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桃端着那碗催命符般的红枣桂圆羹,抖得像只被暴雨淋透的鹌鹑,在苏攸晚那双冰锥似的目光下,几乎要原地融化。
“郡…郡主…您…您别吓奴婢…”春桃的声音打着颤,托盘上的白瓷碗里,暗红色的汤汁晃荡得更加厉害,随时要泼洒出来,“奴婢…奴婢就是看您身子虚,才…才…”
“才给我送这‘大补’的东西?”苏攸晚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平稳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她没再看那碗羹,目光扫过春桃惨白的脸,最终落在那双因过度用力而指节泛白、死死抠住托盘边缘的手上。那双手,在恐惧之下,似乎还藏着点别的、更深的紧绷。
她没再逼问。问也问不出什么,这只小鹌鹑的恐惧是真的,但恐惧的源头,恐怕不仅仅是她这个“死而复生”的郡主。
“放下。”苏攸晚冷冷吐出两个字,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春桃如蒙大赦,几乎是扑到旁边那张摇摇欲坠的破旧小几上,把托盘“哐当”一声放下,碗里的汤汁溅出几滴,落在斑驳的桌面上,留下暗红的印子。她飞快地缩回手,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只敢用眼角余光偷偷瞄着苏攸晚。
苏攸晚没理她。身体的极度虚弱和刚刚接收的爆炸性信息让她急需补充能量,哪怕这能量来源如此可疑。她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到小几旁,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碗羹汤——颜色暗沉,过于粘稠,红枣和桂圆煮得糜烂,散发的气味甜腻中确实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不属于食材本身的微涩。
不是剧毒。苏攸晚凭借现代化学实验室里练就的敏锐直觉下了初步判断。更像是某种慢性或者需要特定条件才会发作的东西,剂量也控制得很小心。下毒的人,既想让她死,又不想让她立刻死在“自己人”手上,以免惹上嫌疑。
“蠢。”她无声地嗤笑。这种剂量和手法,在她眼里简直侮辱智商。
饥饿感如同烧灼的胃酸翻涌上来,压过了恶心。她需要食物,更需要时间。苏攸晚伸出苍白的手,没有碰那碗羹,而是直接抓起了托盘上唯一一个冷硬的、表皮微微发黑的粗面馒头。入手冰冷坚硬,像块石头。
她面无表情,就着桌上那壶早已凉透、带着一股铁锈味的粗茶,一口一口,用力地撕咬、咀嚼着那粗糙得能划伤喉咙的馒头。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机械感,仿佛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对这操蛋命运的反抗。每一口下咽,都牵扯着虚弱的身体一阵不适,但她强迫自己咽下去。
春桃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想劝又不敢,只觉得眼前这位死里逃生的郡主,像是换了个人,周身都散发着一种让她骨子里发寒的气息。
就在这时,“哐当!”一声巨响,本就摇摇欲坠的房门被人从外面一脚粗暴地踹开!
一个穿着深褐色细棉布褙子、身材粗壮、脸上横肉堆叠的妇人像座小山一样堵在了门口。她三角眼吊着,嘴角耷拉,手里攥着一条油腻腻的抹布,眼神像淬了毒的针,直直刺向正在艰难啃馒头的苏攸晚和一旁瑟瑟发抖的春桃。
正是掌管这个破落小院一切用度、素来刻薄寡恩的王嬷嬷。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王嬷嬷的嗓门又尖又利,带着十足的刻薄,像钝刀子割肉,“我们金贵的郡主娘娘,舍得醒了?还知道吃东西了?”她扭着水桶腰走进来,目光扫过桌上那碗纹丝未动的红枣羹,又落到苏攸晚手中的冷馒头上,嘴角撇出更深的鄙夷,“怎么?嫌弃老婆子准备的羹汤不合胃口?也是,您可是金枝玉叶的身子骨,哪看得上我们这些下人准备的粗鄙东西!”
她几步走到小几前,油腻的手指毫不客气地一把抓起托盘里另一个更小、更干瘪的馒头,塞进自己嘴里,一边嚼一边含糊不清地继续喷唾沫星子:“不过郡主娘娘,您也别挑拣了!这月的月例银子,早就花得一个子儿不剩了!您前些日子‘病’得昏天黑地,请大夫抓药,哪样不要钱?老婆子我贴补进去的体己钱都打了水漂!现在想吃口热乎的?哼!”她用力咽下嘴里的馒头渣,三角眼一翻,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苏攸晚脸上,“等着吧!等月底账房那边发下个月份再说!”
春桃吓得往后缩了缩,头埋得更低了。
苏攸晚停下了咀嚼。她慢慢抬起头,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刚刚还燃烧着冰焰的眸子,此刻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海面。她看着王嬷嬷那张唾沫横飞、写满了“我吃定了你”的横肉脸,看着对方因为咀嚼而鼓动的腮帮子,还有那油光发亮、沾着馒头屑的嘴唇。
“哦?”苏攸晚的声音很轻,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却奇异地穿透了王嬷嬷的聒噪,“月例银子,花光了?”
王嬷嬷被她这平静无波的眼神看得心里莫名一突,但仗着对方是个出了名的“废物草包”,立刻又挺直了腰板,嗓门拔得更高:“花光了!一分不剩!怎么?郡主娘娘还想查老婆子的账不成?您有这个本事吗?有这个精神头,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在万寿宴上别丢人现眼,省得连累我们整个院子跟你一起遭殃!到时候,怕是连这冷馒头都没得啃!”
万寿宴。又是万寿宴。
苏攸晚的指尖,在粗瓷茶杯冰凉的杯壁上轻轻划过。史书上那几行冰冷的判词再次浮现在脑海——御前失仪,饮赐羹汤,中毒,暴卒。
她缓缓放下手中啃了一半的冷馒头,动作慢条斯理。目光在昏暗的房间里扫视了一圈。角落里,一个积满灰尘、边缘甚至有些变形的破旧铜盆,被随意丢弃在那里。窗台边,一只瘦骨嶙峋、毛色黯淡的橘猫正懒洋洋地舔着爪子晒太阳,似乎对屋内的剑拔弩张毫无所觉。
一个计划,一个带着物理博士特有的、近乎冷酷的精准和反击意味的计划,瞬间在她脑中成型。简单,粗暴,但足够有效,也足够……让这些习惯于欺凌弱小的恶奴,刻骨铭心。
“春桃。”苏攸晚开口,声音依旧平静。
“奴…奴婢在!”春桃一个激灵。
“去,把窗台边那只猫抱过来。”苏攸晚的视线落在橘猫身上。
“啊?”春桃愣住了,不明所以。
“去。”苏攸晚的语气不容置疑。
春桃不敢违抗,小跑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那只似乎不太情愿、发出轻微“喵呜”抗议的橘猫抱了过来。
王嬷嬷也被这莫名其妙的要求弄懵了,三角眼狐疑地瞪着苏攸晚:“你又想搞什么鬼花样?我告诉你……”
“嬷嬷急什么?”苏攸晚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她站起身,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得晃了一下,但腰背却挺得笔直,径直走向角落那个蒙尘的铜盆。
在春桃和王嬷嬷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苏攸晚吃力地弯下腰,用袖子裹着手,将那个沉甸甸、脏兮兮的铜盆拖到了房间中央相对空旷的地方。铜盆底部摩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滋啦”声。
“春桃,”苏攸晚直起身,微微喘了口气,指着铜盆,“把它擦干净,一点灰尘都不能有。用你身上最干燥的帕子。”
春桃彻底懵了,完全跟不上郡主的思路,但看着那双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睛,她下意识地服从了。手忙脚乱地掏出自己贴身带着的一块还算干净的旧帕子,蹲下身,用力擦拭着铜盆内壁和外沿的灰尘。铜盆在她手下渐渐显露出黯淡的本色。
王嬷嬷的耐心彻底告罄,她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一张横肉脸涨成了猪肝色:“苏攸晚!你少在这里装神弄鬼!赶紧给老婆子我……”
“嬷嬷,”苏攸晚打断她,目光终于再次落到王嬷嬷身上,那眼神平静得诡异,“你不是要月例银子吗?过来。”
她指了指擦得锃亮的铜盆,又指了指春桃怀里那只开始不耐烦地扭动的橘猫。
“抱好它。”苏攸晚对春桃说,然后自己走到王嬷嬷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闻到对方身上那股油腻和陈年汗渍混合的馊味。
王嬷嬷被她看得心里发毛,色厉内荏地吼道:“你…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苏攸晚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嬷嬷,借你点东西。”话音未落,她猛地抬起手,在王嬷嬷根本来不及反应之前,五指成爪,狠狠地、快速地在她那件深褐色细棉布褙子的前襟上,用力地、反复地摩擦起来!
动作迅捷而粗暴!
“啊!你疯了!”王嬷嬷猝不及防,只觉得胸口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和拉扯感,惊怒交加地尖叫起来,下意识就要伸手去推搡苏攸晚。
然而,苏攸晚的动作更快!她像一条滑溜的鱼,在王嬷嬷肥胖的手臂挥过来之前,已经抽身而退,同时厉喝一声:“春桃!把猫放到铜盆旁边!快!”
春桃被她喝得一个哆嗦,几乎是本能地将怀里挣扎的橘猫往那个擦得锃亮的铜盆边一放!
橘猫四爪刚沾地,似乎对这个闪亮的大家伙有点好奇,下意识地伸出爪子,试探性地碰了碰冰凉的铜盆边缘。
就在这一刻!
异变陡生!
“噼啪——!”
一声极其清脆、响亮的爆裂声,毫无征兆地在死寂的房间里炸开!
伴随着这声音,一道细小的、肉眼几乎可见的蓝色电火花,如同一条暴怒的微型毒蛇,猛地从橘猫刚触碰铜盆边缘的爪尖,跳跃而出!目标,正是刚刚被苏攸晚狠狠摩擦过、此刻浑身都带着大量静电荷的王嬷嬷!
“嗷——!!!”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惨叫猛地从王嬷嬷喉咙里爆发出来!
只见她整个人像是被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猛地向后一个趔趄,肥胖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更恐怖的是她那一头梳得油光水滑的发髻!
原本服服帖帖的头发,此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向上揪起,又像是被无数根静电针瞬间刺中,根根倒竖!发丝之间相互排斥,如同炸开的黑色刺猬球,又像是顶了一头狂乱的黑色海藻!几缕花白的头发更是顽强地挣脱了发簪的束缚,直挺挺地指向房梁,伴随着她身体的颤抖,滑稽又惊悚地晃动着!
她那张横肉堆积的脸完全扭曲了,眼睛瞪得溜圆,眼珠子几乎要凸出来,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难以置信。嘴唇哆嗦着,想尖叫,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麻痹感和针刺般的疼痛瞬间席卷了她全身,让她四肢僵硬,动弹不得,只能像个被通了电的破布娃娃一样,在原地筛糠似的抖!
房间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王嬷嬷那“嗬嗬”的抽气声,和头发静电未消、发丝间偶尔发出的细微“噼啪”声。
春桃彻底吓傻了,抱着空了的双臂,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超出她理解范围的恐怖景象,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忘了。
那只始作俑者的橘猫,似乎也被那一下电火花吓到了,“喵呜”一声,飞快地窜到了窗台上,警惕地弓着背,炸着毛,看着房间中央那个“炸毛”的人类。
苏攸晚站在原地,微微喘着气。刚才那一系列动作几乎耗尽了她刚恢复的一点点力气。她看着王嬷嬷那惊悚的“爆炸头”和扭曲惊恐的表情,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属于物理博士看到实验现象符合预期时的、冰冷的了然和掌控感。
她缓步上前,走到僵直如木偶、只剩下眼珠子还能惊恐转动的王嬷嬷面前。
居高临下。
然后,她微微俯身,凑近王嬷嬷那张写满恐惧和茫然的脸,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如同寒冰摩擦的嘶哑声音,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
“嬷嬷。”
“现在。”
“我的月例银子,花光了吗?”
王嬷嬷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巨大的恐惧如同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压过了身体的麻痹和刺痛!她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眼睛,平静,幽深,里面仿佛藏着能将人吞噬殆尽的寒渊!这根本不是她认识的那个懦弱蠢笨的废物郡主!
这是……这是索命的恶鬼!是用了邪术的妖孽!
“花…花…”王嬷嬷的牙齿疯狂地磕碰着,舌头打结,恐惧让她几乎失禁。她拼命地想摇头,想否认,想求饶,可身体和舌头都不听使唤。
苏攸晚直起身,没再看她。目光转向旁边彻底石化、仿佛魂魄离体的春桃。
“春桃。”
春桃猛地一哆嗦,如同惊弓之鸟,几乎要瘫软在地。
“扶王嬷嬷回房。”苏攸晚的声音恢复了平淡,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力量,“告诉她,今天的事,若有一个字传出去……”她的目光扫过王嬷嬷依旧在微微颤抖、头发倒竖的脑袋,嘴角勾起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下次,就不只是‘炸毛’这么简单了。”
“猫毛电疗,专治刁奴恶仆,效果立竿见影。”她慢悠悠地补了一句,像是在陈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物理现象。
春桃浑身一激灵,看着王嬷嬷那副惨状,再看向苏攸晚的眼神,已经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敬畏和恐惧,哪里还敢有半分怠慢,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过去,用尽吃奶的力气,半拖半抱地将依旧僵硬、只会“嗬嗬”抽气的王嬷嬷往外拽。
房间里终于只剩下苏攸晚一人。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静电过后的微弱臭氧味和一丝毛发烧焦的气息。
她慢慢走回小几旁,重新拿起那个冰冷的粗面馒头。刚才的剧烈动作让她眼前一阵发黑,虚汗浸透了单薄的中衣。
她用力咬了一口馒头,粗糙的颗粒刮着喉咙,生疼。
“呼……”她长长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压的郁结和这具身体残留的虚弱一同吐出。
目光落在桌面上那个纹丝未动、散发着甜腻气息的白瓷碗上。
王嬷嬷只是眼前这条食物链上最低级的鬣狗。真正的猎手,正躲在暗处,等着在万寿宴上,给她致命一击。
“红枣汤?”她盯着那暗红的粘稠液体,眼神锐利如刀,“那就看看,是你的毒快,还是我的脑子快。”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细微的响动。
苏攸晚抬眼看去。只见春桃刚把王嬷嬷那瘫软如泥的身体拖出门槛,正靠在门框上,惊魂未定地拍着胸口喘气。她似乎想起了什么,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确认苏攸晚没有看她,然后鬼鬼祟祟地、极其迅速地从自己袖口的暗袋里,掏出了一小包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她飞快地打开油纸一角,露出里面几颗干瘪的、红得发暗的、形状奇特的种子。她警惕地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飞快地将那几颗种子,塞进了小院角落一个废弃花盆的泥土里,又用脚胡乱拨了些土盖上。
做完这一切,她才像是松了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转身去处理还在“嗬嗬”抽气的王嬷嬷。
苏攸晚站在昏暗的室内,隔着半开的门缝,将春桃这一系列自以为隐蔽的动作尽收眼底。
她的指尖在冰冷的粗瓷杯壁上轻轻敲了一下。
辣椒种子?
呵。
万寿宴…红枣汤…还有这偷偷藏起的辣椒种子……
这潭浑水,比她想象的,更深,也更……有趣。
她收回目光,视线落在不知何时被春桃放在门口矮凳上的一样东西——一张边缘烫金、质地考究的洒金请柬。
在昏暗的光线下,请柬上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如同淬了毒的獠牙,闪烁着冰冷而致命的光泽:
【万寿宫宴,恭请平宁郡主苏攸晚,于永平六年九月十五,麟德殿赴宴。】
苏攸晚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冰冷的烫金字体,最终停留在“麟德殿”三个字上。
史书判定的刑场。
她唇角缓缓勾起,眼底燃烧的火焰,比刚才惩治恶仆时,更加幽深,更加冰冷,也更加……炽烈。
“麟德殿?”她低声自语,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等着。”
“老娘来给你们变个魔术。”
“名字就叫——‘炮灰’的逆袭。”