凄惨消亡。
这更印证了前一个判断,现在所有宗门对于白令方的渴求比以往时只多不减。
“他应该遇到了别的情况,”褚万山叹了一口气:“不过能活着就好。”
“令方师傅一定会没事的,为了三千,他也会努力活下去。”
“是啊,他总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方式达成目的。”褚晚上笑了笑:“好了,这么晚了,该说的我也说完了,我估计你叔伯们得趴下几个了,我去看看,你早些休息吧。”
临了出门,褚万山回头看向自己的女儿:
“明天开山,好好去山下玩玩,可别给我省钱呐!”
“知道啦父亲!”
关上房门,褚万山顺着石阶往下走,身后屋内传来隐隐传来一阵雀跃欢呼。
他摇头苦笑,只当作没有听见。
女孩子家家的,活蹦乱跳,像什么样子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